只是一夜的功夫,何家大集的街面上已經亂了套!
從宮南、遂平等縣逃難來的鄉親,幾乎像是潮水般地湧進了何家大集的寨門。有能在何家大集找著相熟的朋友或遠方親戚的,好歹還能在個能避風的屋子裡歇歇腳。哪怕是尋不著一口吃食,好歹一把柴禾燒口熱水,也能暖暖早已經凍得冰寒的腸胃。
而更多壓根也尋不著個親戚朋友的逃難鄉親,在掙扎著撞進何家大集之後,也就只能隨便尋個能勉強避風的地方,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
老話都說寧為太平犬,不做離亂人。兵荒馬亂的世道裡,人命當真就不值幾個大子兒。十冬臘月的天氣,為了逃避戰火殺戮的鄉親,幾乎都只是順手抓撓了些身邊的零碎家當便匆匆逃離家園。在大雪紛飛的天氣裡沒黑沒白、片刻不歇的跑了幾天幾夜,身子骨弱些的已然成了路邊的倒臥,哪怕就是壯棒漢子,經歷了這樣的苦熬折騰之後,一條命也都去了大半。等的好容易能坐下來喘口氣,差不多每個逃難的鄉親都是剛坐到了地上,便耷拉著腦袋打起了呼嚕。
凍餓之下,還有些著實命若游絲的逃難鄉親實在沒了旁的法子,也就只能沿街當起了伸手大將軍。也都顧不得街面上有些啥樣的商舖買賣,都是顫巍巍、戰兢兢的在門口踅摸著,只盼能有善心的商舖掌櫃打發一口吃喝,也好能全下一條性命
趴在門縫裡看著自家門洞中蹲坐著打瞌睡和沿街乞討的逃難鄉親,何財主猶豫了好半天,方才扭頭朝著緊隨在自己身邊的管家低聲說道:「有多少逃難的進了何家大集?」
朝著何財主伸出了兩隻巴掌,管家小心翼翼地壓低了聲音應道:「朝著少了說,也得有小一萬人丁進了何家大集。老爺,這才一晚上的功夫,咱們何家大集就叫逃難的人給擠滿了。我估摸著等到了明天怕是得有小兩萬人擠進何家大集?」
緊緊皺著眉頭,何財主沉吟著低聲說道:「咱們何家大集各家商舖買賣做得最火的時候,在何家大集往來歇宿的人丁,也不過就是小兩千!就這小兩千人,差不離都能把何家大集給擠的爆了鍋沿!眼下猛不盯有十倍人丁擠進何家大集怕是要出事啊?!」
眨巴著一雙綠豆眼,管家很有些莫名其妙地朝著何財主應道:「出事?這能出啥事?老爺,雖說如今咱家沒了護院的槍兵,何家大集裡頭一多半的事兒也都叫八路給管起來了,可畢竟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啊?哪怕集面上再亂,咱們把大門一關,再花幾個錢、尋幾個壯棒漢子護住院子,也就該沒啥大事了吧?」
用力搖了搖頭,何財主一邊返身朝著屋裡走去,一邊卻是低聲應道:「小二十年前那場大饑荒,你還記得不?」
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噤,緊隨在何財主身邊的管家下意識地點了點頭:「咋能不記得啊?!別的地方不說,光咱們何家大集的寨牆外面就聚攏了好幾千人,餓得兩眼發紅的沖寨門吶這要不是老爺你一邊下令護院槍兵上寨牆開槍,一邊朝著寨牆外面扔了兩千多斤糧食」
心有餘悸地歎了口氣,何財主低聲說道:「饑荒年間,二十斤麥子就能換個黃花大閨女,給塊餅子就能找到刀手殺人!我那兩千多斤糧食扔出去,再加上護院槍兵玩了命的放槍鎮壓,這才算是勉強保住了何家大集沒遭洗劫。可寨牆外邊為了搶我扔出去的糧食,光踩死的就有好幾百號人吶!眼下都沒這寨牆遮護」
扭頭看了看緊閉著的大門,管家很有些心驚膽戰地低叫起來:「那這回」
無奈地搖了搖頭,何財主的臉上不由自主地浮現出了一絲苦笑:「天寒地凍、肚裡沒食,再加上人乏累到了頭兒,不管不顧的在這大雪天裡露天睡覺不用多,只要街面上有七八個凍死的,湧進何家大集的這些難民立馬就得亂套!到時候」
「老爺,那咱們可咋辦吶?歷來饑民生事,那可都是朝著大戶人家先下手的呀?就咱們家裡現在這模樣,哪兒還經得起這些難民吃大戶啊?要不老爺,我豁出去跑一趟塗家村,找少爺回來商量商量?」
只是略一猶豫,何財主頓時朝管家擺了擺手:「他回來能有啥用?再說了,就憑著你跑這一趟,那八路就能叫他回來?照著八路的說法,眼下是叫他在塗家村戴罪立功,以觀後效呢」
著急得連連搓手,管家不禁連聲急叫起來:「那這可咋辦吶?咱家上回就叫八路把存糧都給搬空了,再要遭了那些難民吃個大戶這可咋辦吶」
長長地歎了口氣,何財主到背著雙手、仰天看著飄灑落下的鵝毛大雪,像是自言自語般地喃喃說道:「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啊招呼家裡幾個長工,就在院子裡張羅著架上鍋灶,再去後院的小倉裡邊取糧食熬粥吧」
驚愕地張大了嘴巴,管家不禁訝然驚叫起來:「開後院的小倉?!老爺,這可是咱家最後一點存糧了呀!前院暗倉裡的糧食都叫八路搬空了,咱家可就指望著後院小倉裡那點糧食應急!這要是拿出來熬粥往後咱家要有個不湊手的時候,咱們吃啥呀?!」
「往後?且先顧著眼前吧!把話說開了,咱們家要是當真不管門外那些逃難的鄉親,等明天街上當真凍死了人,到時候大門叫人砸開了,不光是糧食不一定能保住,怕是家當、性命都難保啊!趕緊的吧小倉裡的糧食先搬運出來三五成,粥熬得也稀一點,能叫人喝口熱的,吊住了性命就成!」
儘管很有些心不甘、情不願的模樣,可管家卻還是泱泱地答應了一聲,招呼著幾個在偏院探頭探腦瞧動靜的長工,朝後院藏著糧食的小倉走去。
都還沒等管家領著幾個長工跨過通往後院的月亮門,前院緊閉著的大門卻是被人用力敲響,一個很是帶著幾分粗豪的聲音也清晰地
傳進了院子裡:「何老爺,勞駕給開開門!」
叫這突如其來的敲門聲與吆喝聲嚇得一哆嗦,何財主下意識地回頭看向了緊閉著的大門,顫抖著聲音問道:「誰呀?」
「塗家村來的熟朋友,有幾句話捎給你,勞駕開開門!」
只是微微一個愣怔,何財主毫不遲疑地抬腿朝著大門走去,三兩下便卸下了很有些份量的門栓,猛地拽開了厚重的大門。
迎著拽開了大門的何財主,栗子群與幾個清樂縣武工隊隊員朝著面帶著驚疑神色的何財主微微一點頭,毫不客氣地抬腿邁進了大門,這才朝著忙不迭閃身讓開道路的何財主低聲說道:「何老爺,從塗家村回了何家大集,過得挺好的?」
下意識地點了點頭,何財主一邊用力關上了大門,一邊低聲朝栗子群應道:「托福過得還成!栗隊長,怎麼今天您」
也不與何財主客套,栗子群抬手指了指虛掩的大門:「何老爺,這一晚上的功夫,從宮南、遂平兩縣進了何家大集逃難的鄉親,怕是得有小一萬人了。估摸著到了明天這時候,人數還得翻倍」
不等栗子群把話說完,垂手站在門邊的何財主已經低聲接應上了栗子群的話頭:「栗隊長,外邊來何家大集逃難的鄉親,我也都瞧見了。這大冷的天氣,缺吃少喝的,也著實叫人扛不住。方纔我已經吩咐管家在前院架起鍋灶熬粥了,到時候給進了何家大集逃難的鄉親分分。雖說不嫩管飽,可好歹也能暖暖身子!」
扭頭看了看站在通往後院的月亮門處朝大門方向張望的管家和幾個長工,栗子群頓時朝著何財主豎起了個大拇指:「何老爺,這事兒辦得漂亮!不過光給逃難來了何家大集的鄉親們一口粥可不夠,還有旁的事兒,要靠著何老爺伸手幫忙呢!?」
朝著栗子群一拱手,何財主臉上的笑容很有些苦澀的味道:「栗隊長,我何家家底子能有多少,您心裡也該是有數的。暗倉裡的糧食早都叫八路軍給搬走了,就眼下打算給逃難的鄉親們熬粥,用的也都是我家裡最後一點存糧。不怕您不信,等這點存糧吃光了之後,真要有個不湊手的時候,說不定我何家人也得餓肚子!栗隊長,有千斤力才能挑千斤擔,可現如今我何家就這麼大點能耐,實在是」
眼看著何財主朝自己開口哭窮訴苦,栗子群卻像是早已經預料到了一般,朝著何財主再一擺手:「何老爺,眼下在何家大集逃難的鄉親,全都是鄰縣的鬼子故意驅趕過來的,打的算盤就是要把護著鄉親們逃難的各縣武工隊也逼到一塊兒,再一口吞了咱們!就連這些逃難的鄉親,怕是也難逃鬼子的毒手!」
訝然瞪圓了眼睛,何財主臉上的肥肉都在不由自主地哆嗦:「連鄉親們都栗隊長,那你可得替大傢伙拿個主意呀?真要是鬼子從臨近各縣逼著鄉親們到了何家大集,那鄉親們就只有進山一條路走啊!這十冬臘月的天氣,還下著大雪進山怕是也」
重重地點了點頭,栗子群沉聲說道:「眼下也只能是靠著咱們八路軍擋住鬼子的追兵,讓鄉親們盡快進山,躲過鬼子的圍剿。可眼下何老爺你也看見了,逃難的鄉親們壓根都沒能從各自家裡帶出啥糧食、衣裳,進山生火取暖、煮吃食,又容易暴露目標」
幾乎都沒有片刻的遲疑,何財主已經聽出了栗子群話裡的意思,很是吃驚地朝著栗子群叫道:「栗隊長,你這可是我就算渾身是鐵,又能打幾根釘子呀?這何家大集裡現在就有小一萬逃難的鄉親,明天說不定人數還得翻倍!那就是把我何家翻弄個底朝天,可也尋不出夠給這麼多人吃的糧食、穿的衣裳啊!」
「何老爺,你一家不成,可何家大集裡好幾百家商舖,總能湊出來這些東西吧?」
「栗隊長,要想叫這幾百家商舖湊出這些東西怕是為難?這何家大集上的商舖,差不離都是父一輩、子一輩辛苦操持起來的,針尖挑土的利攢到今天,誰都不容易。要是叫人空口白牙的就這麼拿走了當著栗隊長您的面兒,他們自然是不敢硬抗。可私底下哪家商舖可都有藏貨、存貨的暗倉啊?你們八路軍總不能使喚土匪那些個綁肉票硬訛的招數吧?」
「何老爺,你這可就想岔了!我這回來尋你幫忙,可也是得了你家大少爺的指點——這何家大集裡的商舖買賣,可又不少是租用的你家的鋪面吧?還有些商舖買賣,你何家也是投了本錢的?」
「這話不假!」
「那就煩勞何老爺,盡快把何家大集裡各個商舖的掌櫃、管事,都集中召集到你這宅子裡來吧!我有話要跟這些位掌櫃的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