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連七八天的功夫,清樂縣境內各村前往縣城領取糧食的大車絡繹不絕,而日軍也用火車不斷朝著貨場運輸糧食。雖說後期運來的糧食大多是些雜糧,甚至還摻雜著不少喂牲口用的豆渣、麥麩,可歉收的年景,能有口吃的下肚就能活命,誰還顧得了那吃食到底是人吃還是馬嚼的玩意?
或許是為了體現一碗水端平的公道態度,但凡是趕上了運來的糧食裡摻雜了麥麩和豆渣的時候,負責發放糧食的日軍士兵都會在發放糧食的份量上放寬一二,有時候還會給那些帶著鄉親前來領取糧食的各村主事人物發上幾張日本票子,慇勤告之可以用這些日本票子在清樂縣城裡日軍憲兵司令部旁邊新開的鋪面中買來洋火、洋油,細布、精鹽!
除了給各村鄉親分發糧食之外,日軍倒也當真把在各村建立維持會的事情緊鑼密鼓的操辦起來。各村的主事人物在帶著鄉親領到了糧食之後,一塊新做出來的大木牌立馬就會被白癩子帶著皇協軍士兵搭在糧車上。木牌子上墨跡未乾地寫著某某村維持會的字樣,顯見得就是那些被日軍強抓來應差的商舖掌櫃手筆。
領了牌子的村寨,不出兩天之內,必定會有皇協軍士兵帶路,引領著三五十號日軍進村。而在進村之後,從來都是殺人放火搶糧食的日軍士兵,卻全都變了個模樣。非但沒有像是各村主事人物擔心的那樣查驗人口,反倒是四散開來在村子裡胡亂逛游起來。除了帶隊的軍官之外,那些平日裡凶神惡煞的日本兵們,不是從口袋裡摸出一把一把包著花花綠綠糖紙的糖果強塞進孩子們的手裡,就是搶著幫村莊中的鄉親擔水劈柴。雖說言語不通,可見人就深深一鞠躬的模樣,倒是很叫那些極少出遠門的莊戶人家下意識地打躬作揖還禮
無獨有偶,率隊進村的雪隱次郎與巖裡正男也全都是一臉和氣的微笑。在尋著了村寨中的主事人物之後,客套寒暄應對自如,捎帶手的還親手幫著把各村領回去的維持會招牌掛到了各村祠堂門口,再拉著不敢躲閃、也不能躲閃的各村主事人物照上一張相片,這才在好一陣鞠躬客套之後打道回府。
除此之外,各村也全都從闖進村來的巖裡正男手中領到了兩面銅鑼和七八個寫著維持會字樣的白布袖箍。雖說巖裡正男是帶著笑容交待了各村維持會要在見到八路軍之後鳴鑼示警,再派遣那些戴著白色袖箍的維持會成員前往離各自村寨最近的炮樓報信,可各村的主事人物卻全都從巖裡正男那帶著微笑的臉上,看出了那張笑臉背後隱藏的深深殺意
——領取糧食的時候,幾乎所有人都瞧見了用高高的木桿子挑起來的七八具被炸得支離破碎的屍體。按照日本人的話來說,當了順民自然就能領糧食,可要敢背著日本人耍心眼、玩花活兒,那就只能是死路一條!要是不信,這些偷偷從沙土裡篩糧食的力工家眷就是榜樣!
雖說誰都明白,日本人耍的這手段就是先給一棒子、再給倆甜棗的路數,可瞧著那些個被炸得支離破碎的屍體,再摸摸用大車運回自己家的那些鼓鼓囊囊的糧食口袋,稗子窯主事的方老癟心裡卻還是泛起了嘀咕
仔細計較起來,稗子窯壓根都算不得是個村子。攏共七八戶、不到三十號人丁,就靠著村寨外面那些巴掌大的石砬子地種些莊稼求活。一年到頭在地裡辛苦下來,得著的正經糧食都沒傍生的稗子多。全村人能住上草房的都不多,一多半人丁都只能住在靠山挖出來的淺淺窯洞裡生活,所以才得了稗子窯這麼個地名。
在領取糧食的時候,平日裡就膽小懦弱的方老癟足足咬了十好幾回牙關,這才寒著膽子報了個二十戶的戶籍、六十幾號人丁的數目,用全村僅有的一輛大車跑了好幾趟拉回了糧食。全村上下三十號人丁按著人頭一分,方老癟壓根都沒顧得上村裡鄉親,只顧著把分到了自個兒名下的糧食搬運回了自家那間很有些破敗的草房之中。
搭眼瞧著方老癟搬運回來的糧食,方老癟家媳婦頓時從炕上髒兮兮的被窩筒子裡鑽了出來,兩眼放光地朝著方老癟低叫道:「糧食都拿回來啦?咱家得了些啥樣的糧食?」
重重地喘了口粗氣,方老癟伸手從缺了沿的水缸裡抓起了個葫蘆瓜瓢,舀了滿滿一瓢涼水灌進了肚子,這才朝著自家媳婦低聲應道:「我就沒要糧食,全都跟人換的麥麩!」
訝然長大了嘴巴,方老癟家媳婦頓時尖細著嗓門叫嚷起來:「啥?麥麩?平日裡你三槓子打不出個悶屁,這節骨眼上你也犯糊塗?!你說你還能幹點啥?!憑啥人家都能分著糧食,咱家就只能得著麥麩?不成,你給我把糧食換回來去!你還不給我快去」
一把將撲過來撕扯自己的媳婦搡到了一邊,方老癟伸手又舀了一瓢水送到了嘴邊:「你懂個屁!照著人頭數算下來,一人最多二十斤糧食,哪怕是天天熬稀湯,又能吃幾天?可換成了麥麩,哪怕是摻和上點正經糧食做麥麩乾糧,那也夠咱家吃好長日子的!娘們兒當家過日子,這點小賬你都算不過來,你倒是能比吹火筒多口氣,旁的啥用都沒有!」
叫方老癟狠狠奚落了幾句,被搡到了一邊的方老癟家媳婦很有些不服地低叫起來:「不是你說的,日本人隨後還能發糧食麼?再說了,咱家門前這維持會的牌子是白掛的呀?給他們日本人扛活兒,不興給工錢的?那日本人來咱村的時候不是還說了,只要是見著了八路就敲鑼,再戴上那袖箍去一趟左近炮樓,他們就給大把的賞錢吶!」
鄙夷地撇了撇嘴,方老癟一口氣將手中端著的半瓢水喝了個乾淨,這才拿髒兮兮的袖管一抹嘴:「日本人說了你就信?人家手裡有槍把子,今兒說給你發糧食,明兒人家翻臉不認賬,你還能把人逑咬了去?!還見著了八路就敲鑼、上炮樓報信你當人家八路手裡沒槍是怎麼的?去塗家村開百村大會的時候,我可是親眼見著了,人家八路手裡可也有機關鎗、盒子炮!」
「那咱可咋辦?要不我把那維持會的牌子給摘了去,也免得叫八路瞧見了,又生出事兒來?」
「摘什麼摘呀?!這維持會的事兒,八路一早就知道。雖說明裡啥話都沒說,可暗地裡也就是個睜只眼、閉只眼的事兒。只要不是當真幫著日本人辦差,八路才懶得搭理吶」
似乎是覺著自己話說得太多,方老癟隨手將葫蘆瓢兒扔進了身邊半空著的水缸裡:「我跟你個老娘們家家的掰扯這些幹嘛?趕緊燒鍋做飯去!這一整天的功夫下來,我可是水米沒打牙,早餓得前心貼後背了!」
眼看著自家媳婦順從地蹲到了灶台後燒火,累了一天的方老癟隨手把炕上髒兮兮的被窩筒子推到了炕角,這才懶洋洋地靠在了堆起來的被窩上:「這世道誰手裡有槍誰就是大爺,誰也都得罪不起啊!反正咱見誰都賠笑臉,任誰都不得罪,這日子才能過得稍微清淨點一會兒吃罷了飯,拿上幹活兒的傢伙什跟我出門!」
瞇著被柴草煙氣熏得直流眼淚的眼睛,方老癟家媳婦詫異地抬起了頭:「吃罷飯出門幹啥呀?這大冷的天兒、大黑的晚上,地裡也沒啥活兒了?」
「你那腦袋瓜子裡就沒別的,全是麥麩!有糧食也別擱在家裡,藏在外頭才穩當!要不然就算是鬼子不搶、八路不征,那村裡人上門要借糧食,你還能咋說?不借說不過去,借了心尖子疼,倒還不如家裡啥都沒有,任誰也剮不出一滴油水」
話沒說完,門外已經響起了一串雜亂的腳步聲。也都沒等聽見了腳步聲的方老癟從炕上支起身子,門外已經傳來了個壓低了嗓門的聲音:「老鄉,給開開門!」
就像是叫蠍子蟄了屁股一般,方老癟猛地從炕上竄了起來,一個箭步衝到了仍在屋子中間的幾口袋麥麩旁,一邊玩命地將幾口袋麥麩朝著屋角堆著的柴草堆旁拖拽,一邊顫抖著嗓門朝門外應道:「誰誰呀?」
依舊是壓著嗓門,門外的聲音顯然透著幾分和氣:「我們是八路軍,連夜執行任務,走到這兒迷路了!老鄉,麻煩給開開門,讓咱們進來歇歇腳、喝口水?」
狂亂地將幾口袋麥麩塞進了牆角的柴草堆中,方老癟扭著腦袋朝門口低叫道:「這大黑晚上的誰知道叫門的是哪路人物呀門外各位爺,我這窮家小戶的,連個下腳的地界都沒有,要不您受累朝南邊走幾里地,那邊村子大,能尋著歇腳吃飯的地方吶」
似乎是沒想到方老癟會叫自個兒吃個閉門羹,門外那壓低了的嗓門猶豫了片刻,方才再次開了口:「要是老鄉不方便,咱也不強求!只是瞧著老鄉你家裡煙囪正冒煙,該是在燒鍋做飯?咱這兒自個兒帶著些細糧,就借老鄉你家一把火給熬口粥喝了?不白用老鄉你家的柴禾,咱給錢!」
像是怕方老癟不信自己說的話,門縫處微微響動了幾下,一塊亮閃閃的大洋已經從門縫裡扔了進來,恰巧滾到了方老癟的腳邊
很有些難以置信地撿起了滾到自己腳邊的大洋,方老癟使勁咬了咬那塊大洋,看看那大洋上留下的清晰牙齦,再瞧瞧蹲在灶後傻乎乎看著自己的媳婦和大鍋裡剛剛燒開的麥麩粥,狠狠地咬了咬牙,兩步走到了門邊,三兩下卸下來門栓
伴隨著一股冷風撞進了算不得太大的屋子,站在門外的幾個五短身材的壯棒漢子也敏捷地閃進了屋裡,倒是把站在門口的方老癟逼得接連後退了好幾步,踉踉蹌蹌地一屁股跌坐在了炕上。
反手關上了很有些漏風的門扇,走在最後的一名五短身材的壯棒漢子很有些機警地掃視著壓根都算不得太大的屋子,在確認了屋內只有方老癟和蹲在灶後、面帶驚懼神色的方老癟家媳婦之後,這才朝前走了兩步,端端正正地站到了跌坐在炕沿上的方老癟面前。
雖然天已經黑透,可窮門小戶人家壓根就沒點燈的習慣,從來都是天黑就上炕,能省下些燈油都算是積累下了家當。
藉著灶間隱隱照射的火光,方老癟很有些驚懼地看著那端端正正站到了自己面前的那五短身材的壯棒漢子,顫抖著嗓門低聲說道:「這位這位好漢爺」
朝著滿臉驚懼神色的方老癟一咧嘴,那明顯帶著外鄉口音、身穿著一套舊八路軍裝的壯棒漢子低沉著嗓門開口說道:「老鄉,你不要害怕!我們是八路軍啊我們不欺負老百姓!」
下意識地點了點頭,方老癟撐著炕沿支起了身子,朝著那對自己開口說話的壯棒漢子抱了抱拳:「是是是八路我見過,你們八路的李司令,還有清樂縣武工隊的栗隊長,我都見過,那都是頂和氣的人,不欺負咱們老百姓!你們這是打哪兒來呀?」
眼中閃過了一絲精光,那五短身材的壯棒漢子嘿嘿低笑著應道:「咱們是要去清樂縣城執行任務,天黑走錯了道兒,這才闖到了這裡。老鄉,這是啥地方?咱們八路還有其他的同志來過麼?」
雖然那壯棒漢子答非所問,可壓根都沒聽出來啥蹊蹺的方老癟卻只是自顧自地接應上了那壯棒漢子的話頭:「這兒是稗子窯啊,地方太小,你們八路都沒來過。可我去塗家村參加百村大會的時候,可是見過你們李司令的呀」
臉上露出了一絲疑惑的模樣,那五短身材的壯棒漢子低聲問道:「你見過我們李司令?不能吧?你在啥地方見的李司令?李司令長得啥樣?」
「那不還是在塗家村?你們李司令長得」
話說半截,方老癟卻是猛地閉上了嘴巴,訕笑著轉移了話題:「我也就是遠遠瞧了幾眼,李司令長得啥樣,我倒還真記得不明白!這大黑的天兒你們還趕路,怕是老早就餓了、渴了吧?我這就給你們做飯」
幾乎是搶步衝到了灶台前,方老癟瞪著眼睛看向了蹲坐在灶台後的媳婦:「還傻坐著幹啥?還不趕緊出去抱點硬柴禾回
來燒火?再上隔壁大栓子家,就說家裡來了貴客,叫大栓子家把白面拿出來做乾糧!」
很是納悶地看著朝自己一個勁眨眼的方老癟,方老癟家媳婦疑惑地慢慢站起了身子:「這大黑的天兒,我上哪兒抱硬柴去呀?這隔壁隔壁不是方二閤家麼?他家誰叫大栓子啊?」
絕望地閉上了眼睛,方老癟的臉上驀地浮起了濃厚的苦笑:「你個傻老娘們腦袋瓜子裡還真全都是麥麩啊」
話音剛落,一支冰冷的槍管已經狠狠地頂在了方老癟的後腦勺上。都還沒等方老癟家媳婦驚叫出聲,兩個五短身材的壯棒漢子已經撲到了灶台後,毫不客氣地把方老癟家媳婦臉朝下按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