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隨著莫天留的吆喝聲,從那大蘑菇似的巨石後邊,一個甕聲甕氣的嗓門頓時響起:「我不叫棒槌!我都跟你說了八百遍了,我有大號!我叫沙邦粹,不叫傻棒槌!」
聲起人現,從那大蘑菇似的巨石下邊,猛不盯地冒出來一個身量比尋常人高了足有兩個頭的大漢,雙手中還緊緊攥著一把開山大斧,橫眉立目地瞪著莫天留:「再要叫我棒槌,我可就可就」
像是天生嘴拙,有像是實在想不出能有什麼法子收拾莫天留,那像是個巨靈神般的大漢吭哧了好半天,卻還是沒能說出來個辦法章程,只是狠狠地一跺腳:「我把我尋著的那野地瓜全吃了,一個都不給你留!」
連竄帶蹦地跳到了作勢轉身的沙邦粹身邊,莫天留一把拽住了沙邦粹的胳膊,涎著臉朝滿臉怒色的沙邦粹叫道:「野地瓜能有啥好吃的,這回我可攬了個好活兒!你跟著我走一遭,回村了我請你吃白面硬饃!」
餘怒未息地瞪著拽住自己胳膊的莫天留,沙邦粹擰著脖子叫道:「你又蒙人!上回你哄我,說請我吃攤雞蛋,叫我一個人撐著壓雞窩的頂蓋石,可你摸了雞蛋跑了,倒叫我給人逮住了,狠狠抽了我好幾棍子,我舉著壓頂石都沒法擋,現在我這後腰還疼著呢」
「要不說你是個傻棒槌?你就不會撒手跟著我跑了?」
「那我一鬆手,壓雞窩的壓頂石拍下來,雞窩裡的幾隻老母雞不就給拍死了?現如今能養幾隻雞多不容易」
「那是你家的雞不是?」
「那倒不是可人家養雞也不容易!咱們都偷摸了人家的雞蛋了,再弄死人家的雞不合適吧?」
狠狠一跺腳,莫天留很是沒好氣地低聲朝沙邦粹叫道:「要不還得說你是個棒槌呢趕緊跟我走,把後邊這些人帶到了地頭,咱們這就回村吃白面硬饃!」
彷彿是剛瞧見了莫天留身後陸續登上了山頂的八路軍隊伍,沙邦粹微微一縮脖子,很有些害怕地朝著莫天留低聲叫道:「天留,你怎麼跟這些個扛槍吃糧的攪合到一塊兒了?」
扭頭瞥了一眼站在身後不遠處的八路軍隊長,莫天留也壓低了嗓門:「誰跟他們攪合到一塊兒了?!這就是江老太公派的個差事,把他們領到三岔灣前面就算完事!趕緊的撂下你那些零碎玩意,這就跟我走!」
悶聲答應著,沙邦粹剛把手中的開山大斧背在身上,莫天留卻又伸手拽住了抬腿要走的沙邦粹:「你挖那野地瓜呢?拿來!我這一早上都水米沒打牙了,先拿著這野地瓜墊墊饑!」
愣怔了片刻,沙邦粹方才像是剛回想起來自己挖到了些野地瓜一般,低聲咕噥著轉過了身子:「又說一會兒叫我吃白面硬饃,這會兒還是要吃野地瓜,說不準又是蒙我的」
口中咕噥自語,沙邦粹手上動作倒是一點都不慢,轉眼間便從身後的草叢中摸出了四五個野地瓜,捧在巨大的巴掌裡朝著莫天留遞了過去。
一把抓過了沙邦粹遞來的幾個野地瓜,莫天留胡亂將幾個野地瓜在袖子上蹭了蹭,三兩下便吃掉了兩個最大的野地瓜。
眼看著莫天留吃得痛快,站在一旁的沙邦粹禁不住急聲叫道:「給我留點!我一大早也啥都沒吃」
選了個最小的野地瓜扔到了沙邦粹的懷裡,莫天留一邊抬腿朝著那大蘑菇般的巨石走去,一邊含混不清地邊嚼著野地瓜邊說道:「湊合吃一口墊墊就成了,留著肚子一會兒好吃白面硬饃!」
小心翼翼地把比自己手指頭都粗不了多少的野地瓜塞進嘴裡,沙邦粹亦步亦趨地跟上了莫天留的腳步:「咱們奔哪兒?」
「翻羊頭嶺、鑽蒺藜溝,再從三岔灣上游的石灘上過河!」
絲毫不顧緊跟在自己與沙邦粹身後的八路軍隊伍,莫天留腳步飛快地順著一條雨水沖刷出來的旱溝跑到了山腳,這才折轉了方向,朝著左近一座亂石密佈的山嶺爬去。
尋常莊戶人家望山取名,大概都是瞧著那山勢形狀像些什麼,或是有什麼口口相傳的典故,羊頭嶺自然也不例外。
依照著故老相傳的故事來說,這羊頭嶺原本是大、小武村左近宋末時一處古城備來守城的羊頭石堆積而成,專門就為了防備外敵入侵。可沒想到那古城守將辛苦備下這如山的羊頭石,朝廷卻發來了一紙改弦易張的軍令,勒令這一心守衛國門的守將向來敵投降。
氣憤之下,那苦心備戰的守將一把火燒了古城,自己也在火中以身相殉。原本好端端一座錦繡城池,現如今就只剩下了這羊頭石堆成的山嶺,任由後人憑弔歎息。
雖然傳說故事中總有些誇大其詞、以訛傳訛,可這羊頭嶺上的石塊倒全都像是山羊頭顱般大小,石塊之間也都是虛浮著擱住的模樣。外路人不明就裡的一腳踩了上去,說不好腳下看著挺紮實的石塊就能在眨眼間滑落下去,叫人猝不及防之下猛摔一跤,狠狠給那外路來的人物一個下馬威!
頭也不回地領著沙邦粹一股勁地朝著羊頭嶺上攀爬,原本就存了看熱鬧心思的莫天留豎起了耳朵,仔細傾聽著身後那些八路軍爬山時的動靜。可只等到快要爬上山頂,身後也沒傳來一聲羊頭石被踩塌後發出的滾動滑落聲,更沒聽見有人摔倒的動靜?
微微扭臉看了看身後那些跟隨著自己亦步亦趨攀越羊頭嶺的八路軍,尤其是看明白了那些八路軍落腳時也像自己與沙邦粹一樣,全都是踩在兩塊羊頭石之間的凹縫上時,莫天留禁不住低聲嘀咕起來:「倒沒瞧出來,這還真是走山路的行家?」
彷彿是聽到了莫天留的低聲嘀咕,原本就隔著莫天留不遠的八路軍隊長伸著袖子
抹了一把額頭汗水,一邊解下了身上背著的水壺朝莫天留遞去,一邊朝莫天留笑道:「老鄉,這山上全都是羊頭石,可當真是不好爬!你先喝口水歇歇腳,咱們養養力氣好下山!」
老實不客氣地接過了八路軍隊長遞過來的水壺,莫天留一口氣喝了半壺水,方才把水壺塞到了站在自己身邊的沙邦粹手中:「瞧你也是個慣走山路的,都知道這山上全是羊頭石的地方,下山要比上山難?」
笑著點了點頭,八路軍隊長倒也沒拿喬裝佯,很是坦然地朝莫天留笑道:「八路軍別的本事暫且不說,光就是腳底下的這點功夫,全都是走多了道兒之後練出來的!這滿是羊頭石的山嶺,以往倒是真叫我們吃過虧,自然要在心裡頭記住怎麼應對!」
上下打量著面帶微笑的八路軍隊長,莫天留很有些不屑地低聲哼哼著自語道:「腳底下見功夫的,可不光是你們這些個報號八路軍的人物!早些年關外跑回來的東北軍,扛不住日本人、撒了丫子的第五軍,哪個不是腳底下的功夫比手上的強?拉了村子裡的丁壯挖了壕溝、豎了鹿砦,架勢倒是扎得十足,可才聽見日本人槍炮一響,全都跑得兔子見了都得管他們叫親爹!」
雖說把莫天留的話語聽了個真切,那八路軍隊長卻絲毫也沒不高興的模樣,反倒是半蹲下身子、拿腳丫子踢騰開了一塊裸露出沙土的地皮:「老鄉,咱們八路軍腿腳上的功夫,那可不是躲日本鬼子練出來的!趁著這會兒大家歇腳的功夫,辛苦你給咱說說這三岔河左近的地勢模樣?」
詫異地瞅了瞅八路軍隊長,莫天留嘀咕著蹲下了身子:「這倒還真是個聽過三國、瞧過說岳,知道問地求形的人物」
伸出了一根手指頭,莫天留隨手在地上劃拉出來了幾條橫七豎八的線條,再把一塊小石頭疙瘩放到了那些線條的一端:「這是三岔灣炮樓,裡面常年住著六七十號鬼子,還有小二百號皇協軍,有時候還能見著大隊的鬼子奔他們那兒歇宿。一大五小五座碉樓,把三岔灣路口堵得嚴嚴實實,連只蒼蠅都甭想悄悄飛過去!想要繞過這鬼門關似的地界,那就得朝北多走四十里山路,走**洞朝外鑽。別說你們這些外路人,就算是本鄉本土的鄉親,那也有走進**洞裡沒出來的」
晃悠著手指頭,莫天留看也不看頻頻點頭的八路軍隊長,在那塊象徵著三岔灣鬼子炮樓的小石塊前劃出來一條曲線:「這是青蟒河,寬的地方能有十好幾丈,窄的地界也有七丈掛零。水最深的地方能有五六丈,趕上桃花汛的日子,大水能漫過三岔灣炮樓前面的護城河溝。眼下正當是枯水的時節,咱們打從這片淺灘過河上大路,就能擋在那些個鬼子和皇協軍的前頭了」
仔細看著莫天留草草畫出的地形圖,八路軍隊長緊緊皺著眉頭琢磨了好一會兒,方才伸手指向了莫狗兒剛剛指出的淺灘位置:「老鄉,你是說打從這片淺灘過去,就是通往三岔灣鬼子炮樓的大路?」
「沒錯!上河灘不出百十步就能上大路,當年怕水大浸壞了路基,那一截路都是拿青石干壘之後才鋪的黃土,又能走人、又能擋水!」
「路有多高?」
「差不離一丈!」
「路邊上有草、有樹沒?」
「這麼好的近水河灘地,那還不種莊稼?一水兒種的都是秋苞米,眼瞅著再過一個月就能收了!」
「那方才聽老鄉說,咱們要走過個叫蒺藜溝的地界?」
「沒錯!二里多長的一條山溝,滿地生的的鋼針蒺藜,入水沉底、鳥獸不近,牤牛在裡邊走一回,那身上都得叫劃拉得鮮血淋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