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獄所裡出來的這天是整個夏季最炎熱的八月。
酷暑下,明抬高手勉強遮擋住刺目的陽光,聽著身後鐵閘門的「卡擦」聲,又走出兩步。
直到一陣暈眩毫無預警的襲來……
豁的蹲下身,她扯住皺巴巴的t恤用力地閉了閉眼,緩了許久隨即又睜開。
久不見雨水的城市如今悶熱得就像一個水汽瀰漫的大蒸籠,混著滿地的塵土味,豎起耳朵,她甚至能聽到「滋滋的」燒灼聲。
這所監獄臨近郊區,一路向前,除了一條看不見底的柏油路,週遭便僅餘下一片荒蕪。
摸了摸略微滾燙的額頭,明又在原地蹲了一會兒,知道沒人會來接她,只能吃力的起身。
她並不打算讓自己暈在這裡,因為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哪怕自己死在這塊地方,也不會有人多看一眼。
再走不遠應該會有一個公交車站牌,路線她雖然不清楚,可至少她知道只要登上那輛車,花兩塊錢就能回到最近的市區,再之後她就能招輛的士打車回家。
想到這明腳步一頓。
摸上口袋裡僅餘下的幾枚硬幣,心底倏然湧上一股失落……
她怎麼會忘了她沒錢,沒錢怎麼打車,沒錢怎麼回家,回不到家就……
看著地上越拉越長的影子,她牽動嘴角露出一抹比哭還要難看的笑。
其實她哪來的家,打從三年前踏入這塊地方,她就再沒有了家……
背著帆布包的背影越顯消瘦,而包裹著一層皮的手腕纖細得彷如枯木,或許用瘦骨嶙峋來形容也不會過分。
再走一段,遠遠的佇立著一道人影,光線太亮反倒讓人瞧不清。
明下意識的揉揉眼睛,好不容易看清了來人是誰。
「麗清。」張嘴,她叫出她的名字,語氣中透出一絲詫異,似乎並未想到她會在這裡。
打扮時髦的女郎聽到她的聲音,皺緊柳眉將車門打開:「我哥讓我來接你。」
她不耐煩的示意她上車,看起來相當不滿這份「差事」。
明的目光於周圍逡巡一圈,而後在卓麗清身後停駐。
那是一輛約莫百萬出頭的敞篷式跑車,從車頭bmw的標誌上她知道在她坐牢的這幾年裡卓麗清過得不錯。
「他讓你來接我?」想起記憶中那張臉,她突然發現自己的聲音變得暗啞如斷流的小泉。
其實她更想問的是,他為什麼不自己過來。
卓麗清用眼尾瞟了她一眼,掏出手機隨便按了幾個鍵對她說:「走吧。」
明沒有動作,她在原地站了一會忽然彎下腰,原本還算平靜的五官倏的皺在一起,卓麗清等了許久沒聽到這頭的動靜,回過身也是一愣,踩著細尖的高跟鞋上前:「你怎麼了……」
明搖搖頭,扶著牆起身,鐵窗裡的伙食自然比不得從前,剛進去的時候她當然不習慣,饑一頓飽一頓,久而久之就換上了胃疼的毛病:
「老毛病了不礙事。」話聲很淡,好像真不是什麼大事。
「……」收回要攙扶的手,卓麗清這才開始用正眼打量眼前的女人。
略顯佝僂的背,寬大得鬆鬆垮垮的上衣,興許是清洗過度而泛白的牛仔褲與那不帶一絲血色的臉……現在的方明,哪還有當年的風光。
要說起當年的方明,卓麗清微微蹩緊眉。
明明為人驕縱任性,說話做事不用腦子,各種陋習都沾了點的方明,周圍卻朋友成群,前呼後擁。
而她雖然長相普通,怪的是追求者卻甚多,一個接一個的排著隊,要給方家做上門女婿,這是為什麼?因為方明不僅僅是一個有錢人,還是一個非常大方的有錢人!
如果說她是在用錢交朋友,一點也不為過,這也就可以解釋,為什麼在她鋃鐺入獄的時候,曾經所謂的「好友」全避而不見,任由她自生自滅。
「既然沒事就快走吧。」卓麗清搭著車門催促,遮陽傘又往上撐了一些。
明在陽光下瞇了瞇眼,看著遠處的公交站牌,目光暗淡,不再推辭的坐上副駕駛座。
少頃,汽車發動的馬達聲在耳畔響起,不到數秒的時間,跑車已經緩緩駛離這塊備受烈日烤灼的地段。
等到車速逐漸平穩,卓麗清試探性的說道:「你以後打算怎麼辦?」
明靠著車窗發愣,越往前走周圍綠木越是茂盛,鬱鬱蔥蔥的掃清了之前的悶熱。
「方明,如果你還有點良心,回去後找個時間把字簽了吧。」
久等不到她的回應,卓麗清側臉瞧她一眼:「我哥好不容易才走到今天這步,最近跟榕姐的關係也才稍微緩和了一些,算我求你了,別再破壞他們……」
明垂著眼,沒吭聲。
「你」「方明」「喂」,這些是卓麗清自小對自己的稱呼,哪怕五年前她跟卓然結婚,她也從未叫過自己一聲嫂子。
見方明沒有要回應的意思,卓麗清的臉色繃得更緊,抓在方向盤上的手背,甚至隱隱浮現青筋。
沉默在空氣中漫延,方明自顧自的看著窗外風景,面上雖
然平靜,心底卻掀起了不少風浪。
卓麗清跟著閉嘴,細細琢磨一番內心頗感意外,畢竟在她的認知中,曾經的方明不是一個藏得住心事的人,甚至於在她看來她有些莽撞,特別是在聽到「沈從榕」三個字時……
車內靜悄悄的彷彿籠罩著一層靜謐得令人快要窒息的迷霧。
就在卓麗清以為這種氛圍會一直持續到她將車子駛回卓家的時候,方明啞著嗓音開口:
「麗清,你覺得我是一個什麼樣的人?」撐著下巴,她看似漫不經心的問。
窗外送來一陣微薄的細風,這時候卓麗清的愛車已經駛入了a市的邊界。
似乎有一瞬間的怔忡,卓麗清忍不住又多看了她兩眼,而後眉頭緊蹩,毫不客氣的數落:
「你蠻橫、自私、霸道、目中無人、自以為是、以自我為中心,沒腦子、任性、衝動……」她一項項的說,也不怕得罪她,好像要把自己讀書以來所學到的所有貶義詞全用在她身上。
明靜靜的聽著,也不生氣,反倒嘴邊掀起一抹笑,等到她數落完了以後,她又問道:
「那麼你覺得我對卓然怎麼樣?」
細碎的埋怨戈然而止,卓麗清突然陰沉下臉,抿著唇不再回話。
方明對她哥哥怎麼樣?
好……真的很好。
好到什麼程度?
如果不是親眼所見,她興許這輩子都不敢想,從來任性得像是女霸王的方明,會這麼低聲下氣的討好一個人。
結婚三年他們不曾吵架,並不是沒有摩擦,而是方明不敢吵,她怎麼敢吵,好不容易才得到的這段婚姻,她怎能不卯足了勁去維繫。
為了卓然,貴為大小姐的方明可以紆尊降貴的留在家裡料理家務,哪怕她的丈夫並不喜歡她做的菜,每次僅僅是敷衍的吃兩口,然後回書房辦公。
可雖然是這樣,她依然樂此不疲的把他當少爺伺候,輕言細語像個老媽子一樣生怕他冷了、餓了……
那個時候,在她眼裡看到的彷彿只有他一人。
愛情到底會令人瘋狂到什麼地步?
想起當年被逼得理智全無的方明,卓麗清琢磨半晌,決定繼續沉默。
沒等她回答,方明突然嗤笑一聲:「我愛卓然,為了他甚至可以去死。」
她笑裡有些恍然,如果卓麗清仔細看,就能瞧出她的笑意並未達到眼底。
「既然在你們眼裡我是一個自私、霸道、目中無人的女人,那麼你憑什麼認為我會為了成全他們而放棄自己得來不易的幸福?」
末了,她冷下臉繼續:「只要我不簽字,卓然這輩子都是我的丈夫。」
臉色驀的一沉,瞪圓眼的卓麗清就像是剛被人打了一拳。
吱——
刺耳的剎車聲劃破空氣,而緊接著就是一道怒喝:「方明,我從來沒見過像你這麼不要臉的女人!」
卓麗清看著明嘴邊的笑,是越看越覺得諷刺。
忍下想要給她一巴掌的衝動,踩下離合試圖重新驅車上路。
可這時明卻解開安全帶,指了指不遠處的超級市場說:
「我去買點東西,你想吃什麼?」
「……不需要!」
卓麗清咬著牙回話,抽空瞥了眼車窗外的日光,不耐煩的催促:「我趕時間。」
明「恩」了一聲後關上車門,可沒走幾步又折了回來:「你有錢嗎?」
卓麗清一愣之後拿出錢包,數出幾張紅色的鈔票正要給她遞過去,可隨即猛的一蹩眉頭,拉下車窗便將整個錢夾往車外扔……
「都拿去吧,動作快點,這裡不讓停車。」
明看著落在腳邊的真皮錢夾,寡淡著一張臉沒動,而在靜默數秒之後又跟沒事人似的彎腰拾起。
轉身。
她的模樣顯得有些落寞,在酷暑下,佝僂的背影與過時的衣著,亦如一個剛從菜場買菜回來的老人。
卓麗清目送著她走進超市,眸底晃過一絲黯光。
如今的方明還真當自己是當年那個風光的大小姐嗎?其實她本人比誰都清楚,只要卓然想離婚,她除了乖乖簽字,全無置喙的餘地。
然而隨著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直到日落西山,卓麗清也沒能等到她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