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林渙之商討了完具體事宜,天色已經不早了。蕭慎便沒留人,放林渙之出宮去了。恭謹的年輕人告辭離去,偌大的宮室又顯得空蕩起來。
午後的光照給萬物籠上一層金光,灑在身上暖洋洋的,讓人泛起懶來。蕭慎喝了杯茶提神,一個人翻了翻奏折,一時只有翻動書頁的聲音。都是些無關緊要的小事,重要的折子早就下了定論,只等他蓋蓋章就好。蕭慎耐著性子翻完一疊,便擱置一旁看起書來。
每天要讀讀經卷,這是他從幼時養成的習慣。只是他看著看著就走神了,不知道錦言這時候在做什麼?她最近盡看些俠義話本、稗官野史,晚上他回去就纏著要給他講故事,今晚不知她又會講些什麼有趣的小典故,或是繼續講她昨個說到一半的故事?
其實他並不喜歡聽那些故事,但她興致勃勃的,也只得依了她。蕭慎微微一笑,也不繼續看書了,打算這就回玉華宮去。
金福公公笑吟吟的迎了上來,道:「陛下,官窯今兒呈上來一批瓷器,小的特意去看過了,做的十分精緻,其中一套青花薄胎瓷擺在那就跟上好的羊脂玉做的一樣,您看是送去哪?」
「朕上次不是說了嗎?昭容喜歡這些精巧的小玩意,讓你直接送去玉華宮。」蕭慎不在意地說。
金福公公小眼睛一轉,笑得眼睛都成一條線了,語氣卻小心翼翼:「可按照慣例,這等上好的用具都是先送到太后她老人家那兒,直接送去玉華宮,是不是……不太好。」
「母后的私庫裡好東西多得是,她不會稀罕這麼點小東西的。」蕭慎漫不經心地說完,站起身往殿外走去。
金福公公一邊使人去準備御輦,一邊快步跟在皇帝身後。出了殿門,蕭慎停了腳步,回頭衝他說道:「你不用跟著了,讓得祿先跟著伺候。朕方才得知朕的總管太監卻連一些小尾巴都處理不好,頗為失望。」
得祿是金福公公之下的二把手,但金福公公一直事事慇勤,倒沒讓得祿出過頭。忽然被皇帝這麼說,金福公公除了愕然之外,心裡也升了警惕之心,他細細回想這段時間發生的事,自己還真沒出過什麼紕漏。不是最近的事,那就是以前留下的「小尾巴」了。考慮到皇上態度的改變,金福公公靈光一閃,他拽過一個小太監吩咐道:「你去把王鳴給我找來,就說我有急事找他。」
王鳴自從被皇上派到良太妃身邊,來北宸宮的次數就少了。聽到是自己的大靠山師傅找,不敢怠慢,和手底下的人交代了聲就匆匆趕了過來。良太妃信任自己的貼身大宮女,對王鳴並不重視,但他畢竟是皇上派過去的,在良太妃的寒竹軒還是有幾分話語權。只是讓他整日圍著一個吃齋念佛的老太妃,也著實憋悶,心裡早盤算著有機會另謀他主。見了金福公公,他便訴起苦來:「師傅可知皇上派我去良太妃身邊意欲何為?徒弟都快閒出病來了。」
「在寒竹軒你嫌日子過得閒,是不是要回到北宸宮做為師這個位置,才覺得滿意啊?」金福公公面上帶了笑,拍了拍徒弟的肩膀。
「哎喲,師傅哪的話,徒弟年紀輕哪能比得上您呢。」王鳴賠笑道。
「你也知道你年紀輕,能做到現在這個位置還不知足?」金福公公敲打完徒弟才繼續道,「不和你廢話了。今兒叫你來是讓你去辦一件事。」
「什麼事?師傅儘管吩咐。」王鳴立馬道。
「秋蘅院的崔老太監不能留了,你尋個機會送他上路吧。」金福公公壓低了聲音道,「這事盡量做得細緻些,別露出什麼馬腳。」
「崔老太監見不到皇上的面,還能興起什麼風浪?難道最近出了什麼變故?」王鳴問道。
金福公公一陣頭疼,他怎麼就收了這麼個徒弟。他加大力氣一巴掌拍到王鳴的頭上,「珍惜你的小命!有些事我沒說,你就不能問,嘴巴給我閉嚴實了。」
「我這不是就問問師傅嘛,和別人我半句話都不會多說的。」王鳴笑嘻嘻地道。
得祿好不容易得到機會,不知怎麼給陛下獻媚呢,金福公公糟心,臉色就不好看了。「好生辦你的差事去。皇上親口指派你去的地兒,細心著點,良太妃那有什麼異動就報上來。」
良太妃連門都不大出,不是弄弄花草就是和叫秋蟬的大宮女在禪房唸經。公主倒是有些跳脫,但這母女倆看不出能掀起什麼風浪,也不知道皇上到底讓他去幹嗎?何時才能有個出頭之日?王鳴心裡直泛嘀咕,面上還是恭恭敬敬地應了下來。
這邊師徒倆為自己的前塵擔憂,那邊蕭慎的心情卻不錯,壓在心頭的事情將要解決,日後他也可隨心所欲些了。
他的好心情一直維持到進了玉華宮殿門。香巧垂首候在門簾外,見蕭慎進屋,忙低聲相告:「娘娘今兒出去了好些時候,回來就躺著歇息到現在還沒起。」
「是病了?請太醫過來看過沒?」蕭慎急步往裡走去。
「娘娘不肯喚太醫。」香巧遲疑了下,並沒有跟上去。看娘娘情緒不對勁,或許要和皇上說說貼己話。
蕭慎到了床榻前,只見謝錦言面往裡側躺著,一頭青絲也宛若無力地垂在枕巾上。他一撩袍子坐下,大手去探她的額頭,發現溫度不燙方鬆了口氣,柔聲道:「懶姑娘,睡了一下午還沒睡夠,起來用過飯再睡。」
他的語氣親暱自然,謝錦言卻沒法像平常一樣回應他,她雙手緊緊擰著錦被,回過身看他,目光幽幽。
「怎麼臉色這麼難看?」蕭慎放下的心又提了起來。「是哪裡不舒服?」
「長久喝著並不對症的藥物,我的臉色又怎麼能好看得起來呢?」謝錦言下意識避開他的手。
/>蕭慎神色變了變,笑容也淡了下來,「錦言說的什麼話?你要是不喜歡吃胡太醫開的方子,我為你換個太醫便是。」
「阿慎為什麼要這麼對我呢?自己的身子,即使是細微的變化,我又豈會察覺不出來。」謝錦言半坐著,抬起頭與他平視。她努力讓自己平靜些,但語氣還是微微顫抖,「自從進了宮,阿慎是對我最好的人,所以我一直沒多想。但今天偶然舊地重遊,重拾記憶,我才明白……」
她終究還是想起了。蕭慎的心沉下去,他有些慌,雙手握住她的肩膀,急切地說:「你想起了什麼?」
「去年錦言宮中赴宴,你偷偷遣散了她身邊伺候的宮婢,強行拉了她到芳華亭的假山內,是你讓她摔傷了頭受了重傷。」醒來之後,人還在,芯子卻換了。
當日事發後,這件事被悄然無息的隱藏了,謝錦言的摔傷變成了自己不小心跌倒所致,所有人都被蒙在鼓裡。
直到懵懂的她再次進宮,重新到了受傷的地方,才觸動這份記憶。謝錦言當時受了極大的驚嚇,以至於她現在對這份恐懼還感同身受。
她質問:「你為什麼要這麼對錦言呢?」
「我只是想把你留在我身邊罷了。」蕭慎心煩意亂,一時沒注意到謝錦言的話不像是指自己,而是像指另外一個人。她明明說過,只要他一直待她好,她便也一樣。但時過境遷,她卻心儀別人,否認了曾經的一切。如果從來沒有獲得她交予的溫暖,他不會苦苦追尋,也不會在求而不得的痛苦絕望後,恨不得……殺了她!
那次宴會正是他重獲新生的時候,再見到她,如何忍耐得住?他說起他們的約定,還拿出了曾經一人一隻的手串,她依然矢口否認,還用那般厭惡的眼光看他。他覺得自己可笑又可悲,真生了毀去她的念頭。倘若得不到,又何必留著她苦苦折磨自己?他喃喃:「我想讓錦言的眼中只有我。」
陷入回憶的他簡直像失去最珍貴的東西一樣失落。
謝錦言心情複雜至極,歎道:「阿慎,你以前不是這樣的。」
「以前?」蕭慎猛地抬起頭,一個猜測在他腦中形成。他不顧她漠然的表情,緊緊的抱住她,「錦言終於想起我以前的樣子了?我真高興。」
他力氣太大,謝錦言根本掙脫不開,但她現在沒辦法坦然地面對他,眼前這個男人背後所做的一切,令人細思恐極,她甚至不敢想胡太醫的藥繼續喝下去,她會變成什麼樣。「放開我。」
「不放,永遠都不放開!」蕭慎急道,「以後你不想喝藥就不喝了,你想要什麼我都給你。只求你不要離開我。」
謝錦言回應的是長久的沉默。
從這天起,玉華宮的人都察覺到皇帝和昭容之間的氣氛有變。一批批各地進貢的珍寶陸續送到玉華宮,繞是見多識廣的雲嬤嬤也被珠光寶氣閃花了眼,但謝錦言始終懶懶的沒什麼興致,看也沒有多看一眼。雲嬤嬤一邊想方設法逗自家姑娘開心,一邊擔心太后那邊過問此事,幾天下來人都瘦了一圈。
這天皇上沒回玉華宮,謝錦言早早就梳洗睡下了。雲嬤嬤在床邊守了一夜。
第二天謝錦言醒來,吃了一驚:「怎麼是嬤嬤守夜?」
人年紀大了,身子骨比不得年輕時候,雲嬤嬤不過是一夜沒睡,人就憔悴了不少。她歎道:「看著娘娘如今鬱鬱寡歡的模樣,老婆子哪睡得安穩?不如就這樣看著,還能安下心來。」
「嬤嬤不用如此。」謝錦言輕聲道。她現在對自己的存在都十分茫然,蕭慎親手扼殺了原主,她鳩佔鵲巢,這不是她本願。如今再照鏡子,她甚至不敢直視鏡中景象。
「娘娘有什麼心事,只管和嬤嬤道來。憋在心裡終會憋出病來,你與皇上有了心結,說開了也就好了。」雲嬤嬤殷切道。她膽戰心驚的,就怕哪天皇上沒了耐心,自此不在踏足玉華宮了。
「嬤嬤看我和以前有什麼不一樣嗎?」謝錦言抬眸問。
「娘娘怎麼這麼問?」雲嬤嬤不解其意。
「沒什麼,隨口問問而已。「謝錦言搖頭失笑,她忽然明白想太多是無用的。在外人眼中,她就是謝家的三姑娘,如今的謝昭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