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台照例搭了兩層,上上下下燈火通明,邊沿整整齊齊擺了幾十盆花景,引得蜂蝶不住飛舞,武寧一踏上觀戲台,立即便有引路的宮女過來在前面帶著路。
武寧抬手將左鬢一縷鬆散的頭髮抿了一下。
出門前被清明擦了許多發油,大抵是量沒控制好,她現在總有發上油汪汪地要往下滴落的錯覺,身上的湖綠色的旗裝在燈光下照耀下,從暗色中透出汪汪的綠來,彷彿深潭翡翠。
武寧坐了下來,向李氏那裡看了一眼,見她今日穿了一件玉色旗裝,腳上的花盆底鞋也是月白色的,綴了圈雅絲珍珠在鞋面上,耳邊小小的兩隻珊瑚耳墜子,與那玉色旗裝上的一圈磚紅色的邊沿正呼應,右手的小指無名指上戴了一隻兩隻淡色護甲,不知鑲嵌了什麼,抬手抿頭髮時,便寶光流轉,襯得她銀盤也似的一張臉越發富貴逼人起來。
再看皇后,也脫下了白日裡的吉服,只穿了平日的服裳,半面臉微微向外,坐在上首,心情頗好地望著戲台。
東一堆、西一堆,到處花團錦簇,女眷們衣衫明艷,還有幾個眼熟的外命婦。
武寧一圈看下來,終於在角落裡找到了那位「劉姑娘」。
劉氏是站在裕嬪耿氏身後的。
她穿了一色香色旗裝,發上、腕上、手指上,什麼都沒戴,只耳下一對寸把長的流蘇墜子,也不見得如何名貴,直直地垂下鬢角來,隨著頭部的動作便在臉側兩畔搖墜起來,耿氏有時候說上幾句,她便湊上前去答應著,臉上控制著極有分寸的笑意,不讓人覺得木訥,也不讓人覺得諂媚過了頭,是拿捏得恰到好處的舒服。
裕嬪不知聽見她低低說了什麼俏皮話,臉上難得地綻開了滿臉的笑意,因著顧忌皇后在場,只是用帕子摀住嘴,笑得花枝亂顫。劉氏微微低頭,滿臉溫恭順從,正巧身後有人宮女奉上花茶來,劉氏連忙接過,道:「仔細燙著了,娘娘。」,又極小心地將茶盞遞給裕嬪,順手向裕嬪面前的小桌上抓了一把瓜果,雙手捧著彎著腰送到裕嬪的面前。
裕嬪就著她的手心,挑了一顆,輕輕放進嘴裡,牙關輕輕一叩。
劉氏彷彿感受到了周圍幾人的目光,微微側了過頭去,依舊站在裕嬪身後,纖長的手指捉住那雕花背椅的鏤空處,挺直著腰板低著頭。
武寧收回目光,見幾人身前,都是嵌紋石桌面的紫檀桌子,擺滿了點心碟、瓜果碟、茶盞、糖盒,雕花靠椅各自分開,圍成個半月形。戲台兩邊各擱了兩隻木架,東邊架子上掛了幾隻小鼓、笛簫一類的樂器。
昆笛跟著鼓點上了板,琵琶手抹了抹四弦,彈挑起來,聲聲落珠。先上場的旦角卻是個面生的,咿咿呀呀地唱著,眼皮蓋上,色如桃花,臨去時秋波那一轉,觀戲台上饒滿場都是女眷,也不禁都有些失神。
宮裡的學戲者,主要分成兩類,一類是從宮外民間召集而來的水平較高的戲子藝人,謂之內學;另一類便是宮裡選拔的太監們,中選者的標準為嚴格,不僅長相要俊秀,還要嗓音清亮,如此方有學戲的天賦。
因著宮外請戲子終究又諸多不便,漸漸地,這些內學的太監們成了戲台上的主力軍,他們日日吊嗓、練功、拔腿筋,苦痛不已。
那旦角下了戲台,簾子一挑,戲檯子後,下一場戲的小妖怪們手裡拿著青素旗、白素旗,握著紙做的雙斧,跟在獅子精身後上了場。()下一場戲乃是西遊記中的故事改編的熱鬧劇目,最是適合賀生辰不過。
兩撥人迎面而來,那旦角被衝撞的微微踉蹌了一下,自有身後小徒弟跟著扶住他,兩人進了廂房,旦角卸了頭面,他在臉上塗了油,閉著眼摩挲著一頓搓摩,待得那額間花黃、點唇檀色都化了,才一頭扎進清水臉盆裡,終於抬起臉來,露出了一張俊秀冷漠的臉來。
「喲!蘭公公這就下了頭面了?」。
太監魏民抱著肘,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到了戲台後邊,他斜倚在門上,吊著眼梢,笑瞇瞇地對蘭德道。
這一聲「蘭公公」充滿了戲謔之意。
蘭德沒做聲。
「您方才唱得好呀!若是主子娘娘待會兒還點名讓您唱?您可怎麼辦?」,魏民見蘭德不理他,越發起了調弄之心。
蘭德轉過臉,對他淡淡笑了一下。
他睫毛又長又濃,臉上還帶著殘妝,長眉入鬢,越發顯得眉目如畫,英氣勃勃。
魏民明知他是敷衍,還是被他這一笑迷得有些暈乎。
他心底癢癢的——這裡人人私下都說這「蘭公公」,當年可是前朝太子爺的心肝寶貝,據說連太子妃都不敢動這位「蘭公公」,而今怎麼就落魄如斯了呢?
戲唱的時間不長——皇后娘娘累了,眾位嬪妃命婦見她如此表態,立即識趣地一個個起身告辭而去,武寧也回了春禧殿,腦海裡那戲曲腔調還在一遍遍回放,她忍不住跟著小聲哼了一路,直到到了春禧殿了,見了胤禛立在殿裡,才猛地住了嘴。
小鈴鐺從胤禛的胳膊彎裡探出頭來,穿著那身麒麟服,對著武寧叫了幾聲。
胤禛笑著過來,捏著她下巴輕輕問道:「哼哼唧唧,在唱什麼?見到朕也不請安了?」。
武寧甩帕子:「嬪妾給皇上請安,皇上萬福金灣。」,胤禛自然沒讓她行完,就給扶起來了,順勢放下了小鈴鐺。
兩人坐了下來,胤禛道:「晚上,皇后那裡怎麼樣?」。
武寧點頭道:「戲唱的挺好,若不是娘娘說起。是宮裡的內學太監,人人都還以為是把外面的名角請來了!」。
「哦?有這麼好?」,胤禛笑了,十指交叉著抵住下巴,饒有趣味地道:「你方才哼唧的又是哪兩句?」。
武寧見他頗有興致,便大著膽子起身屈了屈膝蓋,道:「嬪妾獻醜,皇上見笑。」,說著將那幾句學了出來,末了還似模似樣地將帕子甩在胳膊上,充作袖子,指著窗外明月,做了個身段。回頭看著胤禛臉色。
胤禛笑得眼淚都快出來了,拍了幾下掌道:「有點意思,有點意思!」。
小鈴鐺從胤禛懷裡橫跨小桌,撲到了武寧懷裡,武寧順勢將它抱住,從頭到尾順了一遍毛,一沒注意,將小鈴鐺的一隻耳朵順進了麒麟服裡。
小鈴鐺立刻就不樂意了,跳下武寧的膝蓋,在地上喘著氣轉起圈來,抬起爪子就試圖想把耳朵解放出來,幾次努力未果,便用毛茸茸的腦袋抵著胤禛的小腿開始用蠻力。
胤禛低著頭,指著小鈴鐺直笑,末了還是一把將它撈了起來,把那耳朵給揪出來才算了了事。
外面清明聽見胤禛擊掌,以為是叫喚奴才,趕緊進來,在門口遠遠地行了禮,道:「皇上?娘娘?」。
胤禛一皺眉:「出去。」。
清明立刻就倒退著出去了,荷田見她臉色不對,走過來用極輕的聲音道:』萬歲爺說什麼了?」。
清明微微抬了下巴,看了她一眼。
夜戲看完,武寧有些餓,讓人送了一碗酥酪來,慢慢用勺子舀著吃了,宮女伺候著兩人洗浴完,武寧穿了身白色單衣走出屏風,見胤禛仍是留宿這裡,她心裡歡喜,忍不住在燈下對著胤禛一笑,胤禛愣了一愣,忽然上前打橫將武寧一把抱了起來。
武寧一驚,見邊上還不少宮女,手中拿著毛巾,看傻了眼,她立即掙扎著道:「皇上放嬪妾下來,嬪妾自己能走。」,說著紅著臉轉過頭去。
他這是聊發少年狂?
胤禛輕笑出聲,低低道:「莫要亂動彈,朕批了一天折子,當心手上失了勁,把你給摔了!」,武寧聽他語音裡甚是吃力,想著胤禛如今年紀,果然不再動彈,低著頭由他抱了,又輕輕抬手攬住了胤禛脖子。
胤禛垂頭吻了吻武寧額頭,道:「朕的寧兒,果然最乖巧。」,他將武寧送到床前,自己先坐了下來,又將她放在膝蓋上,才輕輕撥弄著武寧耳後鬢髮道:「今年的這一批秀女,已經都給你們磕過頭了罷?」。
武寧身子一顫,抬頭看著胤禛,見他注視著遠處案上的燈火,並沒注意自己的神情。
她點了點頭,心裡不知胤禛為何提起這事,想起今晚觀戲台上看見的劉氏,那般眉目端良,美人如玉,只覺得心裡一點點沉了下去。
一大片恐慌似野草籐蔓一般,亂糾糾地從心裡每一個角落冒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