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培盛原是候在院子外的,見四阿哥出來,連忙跪在一邊,以頭觸地。
四阿哥掃了一眼他,不重不輕地踢了一腳,蘇培盛立即站起身來,撣了撣袖子跟上,卻是大氣也不敢出,只從眼角打量著四阿哥背影。
福晉跪在房中,安嬤嬤第一個便進來扶起她。福晉被安嬤嬤一觸胳膊,才似回過神來,木然道:「妾身恭送貝勒爺。」。抬眼望去,只見著四阿哥的背影漸漸地走遠了,袍角翻飛,闊步前行,卻是再無一絲留戀之意。
福晉只覺得渾身的勁一瞬間垮了下來,再也繃不住,她摀住了臉,熱淚無聲地從指縫間流了出來,琺琅護甲上青花宛然,那花葉兒卻也似傷心了,頹然縮在光影裡。
安嬤嬤抱著福晉,顫聲道:「福晉莫要心傷,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福晉還年輕,要放寬心!」。
福晉苦笑著抬起頭,道:「還年輕?安嬤嬤,你看我哪裡可還年輕?」,她的眼淚沖掉了眼下的脂粉,清清楚楚地現出了一臉憔悴顏色。
安嬤嬤啞然無語。
無數感觸湧上福晉心頭:今日之事,四阿哥話裡話外的意思就是說她糊塗!
她何嘗不覺得自己糊塗?簡直是糊塗得可笑。
可她就是看著那院不順心!
一生一世一雙人,她是胤禛的嫡妻,這寵愛,原本就該是她的。
四阿哥行至前院,卻聽見不遠處一片叫好聲,這操練場上一年到頭倒有一般時間是空置著的,難得如此熱鬧,四阿哥指著遠處,微微瞇了眼道:「那是弘昀?」。
蘇培盛離得遠了,也是看不清,連忙讓人去探,不一會兒,那人回來稟道:「回貝勒爺的話,是二阿哥在射箭。」,四阿哥聽了,逕直往前大步走去,道:「走!咱們去看看!」,蘇培盛見他臉色陰晴不定,想著剛出了正院裡福晉那事,眼下有個二阿哥弘昀來分分神也是好的,連忙跟上。
操練場上散散落落站著五六個少年,身姿英挺,都是弘昀身邊的哈哈珠子。蘇培盛一眼看過去,見被少年們圍在中心,眾星捧月一般的,正是二阿哥弘昀。弘昀舉弓屏氣,對準了遠處的靶子,正要射出,那幾個哈哈珠子中,卻不知是誰先回頭看見了胤禛,立即轉身小跑過來道:「貝勒爺!」。
四阿哥點點頭,搖手止住剩下眾人前來的請安,弘昀全神貫注,並不知道阿瑪在身後,手中還搭著弓箭,兀自叫道:「你們都看好了!」,話音剛落,一箭出去,卻「嚓」地射在了百米外紅心的最外圍,雖說也是中了靶子,到底算不得什麼驕人成績,偏偏有那不識刀馬的小太監又在邊上叫好,弘昀漲紅了臉低下頭,鼻子裡發出「哧哧」的聲音,一跺腳,極氣惱地將弓箭往旁邊一個哈哈珠子懷裡一丟,轉身欲走,這才撞見四阿哥。
他瞠目結舌,張了張嘴,趕緊道:「見過阿瑪!」,因著過分緊張,他握緊了雙拳。
四阿哥打量著他。
弘昀身量日見高長,嘴唇周微微褪出了些淡青色的痕跡,顯示出幾分少年人特有的蓬勃來。他見阿瑪打量著自己,更加惴惴不安。那哈哈珠子抱著弓箭,正欲溜走,四阿哥抬手道:「拿來。」,又道:「做的不好,便一走了之麼?卻不想著解決?」。
弘昀低頭道:「阿瑪教訓的是,弘昀知錯了。」,四阿哥見他一臉老實樣子,默然無語。蘇培盛上前從那哈哈珠子手中接了弓過來遞給四阿哥。
四阿哥接過在手中,對弘昀道:「看著。」,見弘昀還沒反應過來,又道:「向後退些。」,弘昀這才醒悟過來,連忙向後讓出一大片地方來。
四阿哥掂了掂弘昀的弓,卻不料那弓看著烏黑纏銀,華麗異常,原來卻是個銀樣鑞槍頭,比尋常的弓還要輕一些,四阿哥全不費力便開成了滿弓,弘昀微微張了嘴,被身後的哈哈珠子一推,才醒過神來,連忙自腰間箭袋拔出一隻上好羽箭,雙手遞了過去,蘇培盛自接了,交遞給四阿哥。四阿哥接過羽箭,搭在弓上,緩緩對準了靶心。
一群少年的眼光都緊緊盯住他,漆黑的眼珠裡全是掩蓋不住的熱情與期盼,四阿哥被他們情緒所染,恍然也想到了自己的少年時代。他望了一眼弘昀,「嚓」地一聲,那弓箭已經離弦射出,去勢凌厲,直直射在靶心正中上,尾端不住晃動。
幾個少年不由自主,齊聲大聲叫好起來,四阿哥劈手從弘昀腰畔箭袋裡取出另一枝羽箭,對準了弘昀方纔所射之處,「嗖」地一箭出去,立即將弘昀那枝箭擠碰了下去,弘昀眼看自己射中的箭掉落地上,知道箭上勁道甚淺,入靶不深,才會被碰落,當下脖子根都漲紅起來。
四阿哥嗖嗖地連射了七八箭,箭箭都正中靶心。初時周圍本是一片叫好之聲,待得後來,便有那有眼色的,看出貝勒爺今日心中不暢,便尋了由頭自悄悄退了,只有弘昀那哈哈珠子,一時還渾然不覺。
四阿哥放下弓箭,只覺裡衣上出了一層汗,方才在福晉那裡那股怒氣卻是淡了許多。弘昀也看出了些分毫,似驚似疑地望著四阿哥。四阿哥自覺失態,將弓扔還給弘昀,又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準頭是有的,眼力、手力、臂力都不錯,只是沒掌握到要訣。」。
弘昀接了弓在手,不由問道:「要訣?」。
四阿哥自他身後握住他手,指導著他緩緩張開弓,又道:「弘昀,你放了太多的勁在手指上,要鬆下來,力氣是從腰上發出來的。」,見弘昀咬著嘴唇,手指緊緊地搭著弓,關節處繃得一片青白,顯然是已經養成了習慣,便用力拍了拍他手背,道:「凡事放鬆些。」。
弘昀依著自己阿瑪的話鬆了手指,四阿哥扶住他腰,道:「這裡發力。」,又糾正了他手腕道:「譬如你寫字時,也是緊緊攥住筆管麼?」。
弘昀一愣,道:「自然不是。兒子寫字時,沉肩墜肘。」。
四阿哥緊接著道:「射箭也是一樣的道理。力氣應送在箭尖上,而非手指。譬如流水,因勢利導。」。弘昀似有所悟,思索著慢慢轉了身對著箭靶。猶猶豫豫地對準了靶子許久,四阿哥在他身後溫言鼓勵道:「少年人,少不得愛面子,這沒什麼。遇見困難不要怕,男兒大丈夫,大步地向前去,踏過它!」。
蘇培盛在一邊聽四阿哥與弘昀說話,完全是哄勸幼兒的口吻,不由得心中暗暗發笑。
弘昀驟然鬆手,一箭正中靶心。
弘昀極高興地轉過臉來,道:「阿瑪!我……」,卻見四阿哥已經帶著蘇培盛走遠了。弘昀將剩下半截話吞進肚裡,只怔怔望著自己阿瑪背影,隱隱覺得那背影便似懷揣了許多心事一般,不多時便一晃,在樹影後消失不見了。
天氣一日涼過一日,武寧離產期也越來越近。這一日,她起得遲了些,簡簡單單地剛用過了早飯,便拿了一本詩詞書卷到院裡閒看,那「錦香屏」上的艾草已經全部枯萎了,清明幾次建議著要幫武寧全換了,都被她攔了下來。屏上又纏了些枯籐,拉拉雜雜得長得茂盛,武寧坐在這一眾衰草裡,只覺週身草木清香,風過時簌簌有聲,也有幾分偽裝的野趣。
她看了幾卷詩詞,見那屏風上慢慢爬過一隻碧綠殼小蟲,顏色極嫩,甚是有趣,便把書卷放到一旁,拔了根草去逗弄,那蟲兒本在喝籐蔓上水珠,忽然被草葉兒擾了,立即慌慌張張地用一對前足抱著腦袋蹭了幾下,便向一旁迅速爬去。
武寧不依不饒,用草葉兒追著它,玩了一會兒,漸覺無趣至極,她大腹便便,行動又甚是不便,只能將草葉兒扔了,見手中碧綠葉汁,便隨口道:「珠棋,拿水來,我要洗手。」,話音出口,驟然反應過來,轉頭去看,見清明低垂著頭侍立在一邊,聞言只道:「主子稍等,奴才這就去打水來。」,武寧愣愣地注視著她的背影半晌,轉過臉來。心中空空落落,惆悵滋味,自不能言。
清明捧了銅盆來服侍著武寧洗了手,卻聽荷田來報,道是耿氏來了,武寧初時還一愣,道:「哪個耿氏?」,隨即反應過來。
敢情耿氏又轉投山頭了?
她一邊琢磨著,一邊不急不忙洗完了手,又進房去換了身衣裳,撲了粉畫了眉,整個人神采奕奕地坐上了座,這才讓耿氏進來。
耿氏只著了一身半舊旗裝,頭上只戴了一對烏木銜珠簪子,面色有些虛白,看得出也是細細裝扮過的,卻又不敢裝扮得過分。她身後跟著個小婢女,懷裡捧了只綢布包裹,主僕兩人進了屋子,耿氏先給武寧請了安,武寧笑道:「耿妹妹請坐罷,請用茶。」,心中打定主意,且不開口,只看這耿氏前來,所為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