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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69章 耿氏討教 文 / 吳圖

    「格格饒命!奴才錯了!奴才錯了!」,婢女猛地跪倒在地,捂著被燙出水泡的臉頰大聲哭道,邊上的碎瓷撒了一地。

    耿氏氣急,站起身道:「你做這副樣子幹什麼?快起來!給人看見,還當我……」,話音剛落,門簾一挑,進來個清瘦人影,著了一身丁香色鑲鵝黃邊旗裝,正是宋氏。她一進屋子先是一驚,便趕緊道:「耿妹妹這是在做什麼呢?」,那婢女見有人來,哭得越發大聲,只不住磕頭道:「格格饒命!格格饒命!」。

    耿氏咬牙上前將她扶起,狠狠地在她胳膊肘上擰了一把,低聲在耳邊道:「給我閉嘴!」,那婢女立時收住了哭音,只拿一雙通紅的眼睛看著宋氏。

    耿氏上前勉強笑道:「我也不過隨意說了她一兩句,倒是讓姐姐見笑了。」,又連忙拉開桌子旁的椅子道:「宋姐姐,這裡坐罷!」。她來府裡一月有餘,除了福晉,唯一見到的主子便是這宋氏了。宋氏與她居處極近,平時多有照拂,是以耿氏對宋氏存了三分親暱。

    宋氏也不推辭,就著她的手慢慢在桌邊坐下了,伸手拈了那桌上瓜子輕輕嗑著,向四周望了望,笑道:「妹妹在這裡可還住的慣?」,耿氏不明其意,見她笑意盈盈,便斟酌著道:「住得慣!多謝了姐姐照顧。」,說著,拿捏著也在桌子邊坐下了。

    宋氏微耷拉眼皮,摀住嘴,吐出瓜子皮,道:「我哪裡有這個福分來照顧妹妹!」,耿氏剛剛坐下,聽了這話立時又站起來,道:「宋姐姐比婢妾進府早得多,婢妾初來乍到,什麼也不懂,還請宋姐姐多多提點!」。

    宋氏微微一笑,挑了挑眉毛道:「『提點』兩字,我是不敢當的,妹妹年輕貌美,又一身才情,蘭心蕙質,冰雪玲瓏,往後必有造化福氣。」,耿氏聽了這話,雖仍舊滿面謙恭,但神色裡已隱隱有些驕傲之色,呼吸也有些急促起來。沉默了半晌,立即站起身,行到宋氏面前,忽然跪下道:「請姐姐提攜!妹妹自見了姐姐第一面,就覺得姐姐是個面熟心善的,求姐姐提攜!」。()

    宋氏也沒想到她說跪就跪,「呀」了一聲,側身避開,道:「妹妹且先起來,我哪當得起如此大禮。」,說著對那婢女道:「還不來扶起你們主子!」,那婢女鼻頭紅著,仍是抽噎著上前來扶起她,耿氏順勢捉住宋氏胳膊,抬頭極渴切地望著她,宋氏抿嘴一笑,道:「你且先起來。」,又輕輕一跺腳道:「你不起來,我可怎麼說呀!」。

    耿氏起了身,與宋氏一齊在桌邊坐下了,這時,外面天已經擦擦黑,屋裡點上了燭火,越發顯得冷落。宋氏坐直了身子,收斂了笑容道:「妹妹既然這般看得起我,我便托個大。妹妹進府得遲,不知道咱們這位爺的性子……」,說到這裡,向耿氏看了一眼,見她瞪大了眼,脖子微微向前探出,眼睛一眨也不眨地注視著自己,彷彿自己口中說出的都是佛旨綸音,金玉良言一般。

    宋氏在心裡嗤笑了一聲,口中繼續道:「妹妹年輕上進,心氣是高的,只是凡事需講求一個「穩」字,想要出挑兒,首先得保全。」。

    「保全?」,耿氏下意識問道。

    宋氏注視著燈罩裡跳動的燭火,漠漠道:「貝勒爺不喜歡那愛出頭的,妹妹縱有萬般才情,這般出頭拋面,主動送上爺的面前……」,說到這裡,見耿氏面上神色已經是十分難看。

    宋氏輕呼一聲,以手捂嘴,又柔聲道:「姐姐是個嘴笨口拙的,妹妹莫要往心裡去。」。

    耿氏呆呆坐在椅子上,想著白日裡福晉讓自己在四阿哥花園中必經之路邊吹笛,一時心裡又是懷疑又是憤恨,眼波流轉,胸口不住起伏。

    ……

    是夜。宋氏站在院子裡。

    夜沉如水,貼身婢女入秋站在她身後,惴惴不安地舉著燈籠給她照著。

    主子從耿姑娘那裡回來,便開始默默地出神,晚飯也不吃,倒是站在這裡看天。

    入秋忍不住抬起頭看著天空,夜沉沉的。

    這天空有什麼好看的呢?

    燈籠照得宋氏臉色暈黃。她仰面凝望夜空,院子牆壁四合,烏壓壓地在黑夜裡,望久了隱隱然便有錯覺,彷彿那院牆似要吃人的野獸一般,四面八方強勢地壓下來,閉合住,最終將她埋葬在這個小院子裡,終老此生。

    天氣一日比一日熱了,終於到了盛夏。

    夏風清朗,夾著滿園荷葉香氣飄進了武寧的院子裡。

    那寢室中書案上,又另有玉盆中浮著兩朵小小碗蓮,花瓣尖上滾著瑩瑩剔透的水珠,那一抹粉色從瓣葉底下漸漸漫上來,極清淺地在花瓣尖散去,風姿嫣然。武寧又讓人在玉盆中放了兩尾極小的魚兒,那魚兒被喂得機靈了,一見水面有人手指過來,便立刻抬頭張嘴向水面爭相搶食,十分可愛。

    武寧拿著手指逗弄它們,正看「魚戲蓮葉間」看得歡喜時,忽然珠棋打起簾子,進了房,在背後吞吞吐吐道:「主子……」。

    武寧頭也不回道:「怎麼了?」,珠棋低了低頭,還是說了出來:「方纔蘇公公來說,貝勒爺今日……」,武寧心不在焉地逗著小魚兒,道:「貝勒爺怎麼了?說呀。」。

    「貝勒爺晚上去耿姑娘那裡……」,珠棋的聲音像蚊子哼一般。

    用完了膳,武寧進了房,蜜色百合鉤花小方枕墊在腰後,合上眼倚在炕桌上,漸漸有些倦意,不知過了多久,正在似睡非睡之間,卻感到眼眉間有東西輕輕觸弄,睜眼一看,四阿哥已經坐在了床側,正拿了隻羊毫筆點了硃砂輕輕在自己眉間畫著。

    四阿哥見她醒了,微微一笑道:「來得遲了,我還以為你已經睡下了。」。

    武寧揉了揉眼睛,確認是四阿哥坐在眼前,驚喜地抱住四阿哥道:「爺今晚在這兒?」,隨即又鬆了手,道:「不是在耿……?」。

    四阿哥看她方才滿眼毫不掩飾的歡喜,這會又是愁容滿面,喜怒全形於色,微微搖了搖頭,輕輕撥了撥她耳下墜子道:「她到底進府了這麼久,爺今晚在那裡用了頓飯,也算是給個面子,莫叫下人輕慢了她。」。

    武寧聽了,不自覺送出一口長氣來,四阿哥看她神色變化,輕輕拍了拍她頭道:「別胡思亂想,方才看你累得緊,睡吧。」,說著伸手到武寧腰下,抱著她起了身走向床邊,又極小心地摸了摸她肚子。

    武寧扯住四阿哥的袖子,忽然不放心地小聲道:「她彈琴給你聽了麼?」,四阿哥一愣,忽然將頭埋在武寧頭頂啞然笑了起來,一本正經道:「彈了。彈得甚是不錯,趕明兒叫她來也彈給你聽聽。」,武寧聽了,微微側了身轉過頭去。

    四阿哥將她重新抱回懷裡,手輕輕撫著她的後背,微笑道:「爺前腳進去,吃不了幾口飯菜便出了來,哪裡有時間聽她彈琴?」,說著輕輕在武寧背後打了一下道:「你當爺章台走馬麼?」,武寧笑瞇瞇地仰了頭道:「爺這話說得可不厚道——爺是章台走馬,那耿格格是什麼?」。

    四阿哥捏了捏她臉蛋,轉開話題道:「方纔睡得那麼沉,這會見爺來了,倒是有精神拌嘴了?」,武寧順勢握住四阿哥手道:「爺,是我錯了,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四阿哥忽然起了興致,放開武寧,起身在屋子裡轉了轉道:「你還沒聽過我彈琴罷?」。

    武寧立即湊趣地坐起身道:「今夜月白風清,實屬良辰,得聞君子雅音,幸甚至哉!」。四阿哥聽她說得不倫不類,搖搖頭看了她一眼,差人去前院書房將自己慣用的古琴送了來,又附著連琴桌、焚香一併拿來。

    四阿哥洗手焚香,卻並不用那琴桌。自己盤腿坐於榻前,將古琴置於膝上,頗有古風。武寧凝神靜坐,聽四阿哥錚錚彈了幾聲,漸漸成調。

    窗外花枝微顫,月影微移,映入窗內。玉盆碗蓮下,錦鯉雙躍。熏爐裡暗香燃盡,七絃琴上宮商緩變,初時一派謙謙君子的溫雅,恰如秋霄雲鶴,振翅而飛;又如古道松風、林海聲聲。到得後來,卻發出鏘鏘之音,殺氣暗生,便聽得那琴音便如金石擲地,便似一人極堅決地在訴說著胸臆間心事,似有千軍萬馬奔湧前來,又似兩軍對陣,壁壘森森。

    武寧只聽得心情激盪,忽然「啪」地一聲,斷了一根弦,樂音戛然而止,四下寂靜無聲。

    武寧上前來,默默扶住四阿哥肩膀,四阿哥回握住她的手,胸口不住起伏,忽然起身,將那琴翻了個個兒,道:「這張梅花斷焦葉琴就放你房裡罷,以後若是想彈,也可隨時取用。」,武寧應了,捧著那琴在膝上,翻轉了個兒,見琴腹上刻了兩字,勉強辨出其中一字是「鳴」,另一字卻是如何也辨認不出了。

    她用軟布細細擦了琴弦,方將那古琴收入琴囊中,又裝入紅漆套箱。四阿哥靜靜看著她這一系列動作,並不作聲,夏日夜風中,只聞荷香入窗,滿室生香。

    夜深沉。

    宋氏被貼身婢女桃枝伺候著解了頭髮,剛剛躺上床,便聽見隔壁耿氏的屋子裡「嘩啦」一聲砸了杯盤碗碟的聲音,又有小婢女哭叫求饒。桃枝忍不住皺了皺眉頭,對宋氏道:「主子,這也太囂張了,三日裡倒有兩日都在打罵,雖說是個下人,好歹也是府裡撥來的,哪能由著她這麼做張做致?」,宋氏微微一笑,並不言語。

    桃枝見狀,又湊上前低低道:「奴才聽聞,今日貝勒爺去她那裡用晚飯,也不過意思著喝了一杯酒,夾了幾筷子菜便走了,這會子,怕是人心裡堵得慌呢!」。

    宋氏冷冷地挑了些潤手香膏在手背上擦了,道:「她再怎麼著,也是個主子!主子的事,什麼時候輪到你一個奴才來編排了?忘了我平時怎麼教你的了?把你的耳朵堵上、嘴巴縫上!」。

    桃枝委委屈屈地蹲了身道:「是。」,話音剛落,只聽見那邊屋門「砰」地一聲驟然打開,那哭泣聲大了起來,桃枝忍不住到門口去看,卻見是耿氏身邊的婢女入秋被趕在院子裡罰站。那入秋滿面淚痕,哭得眼睛也腫了,兩隻手只捉住衣襟兩側不住搓揉。

    桃枝輕手輕腳回了屋,與宋氏一說,忍不住面露同情之色,宋氏一挑眉道:「夏天裡,站一夜不過餵飽了蚊子!又不是臘月冬天的,凍不死她!」,她將兩隻手交疊著,眼看那滋潤的香脂一點點滲入肌理,才淡笑道:「福晉好眼光,倒看中這麼個人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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