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方嫣然出現,三人都大為意外。
小六兒心下一沉。方纔的話，不知道她聽到多少？
她是特意來此，還是路過？
如果是刻意，難道說她已有將這兩人收納的想法？
一股澀然的味道在心底泛開，他微微轉頭,看向一邊。
夜七殺卻是喜悅中帶著點緊張無措,他走上前幾步，喃喃道：「方,方……姑娘……。」
天寵冷笑一聲：「樂神大人,怎地有空兒到我這兒來轉了？恭喜樂神大人又收了新人,我看那余飛和夏淨長得都很不錯，樂神大人有眼光。」
不出奇的話偏偏讓他說出幾分陰陽怪氣來。
方嫣然神色不動,臉上笑意仍存,眼中寒意不消。
三人漸漸感覺到了壓力。
說來奇怪，方嫣然雖然早在攻打青龍寨時就是樂神，但或許是實力不濟，或許是她平易近人的態度，這三人雖和她有商有量，不過敬畏之心卻沒有。
而這時，他們竟隱約有了懼怕之感。
方嫣然忽地一笑，淡淡道：「你們是不是覺得我這個樂神挺沒用的，少了你們三人的扶持就一點兒事都成不了？」
小六兒身體一震，衝口道：「然兒！」
夜七殺不語，天寵臉現譏誚之色。
很明顯，就算小六兒沒這想法，另兩人卻是有的。
「有件事你們好像沒弄明白。這個樂神，當不當，對我來說其實一點問題都沒有，不過對那些亡族來說，光有三醫之首的名號，似乎號召力不會很大，我說的沒錯吧？」方嫣然冷笑道。
「那又如何？」天寵諷刺道。
「是啊，那又如何？」方嫣然竟然點了點頭，「你說得沒錯，青龍寨我已經發展了這麼久，一切漸漸進了正軌；我和你們相處時間越長，彼此間瞭解越多，我是個瘸子，樂神之力又運轉不靈，真是要感謝你們幫我隱瞞，不然外面的樂者哪可能還把我當樂神供著敬著？」
「然兒，我不是……。」小六兒道，話說一半，接觸到方嫣然冰冷的目光，剩下的話竟然說不出口，生生嚥了回去。
然兒在生氣。
很生氣。
兩人相識以來，他從沒見到然兒這麼生氣過。
可是，為什麼？
就因為天寵的那句瘸子嗎？
若是這樣，她的火氣不會把自己和夜七殺也包括進去。
他隱約覺得，然兒的火氣有大半是衝著自己來的。
方嫣然慢慢伸出手，低聲道：「或許你們的想法沒錯，我的確是個什麼用都沒有的瘸子。既然這樣，你們何必還跟著我？從今天起，我放彼此自由，以後互不干涉。嘿嘿，真當我稀罕這個什麼樂神的稱號麼？」她忽地古怪一笑，轉身就走。
天寵哼道：「自由？你道你離得開青龍寨？」話中竟隱有威脅之意。
「天寵！」小六兒怒喝。
或許然兒這個樂神真的當得太失敗，從來沒聽說過有哪個人敢威脅樂神，從沒有過。
夜七殺垂下頭。
他的心有點亂，不過並不擔心。在這方面，他的想法倒和天寵差不多，方嫣然這個樂神並不是她想不當就不當的，若她真的要離開，就算用強制手段，他們也必須把她留下來。
當然，若事情能不走到那步，他還是不希望走到那步的。
不過他意外地發現，此時他打算依附方嫣然的那顆春心竟有些淡了。
他真的該把自己的感情與未來交給這樣一個女子嗎？
一個聲名聽起來顯赫，但來去卻並不自由的女子。
一個空有樂神之名，卻不知何時才能承擔起這個盛名的女子。
一個長得不出眾，甚至身負殘疾的女子。
他猛然意識到，方嫣然其實就是個棋子。
任由三醫之首擺佈的棋子。
三醫之首想號召集結所有亡者，但畢竟少了一個凝聚力極強的對象，正巧這個時候，方嫣然出現了，身上帶著樂神之力。
三醫之首極需要她，因此雖然她無法自如運用這股力量，他們幫她隱瞞了這件事，對手下的樂者們大肆宣揚她的樂神身份。
果然，這樣一來，樂者們前所未有的團結，不離不棄，甚至就連玉龍寨也兵不血刃地歸附了過來。
他們太需要這個棋子了，需要到不可能讓她離開。
可是，他夜七殺難道這輩子就得守著這個被套上樂神光環的傀儡嗎？
的確，發完瘋的方嫣然很厲害，看她把青龍寨發展到現在這種令人刮目相看的地步就知道了。可惜這種能力適合於朝廷的大將軍之職，卻不適合樂者。
對樂者們來說，只要方嫣然是個名符其實的樂神，就算她一點都不懂得軍事都沒關係。
樂者們只需要樂神。
他忽然覺得自己先前的決定有點欠考慮。
不如再想想吧。
反正，他年紀不大，時間有的是。
方嫣然看著三人精彩紛呈的表情，臉上漸漸現出失望之色。
這三人的想法，此時在臉上一望即知。
她知道小六兒有事瞞她，她沒當面逼問，發現小六兒來到天寵這裡後，考慮再三，她也跟了過來。
沒想到竟然聽到了最後幾句話。
這時她才知道，原來這三人正在討論她的歸屬問題。
是一人獨有，還是三人平分。
她當時頗有些啼笑皆非之感。
這三個人把她當成了什麼？
感情真的能一分為三？
她有那麼博愛嗎？
但緊接著，她有一種心寒之感。
若她是真正的樂神，舉手間天地變色，星辰無光，這些人還會這樣私下裡決定她的歸屬嗎？
在說出這些話之前，這些人有沒有考慮過她的感受？有沒有考慮過她的想法？
有沒有誰想到需要問她一句，她——願不願意？
沒有一個人。
他們需要一個樂神號召天下樂者，正巧她負有樂神之力，於是他們推她成為樂神。她無可無不可，一路當了下來，四人相處還算融洽。他們需要壯大青龍寨，發瘋後的她有了軍事才能，於是她不眠不休，將所有用得上的知識全寫了出來，讓青龍寨無論是在攻防還是山賊素質上都成了山中的第一大寨。他們需要方嫣然不負樂神之名，於是她配合他們的訓練，一心為壯大自己作準備……
可從始至終，有沒有人站在她的立場上，替她想過她需要什麼？
一剎那間，她竟覺得，她做的所有事情，沒有絲毫意義。
這個時空，真的能讓她擁有一席之地嗎？真的能讓她的靈魂有歸屬感嗎？
「我累了，」她的身形忽地不再挺拔，彷彿一下子老了幾十歲，後背都微微佝僂起來，「你們……誰都不要來打擾我。」聲音飄渺，剛出口就被風吹散。
「然兒！」小六兒心中有不妙之感，出口叫道。
天寵身形一晃，攔在她面前：「沒我們的允許，你打算去哪裡？」目光咄咄逼人。
「天寵！」小六兒眉頭一皺，天寵的話裡對方嫣然沒有一絲尊重。
方嫣然抬眼看了看天寵妖艷的臉，忽地笑了笑，心灰意冷道：「我想去哪裡，你管得了嗎？」
「你是樂神，必須對自己的一舉一動負責。」天寵絲毫不讓。
「有我這麼窩囊的樂神麼？」方嫣然問道。
「那是因為你實力不濟。()」
「說得真好。就因為你們需要樂神，所以我必須站出來替你們當暗夜裡的那盞燈；就因為我實力不濟，所以你們連對我起碼的敬意都不必有，是不是？」
天寵眼神恍惚了一下，他也覺得自己此時的態度有些不對。奇怪的是，明明是在討論三人與方嫣然的相處問題，怎麼此時突然就轉到這上面來了？
到底哪裡不對？
「你若有與名聲相稱的實力，我自然會給你與你的實力相稱的尊重。」天寵道。
「你們……都是這麼想的麼？」方嫣然的目光從天寵臉上移開，轉向房中的其他二人。
夜七殺沉默。
小六兒低聲道：「然兒，你怎麼會問出這句話？我一向對你……，你……。」
「我知你對我很好，」方嫣然突然笑了，「好到迫不及待想往我房裡塞人，卻不知問我一句我是怎麼想的，想不想要。小六兒，你看看，你想往我房裡塞的人，不過是這種貨色。」說到後來，話中竟充滿了惡毒的諷刺。
天寵和夜七殺臉色大變。
天寵一咬牙：「方嫣然，你找死？」他這輩子從沒被人這麼看輕過。
方嫣然抬頭：「我便找死又如何，你敢殺我？你既不尊重我，我何必尊重你？」
天寵臉上陣紅陣白，既而鐵青：「好，你好。我會讓你後悔說出這句話。」
小六兒趕過來，擋在兩人之間：「天寵，你要對然兒做什麼？」
天寵冷笑：「你當然知道我要對她做什麼，她剛剛對我說的話，難道你沒聽到？」
「那是因為你之前對然兒說的同樣不客氣！」小六兒斷然道。任何一個樂者，若對樂神有一點點尊重之意，也不該口口聲聲地喚她「瘸子」。
天寵轉頭看向夜七殺：「你站在哪一邊？」
夜七殺撫摸琴身，沉默良久，慢慢走過來，站到天寵身邊。
這個時刻，他終於將心內那點對方嫣然的悸動之情完全掐滅。玉龍寨前的神識相附雖然讓他心情激盪，但眼前的方嫣然除了樂神之名外，實力和三醫之首相比都差了一點兒，這還是她拚命訓練的結果。
等她真正晉級成樂神，怕是這輩子都難了。
不若，就讓她安安心心當個傀儡吧。
夜七殺心裡歎了口氣。
他也弄不清，這一聲歎，是替方嫣然還是替他自己初動的感情。
「你們！」小六兒怒急。
忽地一個淡淡聲音插/進來：「你們鬧夠了吧？我累了，回去休息了。」說著再不理場中三人，一瘸一拐向自己的房裡走去。
「然兒！」小六兒在後面叫她，方嫣然頭也不回。
夜七殺看著她的背影，目光漸漸落到她殘疾的左腿上。
他告訴自己，他的選擇沒錯。
就算女子為尊又如何，難道讓他堂堂琴醫之首就低俯於這個瘸腿女子之下？
方嫣然這一回去，三天沒有出來。
天寵聽到這個消息，眉毛動都不動一下。
夜七殺心內轉了幾轉，終究沒有說話。
只有小六兒一直徘徊在方嫣然房前。
余飛一直等著樂神大人的召見，三天過去了卻沒一點兒消息，他不由心下暗急。
夏淨攛掇他主動去找，開始余飛還有些猶豫，後來一咬牙，索性真的去找。
一路上竟沒人攔他。
直到在樂神大人門前時，他才看到了歌醫之首。
他心內微訝。
難不成樂神大人竟然用歌醫之首為自己看門？
這……
小六兒看到余飛，微微點頭，就轉過去，沒說一句話。
余飛走到他身邊，低聲道：「歌醫大人，小的……想拜見樂神大人，不知……。」
小六兒眉頭微皺：「樂神大人此時不見客。」
一個平和的聲音突地傳了出來：「余公子已是我青龍寨中人，如何稱得上是客？進來吧。」
余飛訝異地看了看小六兒，這才推門進去。
小六兒望著再次關上的房門怔怔出神。
他好像……做錯了什麼……
可是，到底錯在哪裡了？
然兒她……真的很傷心……
良久，房門又開了，余飛走出來，對著小六兒一禮，道：「歌醫大人，樂神大人說請您進去。」
小六兒猶豫一下，點點頭，走了進去。
余飛關上房門，這才離開。
方嫣然正坐在桌邊，看著進來的小六兒。
「然兒。」小六兒低聲道。三日不見，他的臉色竟憔悴了很多。
「小六兒，你真是厲害啊，一下子就打算給我房裡放進兩個白眼狼？」方嫣然苦笑。
剛把自己關進房中時，方嫣然正在氣頭上，既怒又怨。但與天寵和夜七殺相比，她怨怒的對象大半是小六兒。
她與小六兒相識這麼久，她早就把自己對感情的想法向他剖析過，沒想到這個一向以心相待的男人竟然轉頭就要給她安別的男人進來。
難怪他那天的表現那般反常。
但三天過去了，她的怒氣少了很多，聯想到這個女尊社會的現實，她漸漸又有些無奈。
一生一世一雙人的不是沒有，但那多是貧苦百姓。
身處高位、位高權重者哪個不是夫侍滿堂？
小六兒他不是不想她身邊一輩子只有他一個人，只是他不敢相信罷了。
一個人一輩子可能會承諾很多回，每一次的承諾都是那時的真實心情。但時過境遷後，心境地位改變了，人的想法難免不會變。
那時候，誰還會刻意去勉強自己去遵守當時的承諾？
不是故意欺騙，只是承諾時的心情是真的，之後背叛諾言時的心情也是真的。
如此而已。
與其說小六兒他不相信她，不如說他受這個社會影響太多，想得太清，看得太透。
偏偏這種刻在骨子裡的想法，不是她三句兩句話就能改變的。
小六兒徘徊在她門前三天，她則思量了三天。
為她，為小六兒，也為今後的樂神之路。
「然兒。」小六兒低聲道。
方嫣然指了指面前的凳子：「坐！」
小六兒依言坐下。
今日的然兒似乎比之前有所不同。
「知道錯了嗎？」方嫣然問道。
小六兒垂下眼睛，半晌才道：「是的。」
「錯在哪裡？」
「不該給你房中放天寵和夜七殺，天寵嘴巴不好，夜七殺性子冷清……。」
「噗。」方嫣然正端起茶杯，聽了他的話，一口水全噴到了地上。
敢情這男人到現在為止還以為她生氣是因為天寵和夜七殺的話？
用袖子擦了擦嘴巴，方嫣然放下茶杯，正了正臉色，道：「小六兒，有件事你還記得嗎？」
小六兒抬眼看向她。此時的小六兒不像高高在上的玉王爺，反而像個等待老師批評的小學生。
一看到小六兒這表情，方嫣然餘下的那點兒怨意怒氣也沒來由地全消了，她歎息一聲，道：「你還記不記得，我剛把你買下來時，曾對你說過些什麼？」
小六兒眨眨眼睛。
剛買下來時的情景歷歷在目，那時他不敢暴露身份，不敢開口說話，完全是她說，他聽。
那時她說過好多，指的是哪一句？
方嫣然拉過他的手：「你問我是不是要你當我的奴夫，當時我說過，我沒有娶夫的能力，就算有，『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若我是男子，肯定不希望自己的妻主三夫四侍，既然這樣，我又如何忍心讓我的相公忍受這種痛苦？我那時告訴過你一句話，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可惜，我的小六兒似乎從沒信過我。」
小六兒急急地道：「我沒有不信。」
「可是你明明想把天寵和夜七殺送到我房裡。」她的手指在他手心裡慢慢劃圈，「我還從不知道，我的小六兒竟然有當媒公的潛質呢，居然賢惠到替我物色側室的地步，你說，我是不是該好好獎勵你一下？」
她嘴裡說著獎勵，臉色卻冰寒如嚴冬。
小六兒抽了下手，沒抽回來，他低聲道：「我不是不信你，我只是……只是不敢妄想。」
不管是在宮中生活，還是在宮外生活，他的所見，每個女子無不是正夫側夫地娶著，能做到雨露均沾的已算深情，而「只見新人笑，不聞舊人哭」的女子則更多。
除了衣不蔽體的寒門女，誰真的「一生一世一雙人」了？
女子口中的甜言蜜語，男子們聽聽也就是了，若真的當起真來，怕是這輩子都不會好過。
「然兒……。」他喚了一聲，卻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看著小六兒少見的侷促樣子，方嫣然面色緩了下來，她苦笑一聲：「算了，我逼你作甚？或許，這事也怪不得你。」
小六兒心下一鬆，既而又一沉。
然兒這樣說，當是她不再生氣了，可是……她是不是……就真的要把他們收進來了？
「小六兒，我剛看那余飛不錯……。」方嫣然若有所思地道。
小六兒一怔。
他選擇天寵和夜七殺，是因為他們不但能力出眾，而且長相也稱得上是天人之姿。卻原來然兒不喜歡這樣的，而是喜歡余飛夏淨那種的文弱公子類？
「那我，我，我去幫你說……。」小六兒喃喃道，心中再次翻起苦澀滋味。
若說去找天寵和夜七殺尚算是他自作主張，這一次方嫣然主動提到看中了別的男人，他再難受，也沒法置之不理了。
方嫣然一怔：「幫我說？」
「是啊，然兒不是看上了……余公子嗎？余公子雖然不是樂醫之首，但好歹也是樂師後期大圓滿階段，在外鮮有敵手，倒勉強配得上然兒。」
方嫣然又好氣又好笑：「我說小六兒，我剛剛說的話，你都沒放在心上嗎？」
小六兒迷惑地看向她。
什麼意思？
什麼剛剛說的話……
他的心突地跳了一下：難道然兒是想讓余飛做正夫？
那股苦澀猛地掀起了翻天巨浪，將他整個人都埋了起來，讓他艱於呼吸，眼前也迷迷濛濛地再看不清什麼東西。
正夫，正夫……
果然上天是會懲罰貪心的人，他不甘心然兒身邊再出現別的男子，於是現在然兒決定讓別的男人做正夫，日後某一天，是不是他連站在然兒身邊的資格都沒了……
方嫣然見小六兒突然面色大變，神情呆滯，目光茫然，甚至連呼吸都停了下來，不由心中大急，猛地站起來抱住他，疾聲道：「小六兒，小六兒，小六兒，你怎麼了？」
奈何怎麼也喚不回他的神智。
看到小六兒已經變得青紫的臉色，卻仍舊沒有呼吸，方嫣然一咬牙，猛地俯下頭，對準他的嘴唇，一口氣渡了過去
作者有話要說：咳咳，看到米米糊親在更新，望天，趕緊爬上來更新。這次還是兩章的量，一章是今天的，一章是補前幾天漏下的。痛哭，欠債太多了，不好補哇，一筆勾銷成不？表拿雞蛋扔額，頂鍋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