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元華飯莊」二樓靠窗的座位上,注視著樓下人來人往的街道,多彩多姿的客家生活,倒也悠閒自在。康熙帶著納蘭容若自去探聽民情,我走得乏了,便來這裡偷懶。雖然並未暴露我是這裡的大老闆之事,但北京總店早有指令過來,這邊的掌櫃雖然弄不清楚我們是何方神聖,但也照指令對我們畢恭畢敬、保護備至,在自家店裡還有什麼不放心的?於是康熙也就放心把我留在這裡。
月梅陪我坐著,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天,突然傳來一陣腳步聲,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靜茹!」
我渾身一震,駭然往去,果然只見鄭睿帶著欣喜的笑容走到我面前。
「終於又見到你了。」他笑著說。
我卻是驚得腦子裡一片茫然,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他也不見怪,在我右手邊坐了下來,逕自說道:「接到春流的消息我還不敢相信,如今親眼見到了你才放下心來。你真的來了。」
我只覺得滿心苦澀,好半晌才囁囁說道:「你……怎麼來了?」
他深深地注視著我,輕輕說道:「聽說你來了,雖不知真假,但我怎能不出來親眼證實一番呢?若就此錯過了你,我會懊悔一生的。」
他從來不掩飾對我的感情,讓我不知如何是好,一如現在。
我不知所措,只能顧左右而言他,眼睛東轉西轉終於被我想到一個話題,於是問道:「你就這麼跑出來,台灣的事情怎麼樣了?」
聽到這話,他不由苦笑了一下,說道:「我回去的時候,克爽已經繼任王位,大事抵定。」
我回想著鄭氏家譜,奇怪道:「鄭經不是還有個大兒子麼?怎麼不是他繼承王位呢?」
他的苦笑更深了,說道:「克臧乃是螟蛉子,沒有繼承權也不是怪事。」
我聽他的語意竟有頗多不屑和惋惜,不由又問道:「那你呢?你不想當王麼?」
他訝異地看著我,失笑道:「靜茹,你還不瞭解我麼?我對那些浮名虛利根本沒有興趣。克爽畢竟是我子侄,難道我竟要跟他爭位不成?再說,只要能夠堅持反清復明,誰當王都是一樣的。」
我明白他必定跟鄭克爽有了一定的協議,想想也不奇怪,鄭睿常年在大陸奔走,頗有勢力,在台灣又頗得人心,鄭克爽不僅不敢跟他翻臉,更要依靠他的支持來為自己正名。
他見我陷入沉思,又笑道:「好了,不說這些掃興的話。靜茹,你能來,我真的很高興!」
他凝視著我,直到我被他看得侷促不安,彷彿當月梅不存在一般。但這丫頭如今早已歷練出來,又深悉我跟康熙的感情,看見這情形於是站了起來笑道:「難得鄭公子還惦記著我家小姐,不過我們出來不少時候了,再不回去姑爺該擔心了。」
她的本意是想為我解圍,同時假借我已經成親的消息來打消鄭睿的愛意,畢竟以前跟他相處得不錯,她還曾經一度想撮合我跟他。但她並不瞭解鄭睿入宮行刺的那一節,所以只見鄭睿的眼神瞬間變得犀利起來,冷冷一笑,道:「果然康熙也來了麼?」
月梅吃了一驚,我更是嚇得手腳冰涼。他果然一下就猜出康熙的身份來了!
鄭睿仍然笑著,聲音裡卻沒有半點溫度,詭異得出奇,冷冷說道:「這就叫地獄無門他偏闖進來。既然來到了福建,便別指望能夠活著走出去!」
我聽得心口一慌,脫口叫道:「不!」
他看向我,眼神陰霾:「你仍然只為他縈懷。」
我啞然,只能定定看著他,好一會兒,才澀澀地問道:「為什麼你一定要置他於死地?」
他看著我,緩慢而清晰地說道:「那還用說麼?於公,滿清韃子佔我大好河山,反清復明乃我大漢子民的職責;於私,我曾經說過我不會放棄,無論如何,我也不會把你交給他!」
我一驚,抬頭望進他情意深邃的眼中。他凝視著我,緩緩握住我的手。
我彷彿被電到一樣,猛地就想抽回手,卻被他牢牢握住,掙脫不開。
正在驚慌間,忽見樓梯口又上來一個人,月白的衫子,挽巾佩玉,面容俊朗,丰采出塵。我一見如遇救星,猛地生出一股大力掙開了鄭睿的手,跑到那人身邊,叫了一聲:「二哥。」便下意識的躲在他身後。
福全先是被我的舉動弄得一愣,順著我的眼光看向鄭睿,霎時間便明白發生了什麼。
鄭睿的眼神先是有些受傷,然後狐疑,終至銳利,冷冷地問:「裕親王福全?」
福全剛要說話,卻被這個問句噎回了所有言語,發現此事並不簡單,不急著追問鄭睿,卻看向我,誰知我也是一臉震驚。
鄭睿冷冷笑道:「果然不愧是康熙的忠犬。能夠讓靜茹如此親近的人,除了康熙的兄弟,怕也不多了。」
我只覺得背後冷颼颼的,光憑這一點,鄭睿便不負「玄機公子」這個名號。()
福全先是被那句「忠犬」說的怒氣勃發,卻又被後面的一聲「靜茹」弄得疑竇叢生,探詢的眼神向我飄過來,我不知怎的有點不敢直視他,略顯慌亂地別過頭去。
福全靜靜看著我,過了一會兒,若有所悟,眼裡深沉下來,卻看著鄭睿,沉聲說道:「在下雖不知兄台是誰,但兄台光天化日之下竟然調戲良家婦女,難道就不覺得愧讀聖賢書麼?」
鄭睿冷哼一聲道:「你不要含血噴人,我跟靜茹的事情還用不著你來插手。」
福全被這麼一頂,不由勃然大怒,正要發火,卻被我拉住了胳膊,他渾身一震,側過頭看著我,我用眼神無聲地請求他不要在大庭廣眾下引人注意。
他滯了一下,微微歎了口氣,輕輕拍了拍我的手,強自按捺下怒火。
鄭睿的眼光落到我們交覆的手上,瞬間陰冷得嚇人,卻也知道此時此地實在不宜引起衝突,當下恨恨地向外走去。走到我們身邊的時候卻突然頓住,沉沉說道:「靜茹是我的,不管是你還是康熙,我都絕不拱手相讓!」說罷頭也不回,逕自走下樓去。
福全身體突然一僵,慢慢地看向我,眼神複雜莫測。我被他看得心頭惴惴,緩緩放開了他的胳膊,往後退了一步。
「我以為……你喜歡的是皇上。」他的聲音有些嘶啞,彷彿在壓抑著什麼,又彷彿有什麼東西探出了頭。
我微窒,垂下眼簾,輕輕點了點頭:「如今仍然是的。」
他炙烈而又痛苦的眼神仿若熔焰一般在我身周燃燒,我只覺呼吸漸漸凝滯。過了好一會兒,才聽他深深地呼吸了幾下,轉為平淡地問道:「那是什麼人?怎會猜出我的身份的?」
我也暗地裡透了幾口大氣,卻為難於究竟要不要說出鄭睿的身份。
「他是……以前的一位朋友,對朝廷……稍有瞭解。」始終,我仍然無法出賣一個深愛我的人。
福全神色複雜地看著我,緩緩說道:「你不說,我便也不逼你。--不過這件事你最好不要跟皇上說起,他的性子你是知道的。」
我鄭重點頭,心裡卻有一種不祥的預感--鄭睿用那麼堅決的態度說出那麼堅定的話,他肯善罷甘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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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間,我苦口婆心全康熙早日回京。畢竟這裡算是鄭睿的地盤,如今他對康熙殺意頗盛,萬一有個什麼三長兩短,叫我如何面對後世子孫?!我至此再不敢對康熙的安全打包票,畢竟鄭睿因為我的原因對康熙有了額外的憎怨。
他卻只是笑話我來了福建之後膽子越發小了,又安慰我叫我不要擔心。完全被蒙在鼓裡的他根本不瞭解事情的嚴重性,我又不敢告訴他鄭睿的事,以他的性子知道事情之後難免不會多生事端。於是形成一個奇妙的死扣,一時之間我也想不出解扣的方法。
於是匆匆數日過去。雖然暫時還沒有什麼事情發生,我卻絲毫不敢大意。儘管住在姚啟聖家裡,我卻仍然感覺不夠安全,但怎麼也想不出還能有比這裡更好的去處,只落得一顆心成天吊在那裡,七上八下,沒個著落。
吃完晚飯康熙又出去了。我本想跟去,但這幾日擔驚受怕,加上天氣有些轉涼,怕是受了些風寒,有點不舒服。康熙便讓我在屋裡休息,哪兒也不准去。我無奈,只有留下。
服了一貼藥,覺得有些昏沉沉的,月梅去了元華飯莊辦事,我便在床上躺下,小睡一陣。然而睡夢中仍然不踏實,一種莫名的感覺促使我醒了過來,迷迷糊糊睜開眼,卻看見一個人影站在床邊。
「玉,是你回來了?」我還不大清醒,掙扎著就要坐起來。
那人急忙邁前一步扶著我,輕柔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靜茹,我來接你了。」
我聽得一驚,出籠的三魂六魄瞬間歸位,清醒過來。定神一看,面前的人,不是鄭睿是誰?
「你……你怎麼進來的……?」我不禁結結巴巴,話都有些說不清楚。
他看著我,滿眼柔情:「這個你就別管了。來,我已經準備好了,我們以最快的速度返回台灣,康熙是無論如何也追不上的。等到了台灣,就是我們的天下了。」
我看著神情激動的他,有些無所適從,直覺地就脫口而道:「不,我不走。」
他被我當頭一盆冷水潑下,瞬間陰沉了面容,喑聲道:「為什麼?為什麼不肯離開他?康熙妻妾子女成群,無論你怎麼愛她,他也不可能給你唯一。--可是我不一樣,我可以全心全意愛你!他能給你的,不是委委屈屈跟別人同享一個丈夫,便是忍氣吞聲做個地位卑下的宮女。而我,會把你捧在手心,小心翼翼呵護,不讓你受辦點委屈。醒醒吧,靜茹!」他抓住我的雙肩,「跟我走!!」
我被他的真情告白所震懾,一時之間愣在當場,不知該如何反應。
突然,「匡啷」一聲巨響,木門被猛地踢開來,我們駭然望去,只見康熙站在門口,怒氣勃發,臉色鐵青。
空氣似乎在瞬間凝固,我的腦中一片空白,只看見康熙的眼神在落到他放在我肩頭的雙手上時,爆發出前所未有的怒焰。
冷凜和熾烈,兩種截然不同的感覺同時出現在同一個眼神中。康熙並沒有怒髮衝冠的樣子,可是週身無不散發出暴怒的緊繃,瀰漫在空氣中彷彿連氣壓也降低了一層,沉悶得讓人喘不過氣來,相比之下,我倒情願他將怒氣爆發出來,斥責、痛罵、驅逐,甚至是行刑也好過這樣的心理重負。
鄭睿由原先的驚愕,漸漸地放鬆,傲然,然後,用不輸於康熙的氣勢,與他對峙。
康熙咬著牙,幾乎是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放開她!」
鄭睿臉色一變,冷冷一笑,不但沒有放開我,反而變本加厲把我擁進懷中。我的腦子裡還一團混亂理不出個頭緒來,猝不及防之下被他抱個滿懷。
「這句話應該我來說才對。你才是應該放開她的人!」鄭睿凜然說道。
除了鰲拜之後,康熙那裡受過這樣的頂撞?況且我被他人抱在懷中,更是讓他目齜欲裂,怒喝道:「你好大的狗膽!竟然敢對朕如此說話?!」
鄭睿怒極反笑,說道:「你只會拿皇帝的身份來嚇唬人麼?既然給不了靜茹唯一,就該放她自由,而不是將她囚禁在金絲籠中。你,沒有愛她的資格!」
我終於回過神來,剛好把這段話收入耳中,急忙看向康熙,只見他的眼中幾乎要噴出火來,緊抿著雙唇,我從未見過他這種神情,不由大為焦急。
鄭睿卻還是不依不饒,添柴加火:「況且我跟靜茹情投意合,你若真的愛她,就不該阻礙她的幸福。」
我只覺得當頭一聲霹靂,他……他怎能如此信口雌黃?!再看康熙,已經似乎正個人都要燒起來,怒氣已經接近臨界點。
「不……」
我急忙想解釋否定,不料鄭睿卻截住了我話頭,柔聲對我說道:「當日在玄武湖邊,我想你表白心跡,你並沒有拒絕我,對嗎?」
「這……」我無法否認,那時的我確實曾經動搖,但……
康熙臉色刷地變得蒼白,看著我的眼中,我心膽俱喪地居然發現了絕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