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林氏急忙趕回去,阿祥的架早已打完,身上掛了好幾處彩,興致卻好,對著來慰問或看熱鬧的族人侃侃而談。
阿懷媳婦帶著兒子女兒搗草藥,拿藥酒,給阿祥和助拳的幾個小伙子治傷,還要招呼進門的長輩落座喝茶,忙得腳不沾地,卻笑得開懷。
阿祥打這場架,還是因為張歆那些流言的緣故。
張歆跟程啟出海那天,給張歆看門的陳四的侄兒正好去泉州,順道去看陳四和陳林氏,帶回小強被綁架,張歆求程家幫忙的消息。
都知道唯一的兒子對於張歆意味著什麼,這邊的族人跟著提心吊膽了幾天。阿懷媳婦和幾個近親女眷還去廟裡燒香,請求佛祖和媽祖娘娘保佑。
總算老天開眼,母子兩個平安回來。大家鬆口氣,出聲或不出聲地,剛念了句佛,就聽到隨之而來的流言。流言從泉州傳到鎮上,被姓江的帶回村裡。
湖西村住了五個姓。其他三個姓,要麼人丁凋零,要麼搬去鎮上,要麼避禍遷去了山裡,留在湖西村的只有幾戶,不成氣候。陳氏人多,土地卻多半掌握在江氏手裡。海上生路斷了,陳家人轉回陸上刨食,發現在他們之後來此落戶的江氏致力於農耕,經過幾十年開墾,佔有了村子附近適合耕種的土地。驕傲硬氣的陳家人只能租他們的田種,做佃戶。
江氏上一輩的老太爺,一輩子最大的願望就是把湖西村改名為江村,把外姓村民都變成江家的佃農,甚至奴隸。可惜陳家人口多,抱團,男人心底裡留著祖輩的強悍,不肯屈服,寧可出遠門做苦工,也不肯向江氏低頭。江老太爺啃了十幾年也沒能咬開這塊石頭,倒等來他投靠的大人物獲罪,連累江家盛極轉衰。
陳氏氣勢未輸,可因經濟緣故,長期處於江氏下風。一年前,陳林氏得到表彰,連帶地湖西陳氏走出江氏的陰影被世人所知。隨後,張歆返鄉認祖。這個外姓女兒沒有直接給陳氏創造多大福祉,然而,因為去年底她的農莊整地,過年前,只有一個姓陳的找姓江的借錢。利用她的捐贈,剛能勉強果腹的陳氏辦起了學堂。
江氏仍然擁有著湖西村所有良田,大半土地,仍比陳氏有錢很多,仍然雇著不少陳姓人口種田,然而,勢頭不妙。
阿祥媳婦弄出事端,阿祥丟了差事,灰溜溜回家來,讓不少江氏族人暗爽了兩天。沒想到,阿祥真的洗心革面,不急著外出做事,整頓家務,在學堂義務助教,又在族老跟前吹風,明確了家族內共同接濟孤寡老幼的做法。陳氏仍然窮,行事和組織卻已有名門望族的風範。相比之下,江氏雖有幾個錢,不過被人當作土老財。
張歆自己的生意搞得有聲有色,將小農莊賣給外甥,又買了個****子,整地修路,拉走了陳氏近半人馬。被她扶持起來的林二,收購禽畜也是越做越大,做了陳家女婿,雇的幫手都姓陳。阿祥開始山貨生意,也在族裡挑幫手。另外一些活泛的,暗中琢磨思考,想借這股運勢,開始自己的生意。
湖西村,人多田少。江氏的田地,原是大家求著佃,今年差點就有佃不出去的。血濃於水,陳家人的邏輯裡,哪怕收益稍差一點,路遠辛苦些,也要優先幫親。其他三姓人口雖少,也不傻,都知道看風向爭福利。
上個月,阿金帶了小農莊那邊收成的種子來替張歆分給陳氏族人,講解如何在荒地坡地上種植這些喜曬不怕旱的作物和蔬菜。可以預計,明年,江氏田地的租金,會比今年更少。
江家人很想做點什麼,卻不知怎麼壓制陳氏緩慢而堅定的崛起,聽到關於張歆的流言,如獲至寶。在江家的策動下,泉州最近版本不到半天就能在龍尾鎮一帶傳開,添油加醋的消息還能反向流回泉州。
最來勁的八卦公要數江華。他家擁有土地最多,被張歆影響,損失也最多。不過,錢在江華眼裡還是小事,他嚥不下一口氣。
他是獨子,鐵板釘釘地將要繼承大片土地,是湖西村最含金量最高的年輕人,在整個龍尾鎮也數得上,可他花大價錢娶的一妻一妾,加上近來收房的三個丫頭,都不如阿祥媳婦漂亮,有味道。為了能跟阿祥媳婦多搭兩句話,多被她看上兩眼,他挨了陳林氏多少辱罵髒水?
張歆回來葬父那天,江華遠遠看見一身素白的冷俏佳人,眼直心麻身子酥軟。可惜如此佳人住在泉州,偶然回村也是車進車出,最近一次也不過隔著車簾問了句好。若能讓她在泉州呆不下去——
在井裡照照自己的影子,擺了個自認為瀟灑的姿勢,江華心裡更不舒服。老天爺就是向著陳家!江氏祖先遷來之處比陳氏更加北方,不知兩家祖先如何比較,繁衍下來的陳氏子弟多數愣是比江家男子高半個頭,哪怕江家吃米吃肉,陳家吃糠咽菜。
不但個頭偏高,陳家人的五官雖不如何漂亮,濃眉大眼,中正剛強,容易討人喜歡。陳家男子從小勞作,長大行走四方,雖然窮,卻有一股讓女兒家喜歡的勁頭。有皮相的優勢,雖沒機會同大戶人家結親,兒女婚事,倒也少有需要發愁的。不少夫妻是偶然遇上,互相中意,還有些女方執意要嫁來。
撇開出身,陳家的女兒媳婦總體比江家的好看,能幹,鮮活,有趣。有田歸有田,像江華這樣的江家少爺,還要跟陳家人套近乎,爭取串門的機會。
江華正同幾個族兄弟,以及奉承他的兩三個外姓坐在村頭酒館裡,眉飛色舞地講述張氏和程啟通姦,謀害親夫。他心裡並不相信張氏會做那種事,而是想著她眼下能同程啟好,將來就能同自己好。說到得意處,又想到阿祥媳婦,砸巴砸巴嘴:「他們家,老一輩,三個寡婦,只有一個守住了。這小一輩,還不知道有沒有能守住的。」
話剛落音,一個身影從門外衝進來,狠狠一拳砸在他兩眼中間:「管人家不如管自家,還是先看看,你那些女人有沒有肯為你守節的吧。」
阿祥花了幾天才搞清楚村裡謠言的根源,正要找江家算賬,聽說江華又在酒館開謠言發佈會,叫上同姓外姓幾個關係好的後生,原說來講理的,在門外聽見那麼兩句,直接動上了拳頭。
江華那番話,實在太不地道!聽了還能當沒事的,是陳家的龜孫!
邊上幾個姓江的剛要去拉阿祥,阿祥身邊陳家子弟嗷嗷叫著:「嘴巴造謠不夠,還想動手打人?幾個打一個是不是?不打死你們,讓江家的女人守活寡,當你們面偷人。」
另外三姓子弟,嘴裡勸著架,身體很自覺地往邊上躲。願意走路的去報信,剩下的等會幫忙抬個傷員,做個見證,也算盡了鄉鄰的責任。
好容易,兩邊長輩都帶了人手來,把兩下分開。
陳家子弟高大強壯,打架也比較有經驗,帶怒出手,戰鬥力強,助拳的來得又快,打得江家幾個眼睛腫成一條縫,只好滿地摸著找牙。
江華五官胖成一團,喉嚨痛得喊疼都喊不出來,只好小貓似地哼哼。
他爹娘看得心疼成八瓣,剛要發作,那邊陳家年紀最大的族老聽明原委,狠狠一跺枴杖,大喝道:「打得好!聽到這樣詛咒我陳家的話,還不動手的,不是我陳家的種!江家仗著有幾個臭錢,就想騎在我們頭上。如今的縣太爺是清官,我們找他評理去!」
江家長輩嚇了一跳,問清江華到底說了什麼,暗暗叫苦,只得上前賠不是,賠償酒家損失,陪傷員醫藥費,力求息事寧人。雖說有錢能使鬼推磨,江家的錢還沒多到那份上,聽說縣太爺與同知大人交好,是福壽閣座上客。
這一架大獲全勝。陳氏長期被江氏壓制,今日出了一口惡氣。江華那孬種,挨打的間隙承認了沸沸揚揚的謠言有不少枝葉是他們無中生有,添加上去的。
族老當機立斷,讓把這場打架宣揚出去,最好能傳到泉州,把造謠誣陷的罪名座到江家頭上。
也有人之前聽到些風聲,暗地裡認為阿祥痛打江華是報復自己頭上的綠色疑雲。可即使這樣,他那拳也是挑了最好的時機揮出去,使得自己從一年前被人嫌惡的不孝不義,一躍成為維護家族兄妹的勇士。
阿祥要的效果還不止這個。他對族人說,張歆即使改嫁程啟也沒什麼,甚至,是應該的。
首先,程啟沒老婆,張歆沒丈夫,如果一個願娶,一個願嫁,合情合理,無罪無錯。
其次,要不是程啟,小強多半回不來,張歆也活不成,一個家生生完蛋。程啟對張歆的恩義怎麼報答都不過分。戲詞話本不都說麼,大恩大德無以為報,唯有以身相許。如果程啟想娶,張歆理所當然應嫁。
再說,張歆不是陳家嫁出去的女兒,是陳奉賢入贅張家生的女兒,又招了上門女婿。她的出生和婚姻都是為了延續張家的香火。雖然有了小強,可孩子太小,還不能支撐門戶。再找個男人幫她撐起張家,撫育孩子,也說得過去。
至於陳家,她從前不是從陳家嫁出去的,再嫁也同陳家沒關係。
旁邊聽的人,就有暗中想:這念過幾年書,還真是不一樣。乍一聽挺歪的理,給他說的一套套的,好像還真是這麼回事。
陳氏家族多數人對於張歆可能再嫁給程啟的看法是矛盾的。一方面,陳林氏是官府正式表彰的節婦,張歆是受人讚譽的孝女,讓陳家人臉上有光。一旦改嫁,張歆的好名譽就沒了,陳林氏的光環也受影響,陳氏家族好容易高大起來的形象,將崩潰。另一方面,以陳家的現狀,就是未婚女兒,進程家門也是丫頭,最多侍妾。張歆再嫁之身,如果真能給程啟做正妻,無疑給陳家掙了面子。以張歆對陳氏的幫扶,將來好處更大。
沒有人反駁辯論,大家都等著族老發話。
張歆對於自己的來歷,只說原在南京,母親那邊已經沒有近親,丈夫原就是孤兒。陳氏家族也沒人細問打聽。
南京離他們太遠,只知道是開國的都城,很大,住了很多官很多民,很繁華。具體的哪條街哪個號哪一家,對他們完全沒有意義。一個女子,如果不是在原來地方無依無靠,過得不好,即使為了孝道,也不會拖著兩個年幼的孩子,千里迢迢,親自送父親骨灰返鄉。回來了,認祖了,就是一家人,何苦非要逼她揭出傷疤?
流言傳到湖西村,就有人著急起來:阿歆從前到底在哪裡?母家和夫家還有沒有人?找他們來證明阿歆冤枉呀。
有族老說話:「沒有的事,慌什麼慌?不過幾句謠言,又不是官府要判罪,找什麼證人?外人怎麼說不管,族人不得傳謠。」
一個家族的興旺,說到底,要靠兒孫爭氣,然而,也需要一點運勢的。湖西陳家一直以來缺少一點運勢,一直很想抓住一點。
張歆的出現,是個好兆頭。陳家沒有猶豫地接納了她。她的來歷確實有些不明白,因而,族老們一直留意著,推斷著。
他們看見她孝敬陳林氏,友愛兄姐,提攜晚輩,善待族人,一點點地做,一點點地成功,慢慢地站住腳,慢慢地贏得自己的地位。他們困惑了,懷疑了。張歆不是不好,而是太出色,不像陳奉賢能夠生養出來的女兒。
她美麗,聰慧,年輕但沉穩,見識過人,機敏練達。什麼樣的父母,什麼樣的人家,才能養出這樣的女兒?能養出這樣女兒的人家,即使招婿入贅,又能看上陳奉賢?陳奉賢在陳家子弟裡算出色的,讀過幾年書,膽子大,會講話,眉眼英挺,有女人緣,可畢竟是個粗人。什麼樣的運氣,使得他在受傷失憶,年紀也不小的時候,還能娶上張歆的娘?
等到張歆向他們推薦跑船人帶回的作物和蔬菜,這種困惑懷疑就更濃了。
那個番茄,跑船的水手聽西洋人說是狼果,好看但有毒,不能吃。張歆告訴他們能吃,還很好吃,可以涼拌,可以熱炒,既能做菜,又能做果,喜曬喜干,只要肥足,好種好長。
一個深閨女子,怎會知道的比走南闖北的船員還多?從沒拿過鋤頭的人,怎會知道怎麼種菜?
幾個族老湊在一起,交換意見,一致認為陳奉賢這個女兒太神了!神秘,神奇!除非陳奉賢掉進龍宮,被哪路神仙招了女婿,要不然,真不知他怎麼生出的這個女兒。
最年長那位說道:「這是祖宗保佑!我們陳家向來勤懇,從沒出過作奸為惡之人,這麼多年不走運。老天開眼,送來一個仙女兒。這是祖宗先人積善積德的果報,是好事!」
族老們不需知道張歆的過去,只要知道她能幫族人走向更好的未來,就夠了。
江家為什麼要詆毀她?還不是為了繼續壓在陳家頭上?敵人要禍害的,正是我們要保護的。
族老們說:「初嫁從父母,再嫁聽自己。阿歆姓張,她兒子也姓張。張家的事,自己做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