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世昌給安排的出行陣容相當強大。重陽七夕兩位管家一前一後,各自帶了五六個膀大腰圓的家丁,護駕。除了白芍黃芪在馬車上陪伴伺候,還有六個強壯的僕婦跟在馬車左右,將馬車護衛得鐵桶一般。
在路上,被喚做胡大嫂的邊走邊在車窗外低聲說了些事情:「大管家讓奴婢告訴奶奶,出門時見到奶奶的莊子這邊的裡正派過去的人。莊子生有人鬧事,裡正怕出人命,想著奶奶才是莊子的正經主人,覺得該叫奶奶知道。」
張歆一聽涉及人命嚇壞了,就要叫重陽過來問個清楚。她只是想要那個莊子的使用權,可沒想要誰的命啊!
「本不該說出來污奶奶的耳,只是既鬧出來了,奶奶也要知道個頭緒才好處置。是週二爺勾搭了在莊院幫傭的一個婦人,被二奶奶察覺,打了一頓攆回去,鬧了出來。她婆家要休妻,娘家要講理,那婦人要尋死,鬧來鬧去鬧就要往莊院來找主家評理。這事與咱家無關,請奶奶放心。就算真鬧出人命,奶奶從未去過那莊子,週二爺又是族兄,誰還能責怪奶奶不約束族兄不成?」
真巧啊!有這種事不奇怪,怪的是玉婕多年不管那莊子,也沒什麼事鬧到跟前,她才想起來要理理莊子,而且就在預備動手的這天,就鬧出事來,裡正都出面了,下一步是不是還要驚動官府?
出門時見到裡正派去的人,重陽不親自過來告訴她,而是讓個婆子在路上說給她聽,明顯沒當回事。最大的可能就是——這事在他們掌控中,可能根本就是他們安排好的。
無論什麼時代,從男女關係上搞臭搞垮一個人,都是最容易的。常府原先請的那位先生就是在這方面被揪住短處,不但乖乖走人,還再三請求常府不要聲張。張歆讓常平去調查莊子情況時,也未嘗不曾希望能抓到周璜父子和週二失德不檢點的把柄,讓事情容易些,只是,這種**的事,哪裡是隨隨便便打探幾天就能知道的?
段世昌能夠讓這種事在恰好的時間發作,在那莊上應該是布了人的,手中也多半有周璜等人的把柄。他早就在等待時機,落井下石了吧?俗話說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周璜怎麼就得罪段世昌,被惦記上了呢?
張歆下意識地一哆嗦,提醒自己下次對上那個男人,一定要更加小心。
他們到達時,莊院裡又是哭聲又是罵聲,正熱鬧著,不少農戶僕傭正事不做,擠在門口看熱鬧。重陽帶人吆喝了幾遍,才使他們讓開一條道,放馬車進去。
莊院地方不大,前面的院子還算寬敞,只是此刻擠滿了人。
初到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倒是眾目睽睽之下,安全一些。有裡正在,她又是這個莊子的正經主人。莊戶們不會對她如何,充了幾年「主人」的族兄族嫂卻是不好說。
張歆戴上紗帽,讓垂下的輕紗遮住大半個身子,在丫頭的攙扶下下了車,立刻被六個婆子團團圍在中間。
週二妻子丟下那一干人,趕過來相見過,就要拉張歆:「妹妹身子嬌貴,天這麼熱,這裡人又多,萬一有個閃失可怎麼好。還是到後面去,讓丫頭上些茶水點心,我們姑嫂好好聊聊。」
幾個婆子不著痕跡地把她擠開:「二奶奶也知道我們奶奶身子嬌貴。出門前大爺再三吩咐過,命我們好好守護奶奶,不許人近身,以免有人趁機動手腳。還請二奶奶體諒我們的難處。」
週二妻子臉上掛不住:「沒上沒下的東西,我是你們奶奶的嫂子,難道會有心害她?」
紗帽下傳出張歆冷淡的聲音:「嫂子多心了。她們不過小心防備無心之失罷了。我今日是來理事的,事畢再同嫂子聊天吧。」
重陽點頭哈腰地賠著笑:「好教二爺二奶奶知道,我們奶奶今日原本要往大明寺禮佛,出門的車馬都是現成,聽說裡正傳喚,不敢耽誤,連忙就過來了。」
果然是他們安排的!張歆吃了顆定心丸,上前對氣定神閒的裡正施禮道:「勞裡正久候!路上耽擱了些時間,但願沒耽誤什麼。」
「沒耽誤,沒耽誤。」裡正是個清瘦的長者,精明嚴肅中透著圓滑:「段家奶奶是有身子的人,本不該打擾。小老兒也知道,這莊子上的事一向都是週二爺在替奶奶打理,大事小事都是週二爺週二奶奶拿主意。奶奶對週二爺信任有加,竟是從不曾過問過。只是今日這事,正由週二爺週二奶奶身上起,他二位的主意做不得數。小老兒無奈,只得驚動奶奶了。」
張歆溫言道:「長者言重!關係周氏聲名,又是在妾身的陪嫁莊子上出事,妾身自當過問。」
裡正指點著幾個苦主,讓他們把事情再說一遍。事情不複雜,差不多就像胡大嫂說過那樣。
指到那個原本跪在地上縮成一團哭泣的婦人,她突然往前爬了幾步,猛地磕起頭來:「奶奶,您也是眼看當娘的人,就請可憐可憐我肚子裡的孩子吧。」
這飛來一記,幾乎把所有人都嚇住了。
她婆婆大張著嘴發了陣呆,猛然反應過來,指著大罵,又對裡正與張歆陳情:「我兒子出門三個月,前晚才回來,她肚子裡的孽種,斷不會是我家的。還請裡正和奶奶主持公道,懲治姦夫□。」
裡正咳了一聲,板著臉問:「那婦人,你懷孕幾個月了?可是你丈夫的孩子?」
「回大人,不是我丈夫的,是週二爺的,約摸有兩個月了。丈夫回家,我想尋二爺討個主意,被二奶奶看見,一頓好打。我怕她害我的孩兒,就沒敢說。小婦人失貞不假,可並不是我勾引二爺,是二爺逼我。他把我丈夫派出門辦事,叫我留宿在莊院裡,照看有孕的陳姨娘。他夜裡來找我,逼我順從他,不然就要害我丈夫,還要誣蔑我偷東西告官。」
週二跳了起來:「胡說,血口噴人。玉婕妹子,你是周家女兒,要明白利害。分明是——是他們一家串通一氣,想要訛詐。」
要說這婦人的事,週二確有幾分冤枉。原是她男人自己牽的線,想用有幾分姿色的老婆,從週二這裡換些好處。這婦人當初假意拒絕他親近,其實不過吊他胃口,多要些好處。這點實情,實在不比胡說的體面到哪裡去。週二好歹也讀過幾年書,說不出口。
卻不想他情急下的一句話,已經得罪了張歆:「我來這裡,不就是為了弄個明白?不是為了周氏名聲?小妹已嫁做段家婦,還請兄長注意口舌。」女子一出嫁就只是某門某氏,是很可悲。可他當著這麼多人的面直呼玉婕閨名,不但失禮,更有損玉婕清譽。看來,這個週二還真沒把玉婕放在眼裡。
裡正不慌不忙地說:「週二爺莫急。段家奶奶,慢慢問話,總能弄清楚到底怎麼回事。」
張歆點點頭,對那婦人說:「懷孕辛苦,我是知道的。你既是雙身子,就不要跪了,起來回話。」又對:「這附近可有醫術高人品好信得過的大夫?還請裡正派人去請兩三位過來,看看這婦人說的兩個月胎兒是不是真的。不好叫大夫平白跑一趟,這事既從二哥身上起,診金還需二哥破費。」
週二萬般無奈,也只得拿出銀子,交給裡正的人去請大夫。週二妻子在旁心疼不已,嘴裡嘟嘟囔囔。
張歆又叫其他人也都起來,站到陰涼處,等會兒好回話。眾人紛紛稱讚奶奶心好,也有人覺得她心軟好糊弄。
那婦人心下略安:果然如週二夫婦所說,這位奶奶是個和軟性子,自己今日一點生機都在她身上了。丈夫人品粗鄙,家裡窮,婆婆厲害,姑嫂精明。明明是男人賣老婆,事發了縮在一旁一聲不吭,由著婆婆小姑打罵他。□的罪名坐實,被休還是好的,弄不好命都保不住。她只能把拚命把自己說的軟弱可憐,周家是大家族,有錢有勢有人做官,總得要幾分臉面。萬一僥倖藉著肚裡的孩子,進了周家,可算一步登天。
張歆才不在意這些人怎麼想,她今日要處理的是經濟問題,不是生活作風問題。當下,一心一意地同裡正和院裡的莊戶們攀談起來,詢問他們佃了多少地,田里都種些什麼,這幾年收成如何,交幾成租子,自家夠不夠吃,生活是否過得去,又問附近的幾個莊子,都是誰家的,有多少田地,多少佃戶,田莊收入如何,等等。
眾莊戶好容易得見真正的莊主,聽她想要瞭解民情,紛紛搶著說話,哪怕張歆問得不大對路的問題,也都一一解說。
週二夫婦心中有鬼,幾次想要岔開話題,都不成功,互相猛遞眼色,卻是無法。
張歆聽眾人說夠了,這才轉向他們:「二哥,聽諸位這麼一說,伯祖父送給我的這個莊子還真是旱澇保收的,我真該好好謝謝他老人家。二哥可是在經營中遇到了什麼難處?」
週二喏喏地說不出話。玉婕抓住了他貪污的把柄,卻暗指他無能,已經是給他留面子了。那些事,私下還可以求情通融兩分,哪裡能夠當眾說?玉婕抓住這個機會,當著這麼多人發作,定是不肯善了。不但這個差事要飛,這些年攢下的家底恐怕也要保不住。
週二妻子賠笑說:「兩兄妹的事,何必當著這麼多人說。你二哥不對的地方,回頭叫他給妹妹賠不是。」
張歆微微一笑:「二哥是伯祖父派來幫我管莊子的,既被伯祖父看中,定是才德兼備,我可以放心的人。會有什麼不對的地方呢?」
週二妻子張了張嘴,勉強地說:「沒告訴妹妹就自作主張翻修擴建了莊院,是我們不對。不過,這莊子是妹妹的,好處自然也是妹妹的。」
「我原也沒想來住,也沒問過二哥二嫂在莊院住得可還舒心,真是失禮。翻修擴建的款項,從租子收入裡走也是應該,二哥二嫂總該告訴我一聲,免得我多心。回頭可要好好看看我這花了四千兩多翻修擴建的莊院。」
四千多兩?週二夫婦以翻建莊院為名侵吞了四千多兩地租!不但窮莊戶里正,就連重陽也瞪大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