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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 節目錄 玉婕(下) 文 / 楚湘雲

    新婚夜,小樓外賓客如雲,熱鬧喧天。她靜靜地坐在喜床上,喜悅期待又緊張忐忑。

    他送走客人,回到新房,臉頰因為酒醉染上了春意,越發明亮有神的眼裡滿是歡喜。他雙手捧著她的臉,一遍遍輕喚:「玉婕,玉婕,我可是在做夢?」

    他始終溫柔小心,如同對待一個易碎的瓷娃娃,事後緊緊擁著她,沉沉入睡。

    次夜,他摟著她,柔聲問:「將來,你想要什麼樣的府第?」

    她其實希望和他一起,一直留在常府,卻也明白自立門戶是他的理想。想了想,她說:「我想要個園子,裡面有一口荷塘,再植幾株梅樹。夏天開窗就能見到荷花。冬天出門就能聞見梅香。」

    他親吻著她:「還有什麼?」

    「沒有了。」

    他笑,湊在她耳邊承諾:「必如卿卿所願。」

    夜晚,在房中,他們如漆如膠,水□融。他寵她,如對至寶,如對孩子。偶爾,他自己也會露出兩分孩子氣。

    白天,在人前,他們努力顯得疏離冷淡。因為每次看見他們同時出現,姨夫和姐姐的笑容都那麼勉強。

    姨夫去世。姐姐讓下人改口喚自己「奶奶」。

    姐姐的奶娘方嬤嬤說:「這府裡總不能有兩位當家奶奶。」說話時,看著她。

    姐姐也看著她,不說話。他的眉頭皺了起來,看著姐姐,不說話。

    她不能不說話。她低下頭,謙卑地說:「不論在哪裡,姐姐跟前,我總是小的。」

    方嬤嬤笑著點點頭。姐姐繃緊的臉略略放鬆,扯扯嘴角,像笑更像哭。他仍舊皺著眉,不說話,也不看她。

    夜裡,他緊緊擁著她,熱烈而纏綿,在她耳邊低聲安慰:「委屈你了!我會盡快置辦宅院,讓你搬過去。」

    搬過去?她終究還是要離開常府了嗎?能不能不要?可是,嫁給他以後,尤其姨夫去世後,這個常府就不再是她長大的那個常府了。或者說,常府的人,包括姐姐,已經不再把她當作自己人,也許並不歡迎她留下吧。

    重陽歡歡喜喜地跑來告訴她們:「大爺買下了緊鄰的兩處宅院。()一個五進的大院子,一個三進的小院子,中間夾了一塊空地。大爺正讓人拆圍牆,修園子,粉刷修葺房子。等弄好了,那府怕比這邊還大還整齊呢。」

    紅薔紫薇都很歡喜。她卻擔心這話傳到姐姐耳中,會怎麼想?其實,要那麼大院子又有什麼用呢?原先還不覺得,自從姨夫去世,就覺得常府地方太大,人口少,太空蕩太冷清了些。等她搬到那邊去住,姐姐身邊是不是更冷清了?會不會想她?還是,姐姐巴不得她早早走開?她自己守著那麼大的房子,他在的日子還好說,他不在的日子,想想都有點嚇人呢。

    圖兒病了。姐姐很難過很自責,恨不得時時守在床邊。可是,姐姐的身體也不好,經不起這麼折騰。他要照顧鋪子生意,要出門應酬,顧不上家裡。養兵千日,用在一時,家裡的擔子只有她來擔。

    她不知道那孩子的存在,直到他離開了她的身體。

    他坐在床邊,沉著臉,冷得嚇人,見她醒來,想說什麼,忍了又忍,半天歎口氣:「你——罷了!你先把旁的事都放下,養好身子再說。」

    姐姐來看她,眼睛紅紅,語帶悲傷:「妹妹,對不住!連累了你。」

    他推掉好些應酬,盡量留在家裡,又把蘇葉調去幫忙照顧圖兒,把七夕派到她院裡名為聽候差遣,其實是看守她。

    小月子沒做完,圖兒去了,姐姐當場昏了過去,從此一病不起。

    她不得不掙扎著起來,打點一切。

    她累得昏頭昏腦地回到房中,他沒來,紅薔也不見蹤影,紫薇眼神閃爍。

    姐姐病得厲害,上上下下都不好過。只有紅薔穿紅戴綠,塗脂抹粉,口哼小曲。姐姐的丫頭金桂看不過眼,同她吵了起來。

    她聽見,一陣氣惱,過去扇了紅薔一巴掌:「不看看什麼時候,打扮得妖精似的,想勾誰的魂呢?」

    當著那麼多人的面,紅薔直挺挺地跪下,直挺挺地看著她,眼中充滿算計成功的得意:「奴婢腹中有了大爺的骨肉。姨奶奶傷了奴婢不要緊,傷了大爺的子嗣可怎麼是好?」

    又驚又怒又痛,胸口像要炸開,心像要撕裂,用自己聽了都害怕的尖聲下令:「拉她下去!滿府裡小廝婆子的衣裳都交給她,洗不完,洗不乾淨,不許吃飯睡覺!叫大爺來見我。」

    他來了,帶著她不曾見識的冷然,好似犯錯的是她:「紅薔不安分,衝撞了你,是她的不是。可她腹中的,畢竟是我的骨血。我這麼大年紀,落得一個子女也無。你也該替我想想。」

    這是誰?還是那個愛護她疼她寵她的人麼?她不認得這個人!是他變了?為了一個丫頭變了?還是她從來沒認得他?她害怕,她覺得冷,她渾身發抖。

    他只是坐在那裡,看著她,帶著責備。

    她尖銳地冷笑:「大爺怎麼忘了?那是我的丫頭。是生是死要給誰,都由我。大爺想要她,大大方方說出來,我未必沒有那樣的度量。不告而取,這般偷偷摸摸,別有意趣麼?重陽和紅薔的事,滿府裡都知道,大爺和姐姐一向也是默許的。做皇帝的還知道不可奪臣下之妻,大爺這個做主子的,搶了奴才的老婆,很榮耀麼?還是說,一個丫頭,你奴才的女人,比你明媒正娶的兩個妻子更般配大爺你?」

    「你,你——」他大怒,跳起來指著她,半天哆哆嗦嗦擠出半句話:「虧得我——」

    淚水嘩嘩流下,眼前一片朦朧,她看不清他的臉,只看見自己片片碎裂的心:「虧得我一心一意信你。到頭來——」

    他不說話了。

    她擦乾眼淚,冷冷道:「想留下她肚子裡那塊肉?不是不行。就看大爺,還有紅薔,怎麼做了。姐姐若是不好,常府也就倒了。我一個人,大不了同你們魚死網破。」

    「你——」意外於她的強烈反應,震懾於她的冷森決然,他眼神複雜地看了她好一會兒,長歎口氣,走了。

    她趕進屋裡,震驚地看到被頭上猩紅的血跡,姐姐臉色灰敗,口不能言,眼睛恨恨地瞪著床前跪著的紅薔。

    金桂和青稿連忙把紅薔架出去。她趕上前,為姐姐拍背撫胸:「姐姐息怒!不值得為這種人這種事生氣。」

    姐姐好容易緩過氣來:「去叫王媒婆來,把那丫頭領走,賣到窯子裡去。」

    她沉默片刻,勸道:「大爺認了她肚子裡的孩子。還是先讓她生下來,再做處置吧。」

    姐姐一怔,看著她流淚:「當日,我原要把紅薔給他。他不要,說娶得我已是福份。若不然,我也不會勸你嫁他。他答應了爹爹,決不讓你受一絲委屈。這才幾年——妹妹,是我害了你!我對不住你!」

    「若不是姨夫和姐姐援手收留,玉婕早已屍骨無存。何來害我之說?」

    姐姐拉著她,淚如雨下:「妹妹——」

    彌留之際,姐姐拉著她:「妹妹,我欠你良多,如今還要把四弟托付給你。除了你,姐姐沒人可托。」

    她說:「我明白,姐姐放心。」

    段府二門外,一個妖嬈的女子率眾迎了上來:「月桂恭迎大爺回府。這位就是玉婕妹妹麼?我比你長了兩歲,涎著臉自稱一聲姐姐了。」

    她愕然,向他看去。他接著她的目光,靜靜轉向一旁。

    她攥緊拳頭,冷冷一笑:「玉婕今生只有一個姐姐,八天前下葬。陰曹地府走過一圈,難道就變了模樣,轉了性情?」

    他頓了頓,皺皺眉,淡淡開口:「無親無故的,什麼姐姐妹妹?亂七八糟的習慣,不許帶到這府裡。」

    入夜,他來她房中。她木然呆坐。他只好靜坐相對。

    前院突然騷亂。紅薔掙開金桂和青稿,闖過來要見他和她。

    他沒有見紅薔,卻問她準備如何處置。

    她說:「既然大爺稀罕她肚子裡那塊肉,就讓她生下來。至於她,姐姐早發過話,賣到窯子裡去。」

    他沉默很久,輕聲說:「夜深了,歇了吧。」

    那夜他溫柔如昔,卻暖不了她。她在他懷中僵直髮冷,從頭至尾打著顫。他從此甚少來她房中。

    金桂青稿恨極了紅薔。她們都是定了親的,只等料理完紅薔的事,就嫁人,也不怕觸怒大爺。每日好吃好喝地供應著,嘲笑辱罵也是一天三頓,加四五頓點心。紅薔苦熬到生產,也沒能見到他。得知生的女兒,他失望地歎口氣,看了眼孩子就走了。

    紅薔一聲聲地喚著「大爺」嚥了氣。她不知道該欣慰還是該心寒,不知道自己心裡是放鬆了些,還是糾的更緊。

    如果可以,她情願縮在這個小院,不要見他,也不要見別人。然而,他的生意和勢力越來越大,常家余家周家都有求於他,都想通過她去求他辦事。劉嬤嬤時不時來看她,帶來常四爺如何如何,余五老爺如何如何。

    她不得不打點精神與他周旋,也不得不打點精神為他出去與人周旋。

    他還很不滿意:「玉婕,你當明白,你現在段府,不是常府。你是我段世昌的夫人。」

    她淡淡更正:「是如夫人吧。」

    他臉色很難看:「我不過發願為玉娥守義三年。你想如何?」

    她想如何?她希望當日沒有答應姐姐,那樣,他永遠是可親可靠的姐夫。她希望因時疫死去的是她,那樣,她只會記住寵她愛她的他。她希望當日追隨姐姐離去,就不用負擔她做不好的重任,孤零零地面對他的指責。

    每一回,看見窗外的荷塘,站在院門口就可以望見的梅樹,她的心又會於絕望之中生出幾分希望。

    最後,她看著月桂的嘴一張一合,明白她不敢當著他污言穢語,卻也絕不是好話。她本能地看向他,見他淡淡地坐著,穩穩地端起一杯茶,慢慢地喝。

    她心中苦笑,原來如此,原來如此!人間原多薄倖郎,是她錯了!

    他的茶喝完了。月桂的話說完了。她躬了躬身,轉身離開。

    走了兩年多的路,熟了,不用看也錯不了。可她心裡知道,她走錯了路,已無路可走。

    她走向荷塘,沒等靠近,就被紫薇拉住。看見紫薇,她又想起紅薔。她自負聰明,總是看錯人。

    天大地大,何處是她的家?天地間,還有誰可信?還有誰可靠?不如,去追尋親人的腳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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