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距離那一天已經快過去兩個月了,從黎國到西境……因為路上積雪,天氣嚴寒,所以耽誤了不少的時辰。
現在她們就快到西境的都城了。西境的氣候似乎是比黎國更加的嚴寒,自他們從進入西境開始,遇到的都是大雪封山,遠遠看去一片雪白的海洋……
這景色很美,頌欽自小在東陵長大,從沒有見過這麼美的雪,這麼純淨的世界。
如今在一片白雪茫茫之中,便隱隱約約能看到西境都城的城牆了,派遣出去的斥候早已經來報,西境的迎親隊伍就等在遠處一公里的地方了。
頌欽不由得緊了緊自己的衣衫,稍稍整理了一下頭上的鳳冠,車內有銅鏡,她細細的看去,自己的樣子好像真的不一樣了。
高高挽起的頭髮。華麗的鳳冠,這一切將她整個人都顯得雍容華貴,在那張瘦小嬌俏的臉也多了幾分穩重的氣息,精緻的妝容使她的臉色看起來有了些許的喜色,身上的衣衫繁重,但是做工精細,並且繡紋複雜,這是她的嫁衣,也是正統的鳳袍。
車內有暖爐,倒也不是很冷,頌欽幽幽的呼了口氣,沒人知道,寬大的袖子下。她緊緊的捏住了拳頭。
她一定就要保持這樣的表情,莊重並且大方自然,千萬不能露出一點慌亂的神色,不管將會見到什麼人……
啊。那是一定的,她一定會見到墨詔楓的啊!
頌欽輕輕閉了閉眼睛,深深的呼吸,她想都不敢去想,要是是墨詔楓看到她從車上下來,會有什麼樣的反應……她不敢想,可是她知道,她只能用視若無睹來面對他。
「公主殿下,到了,皇上已經過來了。」馬車旁邊的人低聲通報了一聲,頌欽才聽到外面傳來馬蹄聲。
「皇上前來迎接公主。」
頌欽深深的呼吸。可是外面好像沒了什麼聲音,她微微有些好奇,也有些害怕,便探頭稍稍往前湊了湊,想聽墨詔君在說些什麼,可是剛將腦袋探過來,猛然的車簾就被人一把掀開了。
「呼!」頌欽嚇了一跳,抬起頭便看到墨詔君冰冷穩重的臉。他微微皺眉,看起來像也被頌欽魯莽的動作驚了一下,不過隨即又淡淡的笑了起來,「此處風雪太大了,所以就直接進宮吧,你就再坐一會兒,再過半個時辰便能到皇宮了,冷不冷?」
頌欽急忙搖了搖頭,這才看到墨詔君披著純黑色的裘毛大氅,一直以來看似有些清瘦的身影也變得異常的強壯,他戴著狐毛帽子,臉頰似乎越發的剛毅了,他的身上還沾了些雪花,一身的冰寒之氣從掀開車簾外灌了進來,氣溫下降,反而讓他看起來越發的凜冽了。
「那就快啟程吧!」墨詔君對頌欽微微點了點頭,說著輕輕便放下了車簾,然後頌欽聽到了他威嚴的聲音,宣佈道:「進城。」
馬車開始緩緩移動,迎親的鼓樂聲再一次響了起來,兩邊的隊伍合為一隻,顯得越發的壯大了。
頌欽靜靜坐在車裡,卻悄悄鬆了口氣……不用在這裡下車,真是太好了。
她頗有些好奇的悄悄掀開了為了御寒而特製的厚重車簾,頌欽呼吸時的氣息在這一片白茫茫的世界裡,也化為了一陣白霧……在馬車的四周,兩國的旗幟隨風飄揚,這支隊伍裡增加了許多她不認識的人,大多數為騎兵。
前面的隊伍很長,後面也是看不到尾,頌欽的車駕在中間。
她輕輕搓了搓手,就算只是掀開車簾一會兒,她也覺得外面的氣溫冷得好像能將人東結成冰。
「馬上就要進城了,作為黎國的公主,西境的皇后,能不探頭探腦的嗎?」墨詔君的聲音突然響起來,頌欽一愣便看到他從隊伍後方騎著馬過來了。
頌欽輕輕咬了咬唇,什麼話也沒說,只是不甘心的放下了車簾子。
看到頌欽老實了,墨詔君騎馬到了隊伍的最前方,他的馬是黑色,與他黑色的裘毛大氅一樣在這一片純白的雪地裡,這一隊喜慶的紅色隊伍裡,那樣的顯眼。
天上還下著小雪,悠悠揚揚的落在他的帽子上和身上,隊伍緩緩進了城,地上的積雪已經都掃得乾乾淨淨的,家家戶戶的門前都掛上了紅燈籠,掃乾淨了雪,鋪上了喜慶紅綢。
從城門一直到皇宮,這一路上迎親隊伍經過的所有地方,似乎都是一片喜慶的紅色,好像要將這漫天的雪花都映紅了一般。
百姓們全都跪在地上,低著頭不能抬起來,不停的呼喊著,「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皇后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
這一路上喧鬧的鼓樂聲幾乎都被這眾人的呼喊給掩蓋了,頌欽靜靜端坐在車駕裡,當然不能再掀開車簾,可是卻覺得腦袋又開始痛了,這種聲音彷彿會貫穿人的腦袋一般,聽起來……讓她很不舒服,讓她整個腦袋都『嗡嗡』作響。
車駕要在城內繞一圈,因為不能與墨詔君他們來接親時走的路重複,所以時間也延遲了許久,頌欽坐在車裡幾乎都快要睡著了,才聽見外面突然響起了一聲巨大的鼓聲……
頌欽嚇了一跳,才猛然發覺,轎子四周竟然已經是一片寂靜,沒有了一絲的聲音。
那沉重得幾乎如同敲擊在人心的巨大鼓聲,一聲接著一聲的響了起來,節奏莊嚴,伴隨著這鼓聲,頌欽聽到了一個再熟悉不過的聲音。
「臣弟攜文武百官,代表天下萬民,恭迎皇后娘娘鳳駕!吉時已到,恭請娘娘鳳駕入殿。」
頌欽心裡猛然一跳,似乎連呼吸都遺漏了……這聲音……竟然是,墨詔楓。
她絕對不會聽錯的,是他,一定是他啊!
但是為什麼?為什麼竟然會是他?
墨詔君竟然這麼可惡!他明明知道內情,居然還讓墨詔楓在這樣的時刻,來這樣迎接她?
頌欽根本來不及反應,車簾子已經被兩個宮女從左右兩邊給掀開了,她就靜靜端坐在裡面,只是眼前一片雪白,恍惚了一下彷彿什麼都看不清楚……
當她的視線一點點清明起來時,就看到了西境莊嚴的大殿,還有黑壓壓的整齊的站了整整一個廣場的人。
她什麼都不敢想,更不敢看自己的車前的那個人……就只能僵硬的坐在原地。
「下車吧。」墨詔君的聲音如同冰雪一般的陰冷,將頌欽的模糊的視線拉回了現實,她看到了墨詔君冷冽的臉,他就這樣目不轉睛的看著她,朝她伸出手。
頌欽比誰都明白,這一刻總會來臨的,她早已經告訴過自己……到了這一刻,她只能視若無睹,只能把自己當成一個陌生人。
狠狠的咬牙,拳頭在寬大的袖子裡幾乎捏的泛白,頌欽才逼迫自己努力揚起了一絲淡淡的笑容,從容大方的伸出了手輕輕放進了墨詔君寬厚溫暖的掌心裡。
墨詔君扶著慢慢她下車,她那一身喜紅的鳳袍幾乎成了這皚皚白雪中唯一的一抹殷紅,就好像是雪地裡怒放的紅梅一般,那樣的耀眼……
其實墨詔楓就站在馬車前,當頌欽下車時,本該是他帶領所有的人行禮的,但是他看到從車內站起來的那一抹殷紅的身影時,他卻變得渾身僵硬,動彈不得。
是的……他就連呼吸都斷絕了,只能無措的瞪大了眼睛就木訥呆愣的站在原地。
他清楚地看到她的容顏,精緻的妝容,清淡的笑容,這一切都是他熟悉的……可是此刻見到時,就好像伸出夢中一般,竟然是那樣的不真實,他想他一定是眼花了,急忙眨了眨眼睛……
墨詔君扶著頌欽慢慢下車,穩穩的站在了地上厚重的紅地毯上。在雪光的映照下,一身大紅的喜服讓頌欽越發的美了,雖然身上穿得太厚重了,可這反倒顯得她的臉越發的小巧,她仰著頭看著墨詔君,輕輕的笑了笑。
而墨詔君解開了自己的裘毛大氅交給了身邊的奴才,就要進大殿了,該是穿著正統的喜服的。
墨詔君的龍袍是暗紅色的,金線刺繡的蟠龍盤踞在胸前,寬大的袖子,暗金的鑲邊的領子,處處彰顯著皇族的尊貴還有王者的威儀。
兩個人站在一起,距離是那樣的親密,墨詔楓不可置信的看著,但是不論他如何提醒自己這是幻覺,不論他如何不肯相信眼前的事實,他都不能讓自己清醒過來,因為這不是夢,所以他無法從夢中醒來。
他所能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殿下,殿下……該行禮了。」身後有人小聲的提醒著,墨詔楓不行禮,後面的所有人都不敢動,所有人就這樣安靜詭異的站著,沒有人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在這大冷的天都急得滿頭大汗了。
大概是這裡詭異的安靜還有剛才的竊竊私語引起了注意,墨詔君朝墨詔楓看去,可是墨詔楓的眼睛卻一直落在了頌欽的身上,他當然知道的……不過他更加明白,現在這一切都是不可避免的,更何況……如今他的眼神,已經不應該再落在別的女人身上了。
頌欽順著墨詔君的眼神看去,便在轉頭的那一瞬間,就對上了墨詔楓震驚的眸子。
她已經好久……好久沒有見到他了啊。
她呆呆的愣在了原地,在腦海中想像過無數次他們以這樣的身份在這樣的時刻的碰面,但是直到這一刻來臨,她都沒想到竟是這樣的安靜,他們兩人誰都沒有說話,只是靜靜的看著對方。
墨詔楓顯然瘦了,因為禮節的緣故,他沒有披大氅,穿著正統的宮裝朝服,在這冰寒一片的冷天,顯得是那樣的單薄,他雖面無表情,可那雙眼裡卻全是震驚,那種不可思議,甚至無法相信的震驚。
「別耽誤了吉時。」墨詔君的聲音緩緩的響起,然後輕輕的握住了頌欽的手,她的手有些冰,不過墨詔君還是緊緊的握住了。
直到此刻頌欽彷彿才回了魂,她似乎終於感受到了冷風,看到了雪花的飄動,也感受到了墨詔君傳出的警告。
她完全不知道自己究竟怎麼做到的,她居然勾起唇角微微笑了起來!
明明早就演練過了很多次,看到墨詔楓時,該如何冰冷的移開目光,把他當做一個陌生人看待,甚至當他不曾存在過!但是她竟然笑了,由衷的輕輕笑了起來,那雙眼彎曲成了美麗的弧度。
墨詔楓愣住了,這個時候他似乎聽到了頌欽離開時,和他說的那一句『再見』。
她曾說過,不管再見時,她是什麼身份,在什麼時間,她都不再是以前的頌欽了……
墨詔楓突然知道了,她究竟選擇了一條什麼樣的道路。
「走吧,不是吉時已到嗎?」頌欽微微轉眼,笑著看向了墨詔君,她的眼神就這樣自然的從墨詔楓身上轉移了,既不突兀,也沒有忽視他,更沒有如自己所想的,當他不存在。
墨詔君心中微微一歎,不過面上還是滿意的點了點頭,然後輕輕放下了頌欽的手,帶領著她一步步朝著眼前的大殿走去。
頌欽的雙手在胸膛下方緊緊交疊,雙臂平抬,那寬大繁複的袖子便展開了,上面刺繡的鳳凰如同展開了翅膀一般在衣衫上飛翔了起來,她的背脊挺直,身體雖然瘦小,可是卻彷彿有一種無窮的力量,她就這樣雙眼平視前方,一步步莊重的跟隨在哪墨詔君的身邊。
墨詔楓依舊是愣愣的站在原地,可是皇帝和皇后都已經走到了身前,他身後的人哪怕再著急也不得不按照禮節下跪……他們本就站在廣場上紅地毯兩邊,如今一跪下,唯獨留下了一條通往大殿的路。
可是墨詔楓是站在地毯中央的,此時此刻他木訥的站著,眼睜睜的看著墨詔君帶領著頌欽一步步慢慢的走向他……他們兩個人都穿著喜服,一身的喜慶的紅,一個鳳冠霞帔,一個龍袍加身……
那兩人看起來居然是那樣的登對,若不是……若不是那個人是頌欽,墨詔楓一定,一定會為皇兄娶到這樣一個美人兒而高興的。
但是……她就是頌欽啊!
她是他在皇天之下,高唐之前,三跪九叩,拜過天地的妻子啊!
墨詔楓的腦袋突然一陣劇烈的痛楚,他的臉上什麼表情都沒有,只是皺著眉頭輕輕笑了起來,低聲自嘲的笑了起來,現在的他有什麼資格……有什麼資格說頌欽是他的妻子呢。
誰都知道,明明是他……負心的那一個,是他啊。
當墨詔君和頌欽終於走到了他面前時,他的腳步不知為何竟然變得如此虛浮,身影一晃,居然退到了一邊……他的輕輕身影搖晃著,幾乎差點摔倒在地。
頌欽的心提得老高,可是她只能面容莊重的看著前方……默默看著墨詔楓從她的視線裡移開,然後她一步步的與他錯身而過,最終他消失在她的眼前,而他也只能站在原地,靜靜的看著她的背影,一步步的走向大殿。
「黎國長孫公主頌氏——單名欽,封號憶黎,西境元年三二九年特封為西境皇后,執掌鳳印,當為後宮之表率,母儀天下;而定兩國之邦交,永享百年昌盛……」
墨詔楓的事情看起來不過是一個小小的意外,沒有人敢在意,剩下的一切都有條不紊的繼續這,朝臣們歌功頌德,俯首祝賀……女木序巴。
就在這震天的鼓聲之中,在這幾乎震耳欲聾的呼喊聲中,頌欽與墨詔君一起,緩緩走上了莊嚴神聖的金鑾寶殿,在那裡純金的龍椅閃放著無比輝煌的光輝,高高在上的睥睨著天下眾生。
聖旨宣完,頌欽就在這大殿之上,龍椅之前,轉身面對墨詔君,隆重下跪,行大禮三拜,雙手高舉過頭頂,沉聲道:「臣妾自當恪盡職守,為皇上掌管後宮,為皇上排憂解難。」
「那以後可要辛苦皇后了。」墨詔君如此說著,接過了一邊太監遞上來的鳳印,鄭重的交給了頌欽。
那是純金打造的鳳印,上面細細的雕刻了一隻展翅的金鳳凰,它在手裡的份量,比想像中的還要沉重……
「謝皇上隆恩!」頌欽謝恩,墨詔君伸出雙手慢慢將她扶了起來。
這兩人就站在高高的階梯上,由墨詔君輕輕的扶著頌欽的手腕,看著下面跪著的人們,沉聲道:「今逢封後之喜,舉國歡慶,群臣大宴三日,頒特赦令,判處三年以下囚犯皆可免其罪責!減免賦稅三成,執行三年!」
「吾皇隆恩浩蕩,萬歲萬歲萬萬歲,皇后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
就在群臣的跪拜聲中,頌欽與墨詔君一起,莊嚴穩重的坐在了龍椅之上,從此刻起,他們比肩俯瞰天下,一起接受萬民朝拜。
頌欽清楚……這便是她人生新的篇章,這就是接受了便是一輩子都無法更改的!
而大殿外……那個失魂落魄的人,此時此刻她雖然看不到,可是在她的心裡……卻還是忍不住微微的喜悅,起碼她再一次見到他了。
他還好好的活著,而且精神不錯……最起碼在見到她之前,他應該都是很好的吧。
儘管她又給他帶來了痛苦,可是頌欽知道,就算是如此,她也想回來……不是不在意他的感受,而是她無法,拋下這一切,無法置身事外。她明白的,她永遠也走不出這個牢籠。
不過此刻她也突然明白了,就算她走出這個牢籠,就算離開了他們所有的人,離開這裡所有的事情,這也並不代表,她就擁有了自由和快樂。
她真正想追尋的,並不是只有她一人……其他什麼也沒有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