阜城的天氣算不上好,但是總算不下雨了,有一點灰濛濛的,似乎是霧氣,有些冷,比莞城冷許多,街上的人都穿著棉襖和風衣,腳步匆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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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爾陽光被雲層躲開,能照下來一會兒,但是也不溫暖,只是刺眼。
我們下榻的地方是一家中等檔次的酒店,阜城市裡的酒店也是大都市的樣子,很高檔豪華,但是在鄉下,只有那種私人承包地皮蓋起來的兩三層笑旅店。還是木瓦片低簷的。靠著河岸,有幾分小橋流水人家的意境。
上次和權晟風住在程公館,我不知道阜城還有這麼雅致的小旅店,其實我可以帶著他回程公館,不僅省下住旅店的錢,還能有林媽她們照顧起居,權晟風說程公館是他送給我的宅子,即使他離開了我,這套宅子他也不會收回去,可我不想帶著白唯賢去住,那時權晟風給我的。就不該有別的男人的痕跡。
我坐在旅店外面的迴廊椅子上,這是一條冗長的木廊,陳舊得有些微微塌陷的木板,廊子上面是曲折蜿蜒的木頭屋簷。下雨的時候滴在瓦片上就像是敲擊樂一樣,砰砰嗒嗒的,走廊盡頭有盤著頭髮篩米的婦女,腦後是烏木簪子,都是真的烏木,從山上的烏樹幹子削下來的,往往都是手巧的漢子在自家院子裡用鐮刀片薄之後拿利器刻成好看秀美的樣式,贈給自己的妻子,對鏡貼花黃、梳青絲、綰長髮、繡羅裳,這一輩子就這麼慢慢的過去了。
不曾生活在麗江、阜城和這些不繁華卻另有味道的古城,就感覺不到那份淡謐的人生,我曾想,如果和白唯賢一輩子在這裡做對相生相依的夫妻,我寧願不邁出阜城半步,寧願此生都看不到大都市的繁華,可惜我在輾轉多年還是墮入了風塵,以致於現在我不敢說,他不敢認。
我愣神之際,白唯賢從我身後出來,端著兩杯茶,「嘗嘗吧,這是阜城的習俗,用烏江下游的河水或者後山的小溪水做引,採茶山上每年新收的嫩茶葉,放在烏木的古盅裡,蒸一下再用熱水泡,出來的味道很香,水甜茶濃。」
我接過來一杯放在鼻下聞了聞,雖然已經很久沒有喝過了,都記不清是多少年了,自己私下也泡過,但就是沒有他泡的這個味道,我覺得人最怕的不是愛與不愛,恨與不恨,而是習慣不習慣,當你已經無法把這個人把這段情從你的血液裡拔出從心上挖掉,你就會變成一種近乎瘋狂的依賴,那麼這輩子,也就毀在這個人身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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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聞著那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味道,有些恍惚,他輕輕托著我的茶杯底兒,帶著一抹溫潤的淺笑,「怎麼不喝了?」
他將杯托到我嘴邊,我只好張開喝了一口,他笑著望著我,「有當年的味道麼。」
我的動作倏然頓住,茶水就含在嘴裡,卻怎麼也嚥不下去,他笑著湊過來,捧著我的臉,近在咫尺的距離,他的眼裡是我錯愕的表情,有些滑稽,他的唇忽然就印下來,輕輕的探進我嘴裡,將我口中的茶水渡了過去,他嚥下去,點了點頭,「你不喝,我喝,總不能浪費。」
我徹底愣在那裡,他笑得更燦爛,「白鳶鳶,我才發現,你比我認識的女人都有趣。」島木莊號。
他端著茶杯站在我旁邊,眼睛望著遠處的河面,我許久才回過神來,「比馮錦也有趣麼?」
他的臉色變了變,「我不想提她。」
我笑著搖頭,「剛才在船上,她給你打了好幾個電話,你看著屏幕愣神,如果你不是還想著她,怎麼會這樣。」
我喝了一口茶,的確,香甜中一點清冽的苦,正是多年前我癡迷的那個味道,可惜那個時候太年幼,品不出什麼,只因為是白唯賢泡的,我就憋著氣嚥下去,之後離開了阜城,和他散落天涯,再想要那個味道,卻死活找不到了。
「你說我愛馮錦,其實我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是不是,愛麼,也許是,也許不是,我身邊所有女人,除了我知道有目的接近我我故意順水推舟的,凡是我的確動了一點心的,都只有一個原因,就是像她。」
他說完歎了口氣,「鳶鳶昔年純淨得如阜城的水一樣,單純乖巧,馮錦也是,她的眉眼和笑時候的梨渦,都和鳶鳶像極了,我第一眼就動心了,她在我失去鳶鳶第十一年的時候出現在我生命裡,我之前逢場作戲,有過很多女人,可再也沒有那樣心動的感覺,我感謝馮錦,如果不是她,我現在過得還是行屍走肉一樣,我對馮錦,感情很複雜,我心裡清楚,我最初只是覺得她像,來彌補我心裡對失去了鳶鳶的痛,可這樣不公平,我那時覺得,她是那麼美好的女孩,我不能虧待委屈她,慢慢的,她溫柔體貼,我也就愛上了。」
白唯賢低眸看著手裡的茶杯,他輕輕轉了轉,「我不是不可以原諒她,我也不是沒有過女人,我沒資格要求她對我自始至終,如果不是最初我因為她像鳶鳶才愛上她,我根本不會趕走她,什麼過錯都可以原諒,但是她褻瀆了鳶鳶,她所有的純淨和美好都是假的,只是騙我。」
他望著我,眼睛裡是我看不懂的複雜情緒,「我永遠忘不了她舉著蝦醬饃饃跟我說,哥哥給你吃,那一刻我特別心疼她,她才兩歲,不該因為家族的爭鬥而成了犧牲品,記得我從出生到被權晟風算計得破產之前,我始終錦衣玉食,飯來張口,即使這樣,我都覺得不快樂,但是鳶鳶沒有飯吃,沒有衣服穿,我見到她的時候,她連鞋子都沒有,可她總是笑,那張紅撲撲的小臉蛋,逆著陽光,暖得照進我心裡,我們困在山澗的那天,我急得都要哭了,森林裡迷路,不是餓死就是渴死,又趕上了瓢潑大雨,我們躲在山洞裡,根本沒有人路過,她還窩在我懷裡笑,我說你不怕死麼,我們可能會死在這裡,她跟我說,不怕,和唯賢哥哥死在一起,也很好呀。」
白唯賢說著就笑出聲,我看著他的側臉,也笑了出來。
「很久沒見你笑了。」
他點點頭,「是,你在醫院昏迷的三個月,我沒有笑。」
他深深喘了口氣,「權晟風寸步不離的照顧你,我總是晚上去,躲在過道從門窗裡去看你,他有時候發現了會出來,大部分他都太專注的看著你,不會知道我來,但是我每個晚上都去,最長的一次,我七點多去,凌晨才離開。」
我聽著他說這些,心裡的滋味兒很怪,我不知道這三個月我到底錯過了什麼,權晟風的深情,白唯賢的悔悟,像是兩座山一樣壓過來,我覺得喘不過氣,命運似乎故意捉弄我,要不就讓我在人世間漂泊流浪,無依無靠,要不就讓我無從抉擇去留兩難,我低著頭,腦海裡一片空白,白唯賢不知何時跳過了圍欄,正好落在下面河上漂浮的小船上,他笑著朝我伸手,「鳶鳶下來,我帶你去看我的老地方。」
我恍然回過神,低頭去看,水面激盪著波光,我猶豫得咬著嘴唇,「不敢。」
他笑著仍舊朝我伸手,「我接著你。」
我看著他那張臉,褪去了商場的狡詐和浮華,他彷彿就是這座水城最普通的一個男子,仍舊那般毓質翩翩,淺笑溫潤,他穿著一身雪白的錦衣,在這烏木磚瓦的映襯下,格外乾淨晃眼,我有些恍惚,似乎又回到了昔年,他張著雙臂對我說,「鳶鳶,我帶你去烏衣巷放風箏。」
我癡癡的朝著他伸手,不知怎麼就喚了聲「唯賢哥哥」,他的臉色有一閃而過的傷痛,然後依舊笑著,「我接著你。」
我邁過圍欄,跳下去,腳踩在甲板上,左右晃了晃,我站得不穩,就那麼直直的向後倒過去,他攔腰將我抱住,還是深情依舊,「不怕,我在。」
我忽然就落淚了,伸手攀上他的肩膀,「白唯賢,如果在莞城遇見的最初,你對我這樣好,或許我不會愛上他。」
他凝視著我,漸漸斂去了笑意,「愛上誰。」
「權晟風。」
我連想都沒想就說出了他的名字,白唯賢蹙了蹙眉,笑得格外牽強,「沒關係,都還來得及。」
我和他坐在船上,他撐著槳划著,岸邊是拿著衣杵浣衣的婦女,笑語妍妍婉轉輕歌,我托著腮看著,聽著,身子在水裡在風中移著,那一刻,我莫名感動得想哭,倘若我和白唯賢能一直這樣下去,也好。
可惜回不去了,我不再是過去的程鳶禾,他不再是心無旁騖只為我一人的白唯賢,我和他中間隔了太多翻越不過去的千山萬水。
船停泊靠岸,偌大的梧桐樹在風中搖擺著,白唯賢一襲白衣勝雪如同畫中的公子,他站在岸上迎風而立,回手將我拉上去,我穿著淺藍色的風衣,和他的大抵剛好相配,我們那樣並排走著我都覺得格外入畫,我還是當年純淨天真不諳世事的程鳶禾,他依然是與世無爭舉世風雅的少年郎,我們行走在阜城古巷的街道,泛舟在漣漪的湖面,這樣一走就是一生。
他牽著我站在梧桐樹下,寬大的葉子低垂下來,恰好落在他肩膀,他一動不動,目光只是定定的注視著樹幹,我三個月前和權晟風來就已經看過了,那昔年的字跡早就掩埋在時光深處裡,再也尋覓不到了。
我偏頭望著他,他的臉上有失落和傷痛,他毫不遮掩的盛在眉宇之間,許久,輕輕笑了一聲,「沒有了。」
他不過區區三個字,卻不偏不倚的擊在我心上,我咬著嘴唇,眼前漸漸被霧氣籠罩,他握著我的手緊了緊,像是自嘲一般,「是不是連你都以為,我根本不在乎。」
我想將他掌中的指尖抽出來,他卻像是害怕失去什麼一樣,反而將我抓得更緊。
「我不是不在乎,我這麼多年,從來沒有對任何人提起過,在她之後,我只愛了馮錦一個女人,她有一次進了我的書房,我像是瘋了一樣把她罵出去,她就蹲在門外哭,我都無動於衷,我不允許任何人踏進書房,我不想讓任何人看到鳶鳶的畫像,那是只屬於我一個人的,誰也拿不走,看不去。他有些激動,手握得更緊,將我的骨骼攥得生疼。
「我排斥任何人進書房,唯獨你,你第一次進去,我根本不想將你趕出去,反而跟你說了很多,我鳶鳶,你說為什麼。」
我的心咯登一下,下意識的想要逃避,他忽然將我的身子搬過去,「你說,為什麼我不想,我的心裡告訴我,我就想把這些憋了十幾年的話都對你說出來,我已經忍了太久,每個夜裡,我會夢到她,夢到阜城,夢到她怪我,問我為什麼不去找她,我醒過來,渾身都是汗,睡衣浸濕了,我望著旁邊,有時候是空蕩的,有時候睡得是別的女人,我看著她們就覺得好陌生,我恨我自己,為什麼會這樣,我之後不是沒到過阜城,我自己來,帶著人來,派別人來,不知道多少次了,可我找不到,很多消息,有說去了北方,有說進了山裡,只要得到了一點消息,哪怕明知道是假的,我都去看,可後來,我在阜城邊界的半山腰上發現了程父程母的墓碑,我問那裡的人,他們的女兒呢,他們說,走了,還有的說,剋死了太多人,已經死了。」
他流著眼淚,就站在我面前,身子微微躬著,似乎沒有了力氣,他的全身都在顫抖,臉上是痛苦到了極致的扭曲,我靜靜望著他,慢慢的抬起手,我同樣顫抖著,拂過他的臉,「你說,人世間的陰差陽錯,眨眼間就變了模樣,既然找不到了,就放棄吧,我想她,大抵也不希望被你找到吧,這麼多年,找到了,你也會失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