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行簡還是每天一個人出去議和,商討細則,讓常山王好好養傷。常山郡王貴為金國皇孫,宋國接待他的人身份也不能低了,是唯一的皇侄沂王之子趙貴和,唯一的皇子榮王趙曮也經常去,因為常山郡王有可能是下下任金帝,他這個收養的皇子當然要抓住機會與其結交,瞭解他一生的對手是什麼樣的人物。
宋帝沒管。他有很多親生兒子,沒有一個能養活,有心栽培養子。將兵不如將將,上位者其實不用自己去做任何事,只要能識人、會用人、善馭人,他想看看,沒有人告知,養子要多久才能發現那個常山郡王是假冒的。
這個明教弟子很用心地按照張行簡張大人的指示扮演紈褲子,傷勢好點就去尋花問柳,每次都拉上趙曮、趙貴和兩個,美其名曰建立兄弟情誼。
以才藝為特色的水雲間推出新人——裊裊,取「餘音裊裊、繞樑不絕」之意,迅速風靡全城。臨安男子,無論風雅還是附庸風雅,都以結識裊裊姑娘為榮,趨之若騖,三個皇族少年也微服跑去湊熱鬧。盛名之下無虛士,裊裊在二樓隔間簾後撫琴,洋洋流暢,引人入境,聞者莫不聽音而忘音,只覺心神如洗,明滅間似真似幻。一曲畢,包了正對裊裊那最好雅間的完顏煥就擺出身份,要老鴇送人來。
這可是新人,乾乾淨淨的新人啊。照本來的安排,她會彈琴一月,這一個月裡,見客只陪坐品茶聊天,讓客人們彼此炫富,哄抬身價,一月期滿,價高者得,以後才正式接客。今天才第五晚,我的搖錢樹一片葉子還沒落就要被砍啦……老鴇柳三娘心裡哀嚎,又不敢違抗金國皇孫,痛苦地應道:「民女遵命。」
送去人後柳三娘告退出來,在雅間門外就雙手合十,祈禱滿天神佛保佑金國皇孫喜新厭舊,回國前會還她女兒。更有無數覬覦裊裊姑娘的客人憤怒地圍住柳三娘討說法——那個雅間裡面是何人?不是說裊裊姑娘要清奏一月、尋覓知音嗎?
雅間裡,面紗揭開,所有人都看呆了,真是仙露明珠啊。
完顏煥道:「裊裊姑娘,我就是完顏煥,大金常山王,你跟我來。」急色地拉人去內間。
一個忠心的金國侍衛道:「小王爺,這女子還沒有搜身。」被完顏煥狠狠瞪了一眼,不敢再說,訥訥退下。
「常山王厚愛,裊裊三生有幸。」裊裊輕聲說了句,垂首跟隨。其音如黃鶯出谷,嬌柔婉轉,含羞帶怯的神情更是動人心魄。
趙曮怒火中燒:這是宋國,如此尤物,本該是我的,我的!完顏煥憑什麼奪人所愛?就因為金軍善戰嗎?
趙貴和擊節讚歎:「無瑕堪比玉,有態欲羞花。唉……」他也很心疼。他最愛琴,琴發心聲,裊裊姑娘該是心高氣傲之人,可惜,被金國皇孫倚勢強佔。完顏煥懂琴嗎?暴殄天物!
「來人!」
是完顏煥的聲音。趙氏兄弟、侍衛、柳三娘和她的一群女兒、以及別的好事客人們都衝過去,把雅間的門都擠垮了。只見完顏煥站在一旁,衣襟散開,左臂上一條血痕;裊裊姑娘坐在床上,手裡拿著把藍汪汪的鋒利匕首晃著,神情滿足而得意,望著完顏煥,恨恨地道:「先父和州知府,我是來給我全家和歷陽十二萬冤魂報仇的。這匕首有毒,你死定了。」
眾人嘩然。完顏煥神色冷漠,奪過侍衛的劍就把自己傷口上的肉削了薄薄一層下來,痛得臉色煞白,卻一聲不吭,又掏出一瓶藥往嘴裡倒,再掏一瓶藥粉往傷口上倒,看看新滲出的血是紅色了,這才點穴止血,讓侍衛上藥包紮。
眾人愕然。早知金人殘忍,今日才真正見識到,原來金人對自己都很殘忍。亂哄哄的場面迅速安靜下來。
完顏煥道:「原來是周小姐,失敬。你全家之死,歷陽十二萬宋軍葬身火海,正是因為你父親冥頑不靈,逆天而行,周小姐還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女。哼,本王會武,而你,武藝太差,就是有再好的毒藥,你也不可能成功刺殺本王,你的所作所為,只會拖延議和,害宋國再多出歲幣犒軍銀。」
裊裊姑娘,也就是周小姐花容慘淡,厲聲道:「我親眼所見,金軍戰力也不比宋軍強,只不過你們有詭計多端的將領,我大宋人才輩出,遲早有人能對付你們!行刺是我一人所為,無人主使,你不要拿這個作借口為難朝廷。」倒轉匕首,就想刺心自盡。
完顏煥一把奪下匕首扔了,目光肆無忌憚地在她玲瓏有致的**上逡巡,「你真愛國,便以身報國吧。你可以學妹喜妲己褒姒西施的。」
這四個都是歷史上有名的紅顏禍水、亡國妖姬,而且都是戰敗國送給戰勝國國君的,都是迷惑君王,讓其不理朝政,最終身死國滅,都是自己也下場淒慘。
周小姐羞憤地臉頰通紅。白玉霞染,更增艷麗。趙曮擋在她面前道:「常山王,周小姐是忠良之後,她只是心傷家人俱亡,一時想岔了,請將她交於本王,本王保證,再不會有今日之事。」
完顏煥輕笑:「原來榮王也是憐香惜玉之人,請便。本王在宋國,已經是二度受傷了,如何賠償,明日張大人會跟貴國交涉。告辭。」帶著金國侍衛離開。
柳三娘眼珠一轉,揮舞著錦帕誇張地叫道:「侄女啊,你沒事就好。謝天謝地,你要是有個好歹,三娘怎麼對得起子叔的在天之靈啊……」又用錦帕摀住眼睛,似在拭淚。
周小姐目瞪口呆地看著這個半老徐娘表演。周虎跟她有關係嗎?還呼字那麼親熱。
「好了好了,你們都先出去。」趕出閒雜人等,趙曮柔聲安慰美人:「周小姐,已經沒事了,你不要害怕。」
周小姐昂然道:「榮王殿下,小女子明白議和是迫不得已,此來不為家仇,而是因為,聽說趙王唯此一子,只要能殺了他,金國必有儲位之爭、鬩牆之禍。」
趙曮苦笑:「以前,或有可能,現在不行了,前幾天到的消息,趙王妃有孕。」
周小姐變色:「那我豈不是送了金人一個把柄?殿下,你殺了我吧,再把我的人頭送去,不給他提高歲幣犒軍銀的借口。」
趙曮搖頭:「你是為國家著想才冒險前來,我敬重你,只會保護你。別擔心,正副兩個金使都是貪財之人,私下送點禮物就行了。周小姐,其實我老早就知道你了,你在歷陽城外被金兵抓住時,怒斥金將楚天舒,令其羞慚自退,我聽說後,一直都在想,周小姐是如何的絕頂聰慧、絕世姿容、絕代風華,今日得見真容,才知任何言語都不能形容小姐光彩之萬一。」
滿園鮮花裡,一朵花開得極美,只會被攀折了,除非有特殊功用,才可能被整株移植到花盆裡搬進屋子精心呵護。對世家豪門子弟而言,有色才能入他們的眼,但也僅僅是入眼,還要有「才」才能入心。
之前趙曮以為這女子是個卑微的娼妓,並不在意女子本身,只為金國皇孫不把他這個宋國皇子放在眼裡而不忿,知道了她是忠臣周虎的女兒,才怦然心動。他想起了後周世宗的宣懿皇后符氏。
她是後晉魏王符彥卿的女兒,時有相工視之大驚,密告魏王曰:「此女貴不可言。」大將軍李守貞有異志,為兒子崇訓娶之。後李氏據河中反,後漢朝廷派樞密使郭威去平叛,李氏父子兵敗,李崇訓臨死前跑回家要殺盡家人,符氏躲在屏風後,李崇訓一時找不到她,殺了弟弟妹妹後自殺。城破之際,漢兵蜂擁入李府,符氏據堂門而坐,叱諸軍曰:「我符魏王女也,魏王與樞密太尉,兄弟之不若,汝等慎勿無禮。」於是諸軍聳然引退。
其實啊,符彥卿和郭威只在社交場合見過面,根本沒私交。郭威很欣賞,言「此女於白刃紛拏之際保全,可謂非常人也」,沒把她當犯婦處死,而是認為養女,並送她回娘家。符氏的母親符夫人覺得女兒命不好,要她出家,好積德添壽,符氏不悅,道:「死生有命,誰能髡首跣足以求苟活也!」終究不去。後來郭威的內侄兼養子柴榮去鎮守澶淵,郭威為其聘娶符氏。
符氏性情和惠,善候意旨,柴榮有時對下人暴怒,符氏必從容救解,柴榮很敬重她,做皇帝後,就冊符氏為皇后。符氏母儀天下,的的確確貴不可言。
趙曮自認會是一代明君,當然要有一位賢後,周小姐很合適:一來她年少貌美;二來她忠君愛國;三來她智勇雙全;四來她是忠良之後,出身好,名望高;五來她家人俱亡,不會有外戚之禍。真是太合適了,所以趙曮從金國皇孫手裡救下人。
周小姐低頭垂淚:「我恨死我這張臉了。就因為這張面皮,我們姐弟在黃州遇上了強盜,我弟弟被他們殺了,那位一路保護我們的丐幫俠士和強盜同歸於盡,只剩得我一個,歷陽十二萬人,只剩得我一個了。」
梨花帶雨爭嬌艷,芍葯籠煙騁媚妝。趙曮越看越愛,喟然歎息:「這都是金人奸詐凶殘,小姐已是周知府在世的唯一血脈了,千萬珍重自身。」
趙貴和一直默不作聲。他也很想去認識周小姐,這個有膽有識、英風俠烈的奇女子,但他不敢和趙曮相爭,儘管他們本來一樣只是宗室子,可現在趙曮是皇子,他卻是皇侄,一音之異,兩般命運。自己哪點比趙與願(趙曮的本名)差?不過是小時沒追著當時的韓皇后叫「大媽媽」罷了!
張行簡怪常山王太不自重,並沒有要求宋廷懲凶,於是,短短三天內,孤女周小姐怒斥金國將領、行刺金國皇孫的光輝事跡人盡皆知,譽滿全城,聲名遠過乃父。
作者有話要說:我第一次看83射鵰時,看到包惜弱知道真相後跑去刺殺完顏洪烈,就想到符皇后。明以前,改嫁還是很平常的事吧,曹丕的皇后甄氏,也是曹家殺了她丈夫袁熙才搶來的,也沒見人為夫報仇。包惜弱太詭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