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到張大人的暗號,我知道,火候夠了,可以議和了。這夜,我三更時起來,穿了身月白錦袍,腰繫玉珮,沒帶兵器,叫上郭靖,給他件灰綠色水靠,一起去皇宮偷書。
我有很翔實的宋宮示意圖,連侍衛巡邏的路線時間都有,但是,金大師的話是不能信的,皇宮能由得人來去自如嗎?我們避開了明崗,避不開暗哨,很快就被發現了。我急切地低聲道:「郭靖,路線你記得吧?書就在翠寒堂東面瀑布後的山洞裡,你會水,進去拿了就先走,我引開侍衛們。客棧見。」
從樹上輕輕跳下,負手而立,待附近的侍衛喝著「在這裡」圍了上來,我微抬下巴,倨傲地道:「哪個是頭?帶我去見皇上。」
一人冷笑道:「皇上是你想見就見的嗎?你以為你是誰?」
我摘下玉珮扔給他,「你拿這個去稟告,就說楊康有關於兩淮的緊急軍情要面聖。」
那人湊到宮燈下仔細觀看,只見玉珮碧綠剔透,溫潤細膩,質地上佳,玉中天然有幾道濃淡不一的血色細絲,就此雕刻一條在血海翻騰的龍,構思巧妙,雕工精美,他在宮中當值二十年,見過珍奇無數,眼力非凡,敢肯定這是天下獨一無二的寶玉,價值連城誇張了,上萬兩銀子總能賣到。口氣也就客氣起來,「請問楊公子現任何職?稟告軍情何不循正途通傳,而要夜闖皇宮?」
我皺眉道:「我要稟告的是緊急軍情,也是機密軍情,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至於我的身份,哼,你只是個小頭目,都見不到皇上,還打聽什麼。我沒活膩,不會妄言。這塊玉珮可值一萬五千兩銀子,你只管拿給你的上司,層層上傳,皇上見到了就會召見我。」
那頭目見面前這個大膽到夜裡穿白衣的少年氣宇不凡,而軍情多變,這些天軍報如雪片般傳來,他也真怕誤事,再說,獻寶總沒罪啊。捏捏手裡的玉珮,他側身讓開,「楊公子請。」
侍衛那轉手三次,太監那轉手兩次,御書房總領太監馮義瞇著眼睛打量白衣少年。不驕不躁,不驚不懼,這氣度是比皇子還要好,他相信自己察言觀色一輩子練出來的眼光,此子絕非池中物,當早結善緣。馮義小心地推門進入,跪在地上,雙手捧玉,高舉過頂,恭聲道:「官家容稟,有一楊姓少年獻血海神龍寶玉……」
宋帝趙擴抬頭一看就楞住了,「拿上來。」接過玉珮細看,正是自己去年元旦送給金帝的禮物。此玉珍貴,但他不喜那血海,一直不曾佩戴,就藏於寶庫,去年準備開戰,為迷惑金帝,元旦賀禮備得特別貴重,把這塊玉珮也送去了,現在應該在金帝手裡的。「此物何人所獻?」
馮義道:「是個叫楊康的少年。人就在門外。他說,他有關於兩淮的緊急軍情,望能面聖。」
楊康。莫非是欽使完顏煥?宋帝已經得到軍報,金國左副元帥完顏匡集兵十萬出襄陽,分路攻略,京西南路六州告急;而他寄予厚望的畢再遇,剛剛遇刺,屍骨無存,金國都元帥完顏宗浩坐鎮楚州山陽,三萬人攻淮東,十萬人攻淮西,兩淮危殆。他深夜不眠,就是等著下一個壞消息。偏偏金國正使張行簡堅持副使不到不議和,議和不成不停戰,今天韓卿送了五千兩銀子他才鬆口,約定明日遞交國書。大家都焦頭爛額了,完顏煥就是甘霖啊。宋帝急道:「宣。」
我一走進御書房就道:「草民楊康,有機密軍情稟告。」
宋帝眼看左右:「你們都退下,三十丈內,不可有人。」
在那些太監宮女悄聲退出後,我又道:「事關重大,只能單獨稟告皇上一人。」加重了「單獨」二字。真正的機密,不可入第三者之耳,宋帝一定是在臨安皇宮,我只能主動要求擔任欽使,親自前來見他。
宋帝微一猶豫,抬頭道:「你也守在外面,進入三十丈者,殺無赦。」
窗子好像動了下,又好像沒動過,我都沒看到人影。皇爺爺身邊那個高手應該也是這樣的修為,幸好我從沒打過派刺客的主意。鼓掌,「好魄力。我學過武功的,皇上不擔心我行刺嗎?」
宋帝乾脆地道:「你不是亡命之徒。」
好像是這個理。我行了個正式禮節:「外臣完顏煥見過宋國皇帝陛下。」
宋帝道:「常山王免禮。」
我走過去。唉,宋國皇帝也太小氣了,清場前都不叫人拿張椅子給我,明擺著折辱人嘛,我乾脆坐在御案上,和他相對,只離一尺。「我在太湖遇襲,你知道嗎?」
蠻夷就是蠻夷,真沒規矩。宋帝心裡狠狠鄙視了把,安撫道:「常山王受驚了。太湖水匪猖獗,朕會盡快剿滅他們,給常山王一個交待。」
我搖頭道:「是我著人去挑唆的,我好詐死,棄卒保軍,免得金帝繼續查下去,查出一切,連趙王都完蛋。」
宋帝目光一凝,緩緩道:「據朕所知,令尊趙王有望立儲。」
我自嘲地道:「是啊,趙王有望立儲,可不是我啊。」閉上眼睛,一口氣解釋下去,「三月初十夜,我母親包惜弱,拉了個街上賣藝的老頭說是我生父楊鐵心,要父王放他們離開,要我也跟他們。我讓他們先走,我留在金國做了些安排。完顏煥在太湖出事的消息傳回中都,王府裡那位趙王妃心疼愛子,會哀慟而亡。再沒有人,能證明那個趙王妃是假的,她是真的,宋國這個當然是假的。趙王可沒有紊亂皇族血脈,更沒有被戴綠帽子。」
宋帝恍然。原來如此,張景淵也算敏銳,打探得現在的趙王妃是假的,不過他只以為是做母親的拋夫棄子,哪知連兒子都是冒充。皺眉道:「一開始,一了百了,何至於此。」
我激憤地道:「你以為我不想做了那女人?不動手,會殺我的是金帝,動了手,會殺我的是趙王,也沒什麼區別。」
三個月來,仇恨一直在啃噬我的心,這是我第一次在人前肆無忌憚地展現真實的心意,只餘下恨,無窮的恨意。恨包惜弱,恨她只戀情郎;恨完顏洪烈,恨他糾纏不休;恨楊鐵心,恨他冒失自大。這三個人,三個自詡是我父母的人,是一個接一個,一次又一次,把我往死路上逼!玩三角戀別拖我後腿,我的統一大業開始了,我很忙!
父母?正因為是父母,我才會痛苦,才會,痛恨。刀劍毒藥只能傷害**,真正能傷害一個人本心的,從來只有親人,親人的不解,親人的漠視,親人的侮辱,親人的逼迫,親人的誣陷,親人的暗算!
至於什麼要不是楊鐵心包惜弱,我根本不會來到世上;要不是完顏洪烈愛上包惜弱,我根本就沒機會成為皇孫……哼,我已經是一國皇孫了。對皇帝和有志於當皇帝的人而言,人騙我是欺君,人負我是叛國,我無故殺人都叫皇恩浩蕩,人人都該為我,否則就是不忠。皇帝比凡人更健忘,對我好是應該的,有一絲不好的人都死有餘辜。(皇帝的心理見〔清〕黃黎洲《明夷待訪錄·原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