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季衡已經早讓士兵不再挾持住楊欽治,楊欽治放下手裡的望遠鏡,又遞還給季衡。
季衡看他突然從之前的鎮定自若變得神思不屬,便問道,「你不想被他救走嗎?」
楊欽治將手緊緊地捏成了一個拳頭,似乎是在克制什麼,又把頭低了下去,好半天才回答季衡,「不想。」
季衡似乎早知道是這個答案,他也不問原因,只說道,「你不願意去他那邊,我們可都得葬身海底了。」
楊欽治抬起頭來看向對方那氣勢威武的船隊,歎了口氣,卻沒回答。
季衡又說,「我們現在可得好好保住你的性命,不然我們這十幾艘船上千餘人就要沒有活路了。活著總比死了好。再說,這般死在海上,又如何對朝廷交代。」
季衡接著道,「所以,對不住了,還是得把你送到他那裡去。」
楊欽治眉頭緊緊皺了起來。
季衡繼續說,「以前徐鐵虎是吳王跟前深得信任的大將,甚至有第一勇士之稱,據說可以以一敵百,我也不知是真是假。不過他因此能夠自由出入吳王府門庭,你們那時候,定然能夠經常見面,關係非常好吧。」
楊欽治緊緊咬住了牙,似乎呼吸都變得急促了,好半天才道,「你不用說了。」
季衡果真不再浪費口水,而那艘傳話的船又駛過來了,居然是直截了當地回答,「我們當家說好。」
季衡還是讓卞武回答,卞武大著嗓門回話,「我們要到溫州才交人,你們船多勢大,咱們船少人少,我們得保證安全。」
對方那船又駛回去了,季衡側頭看臉色發白精神怔怔的楊欽治,「看他這麼爽快地就答應了,一定是太在乎你。」
楊欽治這時候稍稍冷靜了一些,看向季衡道,「他這裡有一兩萬人,即使你們把我帶到了溫州再交給他,你們也不一定能夠逃脫,反倒可以讓他將溫州劫掠一番。」
季衡卻說,「事無絕對,再說,他還沒有答應。」
溫州處的港口,根本容不下徐鐵虎的這麼多船隻,到時候,他只有一部分船能夠靠岸,即使他有一兩萬人,但是不能靠岸,便也是徒勞。而且,要是他的船真的都擠到港口,溫州港進去了卻不好出來,到時候他的船堵在港口裡,要是用火攻,大火燃燒起來,徐鐵虎越是船多人多越容易被困住,再說,他之前就已經在溫州安排了林琮剩下的兵力了,加上溫州本地的衛所軍隊,能有七八千人了,且林琮的隊伍乃是朝廷的精銳,曾經多次以一敵十以少勝多。
季衡沒講這些,他只是問楊欽治,「你說他會答應嗎?」
楊欽治看向季衡,他比季衡還大好幾歲,季衡收斂起身上的威勢時,看著就是個溫柔可親的文雅少年,楊欽治道,「我不知。」
季衡卻說,「要是他不答應,你能勸一勸他嗎?」
楊欽治目光閃了閃沒有說話,季衡道,「我知道你不在乎自己生死,但是,你也要完全不在乎這幾萬人的生死嗎?」
楊欽治目光轉向了他,淡淡道,「這個天下不過是勝者為王敗者為寇,竊鉤者誅竊國者侯,太祖皇帝奪取天下時,死了多少人,哪場戰爭戰場上不是血流成河,一將功成萬骨枯,更遑論是一個皇朝的更迭,那時候,好些城池最後甚至只剩下原來的十之一二的百姓,但經過這近百年,這些城池不是還是發展起來了,甚至人口比以前還多,天下之人,不過是在一場戲裡罷了,生死有命,即使現在死了幾萬人,也絲毫沒有什麼,還會有新的人出生,總之,這片土地又不會寂寞。你不用拿別人的性命來說服我。」
一般人聽聞楊欽治這話,恐怕得氣得要吐血,季衡倒沒氣,只是心想,最近這麼短短時間,就遇到兩個持這種觀點的人了,許七郎也真不是唯一的。
季衡笑了起來,說道,「好,好!那我且問你,你父母死時,你沒有一點悲傷嗎。看著身邊的人一個個死去,你一點也不動容嗎。要是我馬上讓人用遠程火銃將那徐鐵虎打死,你也能說,生死有命,他死與不死,都沒有任何關係嗎。」
楊欽治神色還是鎮定而淡然地看著他,但是眼神卻出賣了他,而且他也皺起了眉頭來。
季衡道,「你別不信,我這裡有精確射程在一百丈以上的火銃,這邊射過去,他那邊根本不會發現,他不會躲避,你說,他會不會死,若是我被逼急了,反正是同歸於盡,你以為我不會這般做嗎。」
楊欽治這時候也笑了一聲,道,「你小小年紀,倒是很有些能耐。」
季衡這時候也笑了,「不敢當。因為我可做不到你們這般無心無情,我看到百姓被倭寇掠殺便恨意翻騰,看到好好的家園被倭寇燒燬就心疼難忍。如此這般,我沒有一點能耐又怎麼行呢,還不得被憋死嗎。你看你也並不能完全放下塵俗裡的愛恨情仇,又如何要將那『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放在心裡。天地不仁,人卻是有情的。這裡的人,是另外的人的兒子、丈夫、情人、父親,生死的確是有命,死只是一瞬間的事,但是活著的人卻太痛苦了。我也不怕死,但是我怕活著的還在乎我的人難過。你的父親,因為謀逆,差點讓天下大亂,他的身上背負了多少性命,之後王啟和徐鐵虎的人上岸作亂,又有多少百姓受難,我想,你大約不知道,而且也不想知道,你能這般超脫,不過是因為你是郡王罷了,從小被人捧著,沒有受過苦,卻以神靈來看待自己,真是吃著別人的供奉,卻還嫌棄人卑賤了,不正是最讓人不齒的人嗎。」
季衡說到最後,已經帶上了嘲諷,楊欽治最初只是皺眉不語,後來被季衡堵得要怒火中燒,他從小身體不好,小時候能夠活下來都是一個奇跡,因此性格就變得十分淡,又覺得自己勘破了生死,對一切都不在乎,此時被季衡這般一說,倒顯得他是個最自私最可惡的人了。
楊欽治畢竟年紀輕,哪裡能夠做到七老八十的修禪者的淡定,到後來,他已經是面紅耳赤。
季衡這時候卻放軟了聲調,道,「我知你從小身體不好,不勘破生死,一直活在自己活不了多久的恐懼中實在太痛苦了。但是你現在身體還好,能夠活一天,就享受這人世間一天,又有什麼不好。大喜大悲,大痛大傷,皆是人活著的證明。恣意地活一段日子,不好嗎。」
楊欽治目光如水,之前是沸水,現在又平靜了下來,變成了一潭秋水,他唇角勾了勾,說道,「好。我倒沒想過,你能把我看得這般明白。」
季衡略略轉開了目光,道,「我小時候也是這般,從不知自己哪天就死了,故而總能明白一些。即使現在,我也不敢保證自己能活多久,當然,戰場上的人,都是要做好馬革裹屍的準備的。不過,我還有牽掛,總想著能夠好好活著,就絕對不會讓自己去死。」
楊欽治道,「你說了這般久,是想要我做什麼。」
季衡誠摯地看向他,說,「我是說話算話的,答應過只要你能讓徐鐵虎投誠,就讓皇上不再計較你的身份。再說,你這個身份本來也是在幾年前就死掉了。你從此可以自由自在地生活,而徐鐵虎也可以受朝廷封賞。」
楊欽治目光看向對面遠處的船隻,雖然對方的海船很大,但是上面的人卻小,不借助望遠鏡,他根本就看不到船上的人。
他歎道,「之前不是寫過一封信了嗎,你讓人送過去給他不就行了。」
季衡道,「你寫得太生硬了,他定然以為是我逼迫你寫的。當初你在王啟處,是如何說動徐鐵虎不要對付王啟的,現如今,你至少要有當時的誠意吧。」
楊欽治看著季衡,「你知道得倒多。」
季衡說,「這不是大家都知道的嗎。再說,現在你是我手上的質子,而我和我的部下士兵們都在徐鐵虎的甕中。現在我可是在對你好話相求了。」
楊欽治好半天點點頭,說,「我再寫一封吧。」
季衡便讓人搬桌子來,又讓拿了紙筆墨水來,楊欽治便在桌子邊上坐下了,在呼呼海風裡,開始寫信。
季衡讓其他兵士都離了一段距離,自己在楊欽治的身邊坐了下來,說,「徐鐵虎今年三十有二,卻一直未婚,他若是一直等著你,人生苦短,你為何不答應。」
季衡想到自己居然做起了媒人來,在心裡不由覺得哭笑不得,不過現在關係著這麼一千多人的生死,他也不得不什麼都打疊起精神來說了。
楊欽治一邊斟酌著下筆,一邊回季衡道,「之前看你是個大義凜然的樣子,現在怎麼則勸起人做兔子來,是因為你自己是做兔子的嗎。」
看來季衡之前的話把楊欽治得罪得不輕,楊欽治抓住機會也不顧自己的郡王身份和禮儀了,直接說了最難聽的話。
他以為季衡會生氣,沒想到季衡卻是發起怔來,然後慢慢轉過頭看他,道,「我和他因相愛在一起,這便是我和他的私事,我們彼此尊重,愛慕,相約白首到老,人生不僅苦短,而且容易寂寞,能夠得到如此一個互相珍惜的人,乃一生之幸,若是被人罵一句兔子,我就要否認他否認自己否認我們之間的感情,你覺得這是值得的嗎。」
楊欽治之前有過惱怒,卻沒有過驚訝,現在他的確是驚訝了,然後就垂下了頭,居然不再奚落季衡了。
他將那信寫完後,遞給季衡看,季衡拿到手裡看了一遍,就搖頭,道,「徐鐵虎看到,估計不會感動。你再重新寫一封吧。」
楊欽治皺緊了眉頭,「我已經勸他投誠了,還想要我怎麼寫。」
季衡說,「你沒想過要和你所愛的人過一兩天安生日子嗎。」
楊欽治沒答話,季衡道,「便是如此寫罷。」
楊欽治擱下筆,不言不語。
季衡道,「你既然那般在乎他的生死,之前以為我要在溫州設伏殺他,便著急地寫信要他投誠,我看了那信,信寫得太過乾巴巴了,你心裡大約是想,他投不投誠都沒關係,反正他收到這封信,是不會再輕易地跑到溫州來送死了,是吧。你既然這般在乎他,現在正好有這個機會,為何不向他表明你的心意呢。」
楊欽治臉頰些微泛紅,閉了閉眼睛後說,「有些感情,是只要知道他活著就行的。」
他說到這裡,又看向季衡,說,「好,我可以給他寫封讓他感動的信,但是,到溫州之後,你帶著我離開,以後保證我的安全,也不許傷了他。我不想見他,就是這樣。我知道你有辦法。」
季衡反正是只要達成目的就行,才懶得管別人的姻緣,點頭道,「行。」
作者有話要說:今天下午還有一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