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許七郎將他知道的一些海上力量同季衡說了,季衡對照著自己知道的一些情報做了比較,發現大致相同,但是許七郎知道得更加具體,而且一些小股勢力,他也都知道。
季衡感歎自己所知太少,許七郎就說道,「除了你控制住的蘇杭一帶,還有姜時澤所在的台州,其他的地方,海寇和官府有所勾結,這是大家眾所周知,只要不是海寇猖獗得讓百姓完全無法忍受,且出現攻打縣城府城這般的大戰,最後上報到京城的又有多少。」
季衡因他這話而沉思了起來。
他盤腿坐在許七郎對面,許七郎就伸手為他抻了抻衣袖,很想去拉季衡的手,最後又將手收了回來。
季衡一會兒就從沉思裡回過神來,對許七郎道,「這次能得你幫助,實乃大幸。」
許七郎愣一下,憤憤說,「我才不是幫你。」
「啊?」季衡倒是覺得驚訝。
許七郎繼續說道,「我不過是被你逼得沒有辦法。」
季衡就無言以對了。
那王啟的另一個大本營,季衡大約知道是在溫州附近,但是具體情況若何,他還是不大清楚,而王啟往南走,季衡也擔心他要和徐鐵虎聯合起來。
當初是王啟將徐鐵虎從江浙一帶趕往了福建一帶,但是徐鐵虎為人比王啟這個老狐狸來要耿直很多,他又很在乎自己曾是吳王部將的身份,王啟手裡有吳王的第三子,雖然這個第三子只是庶子,徐鐵虎也還是會吃王啟這一套,不會不聽這個庶子的號召。
要是徐鐵虎和王啟合在一起,朝廷要剿滅就非要花大功夫不可了。
除此之外,福建的水師根本就不行,除非到時候從廣東調軍。
季衡沉吟著,看在許七郎的眼裡,他又是在發呆,許七郎便伸手要摸季衡的臉一把,季衡瞬間抬起手來將許七郎的手打開了。
季衡開始和許七郎制定之後的應對計劃,許七郎便也端正了態度,和他商量起來。
船艙裡實在熱,夜晚降臨,季衡就到甲板上去睡覺去了,許七郎又怕他冷到,就趕緊拿了被子把他蓋住。
許七郎則因和季衡重定了計劃,只好再召集手下們,討論之後的行事。
船上之人都是之前參加過竹山島之事的,都是許七郎的絕對嫡系,許七郎說要助朝廷端掉王啟的老窩,這一群骨子裡帶著武力因子唯恐天下不亂不亂的男人,沒有任何人持反對意見,都是躍躍欲試,反正是許七郎說什麼,他們便怎麼幹就是了。
又過了兩天,下午時分,許七郎他們的船才和前來接洽的船相遇了,其實這裡已經是許七郎水寨所在巡邏範圍,那接洽的船更相當於是巡邏船。
由此可見,許七郎對那短腿楊說怕前來接洽的船錯身而過前往了舟山的說法根本站不穩腳跟,不過是托詞而已。
季衡也看明白了這一點,所以越發覺得許七郎除了在感情上還是個孩子的偏執外,在其他事情上,已經完全是個成人了。
這些海島也沒有名稱,他們又用暗號指代,故而季衡也不知道他們到底是在哪一帶地方,只是通過船行駛的速度和時間來暗暗判斷大約地點。
而那王啟的另一據點所在,季衡也只知道他們用行話叫的名稱,卻是與朝廷的海防圖有很大的不同,故而不清楚狀況的季衡對很多地方都很糊塗。
季衡隨著許七郎他們上了島,島上正是一個寨子的模樣,港口裡有十幾艘海船,都是裝備精良,岸上則是依著島上山勢按照易守難攻之勢建成了一個村落,上面房屋整齊,炊煙繚繚,又有石頭所鑄的堡壘,顯然是一座要塞。
當晚就在島上的一座房屋裡住下了,季衡有了水洗澡更衣,等一切收拾好後才用晚膳,正如許七郎所說,到了島上,飲食就要好了很多。
有肉有菜,水果,還有米飯等。
季衡觀察到這個島上只種了很少的一些物種,而飲食卻這般豐富,可見這裡是時常和別處相通的。
飯後,季衡不敢耽擱時間,就讓許七郎給準備了紙筆,寫了兩封信。
信乃是用密碼所寫,非專業人士根本無法解讀。上面又蓋了他的一張純金小印。
寫完之後,他就又讓人叫來在外面忙碌的許七郎,問道,「這裡距離何處最近?」
許七郎想了想,說,「你要送這個信,只能送到台州。」
季衡問,「到台州需要多久?」
許七郎看著他一時沒答,季衡就又要生氣,「咱們不是談好了嗎,你又要如何。再說,這信是向朝廷報信說我無事,以免皇上會對付大舅。」
許七郎的這個回答,自然就要暴露自己的這個據點,但他還是說了,「先走海路,上岸後快馬加鞭,一天半。」
季衡其實已經猜到這裡是在距離台州不遠的地方。
他將密封好的信寫好信封,又在信封上面加蓋了自己的印章,然後蓋上手指印,除此,又寫了另一封信,這一封則是寫給台州知府的。三封信都寫好了,就交給許七郎,說,「這三封信,都送到台州府衙,這一封給知府高治元的信,他看後就知道將另外兩封信用八百里加急送出去,一封是給浙閩總督汪秉直和浙江水師總兵姜時澤,一封是給鳳羽衛都指揮使付揚。」
季衡眼神沉靜,對許七郎是毫無隱瞞。
他又說道,「汪秉直和姜時澤收到這個信,就會迅速往溫州派兵,我知道王啟的另一據點是在溫州附近。你說要去支持王啟時,他便欣然答應,那說明他現在的確是缺少力量,我擔心他會用吳王第三子楊欽治要挾徐鐵虎出兵助他,徐鐵虎最重情意,恐怕是會派人前來助他的。到時候,王啟佔據海島要塞,朝廷之兵要攻打下他,便並不容易了。所以要趕在王啟向徐鐵虎借兵之前除掉他。這封給付揚的信,是講我非常安全,正在籌謀王啟之事,讓他不必擔心慌張,若是他已經發信進京講了我被帶走之事,就讓他又發信進京講我並無事,解除京中以為我被抓了的恐慌,若是還沒有發信,那自然是好,他也可以安心了。」
其實季衡覺得付揚定然沒有將他被劫走的事情報上京,甚至現在知道此事的都在將事情做隱瞞。一是要安撫軍心,二是大家都知道皇帝在他的事情上糊塗,要是讓皇帝知道此事,所有人都脫不了要被處置,所以大家還不如趕緊想辦法將他救回去。
季衡的直言不諱倒顯得許七郎一直含含糊糊很沒有意思,許七郎聽後就點點頭,也變得直率起來,「好,因現在已經天黑,船即使出發行駛也很慢,所以明天一早就送出去。大約後天就能送到台州知府高治元手裡。」
說完後,他又道,「高治元可信嗎?」
季衡道,「高治元是可信的人。」高治元是季衡提拔上去的,且之前是在安徽為官,其人耿介果敢,又有謀略,上位短短時日,也不可能和倭寇海賊有所勾結,自然可信。
當晚許七郎睡在季衡臥室外的房間,只是一張簡單的竹榻,睡在上面,動一動就會發出聲音來,季衡睡在房裡,本來是困極,但是聽著外面房間裡竹榻咯吱作響的聲音,無論如何就睡不著,只好起了身來。
島上夜風很大,房裡十分涼爽。
從窗戶看出去,夜空明淨,下弦月已經升起來了,掛在樹梢,四處被月光蒙上了一層朦朧清輝。
季衡走出裡間來,許七郎的竹榻就在窗戶根下,窗戶未關,月光就灑在了他的身上,他睜著眼睛,直直地盯著窗外的月亮。
季衡出屋的聲音讓他回過神來,又動了動身體,朝季衡看過來。
季衡站在門口那裡沒再動,身影被罩在黑暗中,問道,「為什麼一直睡不著,在想什麼?」
島上夜裡的清涼讓許七郎心中的躁動有了很大的緩解,在船上時,他時時刻刻都在一種焦躁之中,他想得到季衡,卻又知得不到。
即使天之驕子如許七郎,他也是早早明白對很多東西,都可能求而不得的道理的。
但是別的他皆可捨棄,唯有季衡,他沒法放開。
所以在這份感情上的求而不得,一直讓他痛苦。
這份痛苦,讓他在很多事情上都對季衡不能敞開心胸。
夜空的明淨,月亮的遙遠和月光的皎潔,海風的清涼,都讓他此時心緒平和,但是又漸漸籠上一些傷悲。
許七郎沒有回答季衡的話,只是輕聲念道,「上邪,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
季衡看著他便不再說話。
許七郎這時候翻身坐了起來,還是看著窗外,對季衡道,「這首樂府,我八歲上便會背了,那時候一點也不明白它的意思,當明白的時候,就總覺得難受。」
季衡還是不說話。
許七郎把目光轉向了在月光的陰影裡的季衡,說,「衡弟,看到這麼好的月亮,無論在哪裡看到,我都能夠想起來小時候,咱們坐在院子裡乘涼,我們躺在一張竹床上,一直看著月亮高昇。那時候,我從不曾想過,我們會有分開的一天。月亮雖然有陰晴圓缺,但是,其實它從沒有變過,但是這個人世間,卻變得太快。」
季衡輕聲歎了一聲。
許七郎又說,「也許我就不該跟著你和姑母上京去,那樣的話,我的人生就會完全不同。我寧願我是生在一個連飯也沒得吃的普通人家裡,甚至像秦老四他們一樣,從小就在海上討生活,但是,我定然心思簡單,絕對不會有如此多的愁緒。」
季衡不知說什麼好,他想過去靜靜將許七郎抱在懷裡,但是他知道自己不能。
許七郎望著他,然後說,「若人終有一死,衡兒,那我就為你死。反正從我跟著你上京起,一切便已注定。」
季衡聽他總說喪氣話,心裡就很不舒服,這時候便道,「丈夫只手把吳鉤,意氣高於百尺樓;一萬年來誰著史?八千里外覓封侯。當年你不是也有此心願嗎。現在又為何囿於兒女之情。」
許七郎又把目光轉到了窗外去,身形顯得寥落極了,「我在一年之中走了幾萬里路,看了世間太多事,史書裡朝代更迭,勝者為王敗者寇。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封王封侯,窮奢極欲,這些我都不稀罕了。世間人碌碌,太沒意思。」
季衡默默地看著他,在心裡歎了口氣,道,「你不過是得到過的太多,所以才覺得天下之人皆愚蠢皆蠅營狗苟過活。但你沒想過,力量越大便該對這世間付出越多嗎。除了兒女之情,還有太多事需要我們去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