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出了金華千戶所之事,不僅是季衡生氣,閩浙總督汪秉直更是生氣。
不過尹風逃得沒了蹤影,朝廷一時也拿他沒有辦法,姜時澤派人帶了水師前往追擊,最後也沒有結果。
季衡沒在台州多做停留,之後又回了餘杭來。
剛在府中安頓下來,留守巡撫府的抱琴就前來找他。
季衡正在由著僕人將頭髮從緊束的髮冠裡放出來,這樣才讓他稍稍舒服些,最近事多,他總覺得太累頭疼。
抱琴讓那僕人出去了,自己上前為季衡梳頭髮,又低聲同季衡說道,「大人,表少爺前幾日就到了餘杭,一直在等您回來。他本是想要去台州找您的,但我說他過去可能會正好和您錯開,就勸了他一直在這裡等著。」
季衡睜大了眼,「七郎?」
抱琴點頭,「是的。」
季衡甚至顧不得頭髮了,一下子從椅子上站起身來,低聲問抱琴,「他現在在哪裡?」
抱琴說道,「在城中住著的。」
皇帝不待見許七郎,抱琴也知此事,故而兩人說起話來就偷偷摸摸,季衡道,「帶他進府裡來讓人看到是十分不好的,但是要是我出門,卞武他們要跟隨也就罷了,付揚也會派人跟隨,這樣更是不好。」
想了想,他沉吟片刻,便對抱琴做了吩咐。
抱琴傍晚出了門,一路到了許七郎所在的住處來,這是一處前後三進的宅院,乃是一個商人的別院,現在則是住著許七郎。
抱琴沒有走前門,而是從後門進了這處宅院。
僕人帶著抱琴到了正院去見許七郎。
許七郎正在翻看一份冊子,僕人報了抱琴到來之事,他就飛快地收起了冊子,起身親自出來迎接,在門口接到抱琴,就說道,「快請進。」
抱琴多看了許七郎一眼,心想以前的表少爺可不會說「快請進」這種話,定然是隨隨便便一句,「趕緊進來」。
人總是會變的,而抱琴覺得這短短一年多時間,以表少爺變得最多。
既然許七郎這般客氣,抱琴也沒有隨意,見禮之後才隨許七郎進了裡面書房。
兩廂坐下後,許七郎就說,「衡弟已經回府了,是吧。」
季衡回餘杭並沒有大張旗鼓,沒有幾個人知道他的行程,但許七郎知道他回府了,想必是一直有讓人在巡撫府前面守著的,或者就是他有別的消息途徑。
抱琴點了點頭,「大人已經回府了。」
以前的許七郎,一直是個爽朗而快意的少年,似乎是永遠長不大一樣。
現在的許七郎,則完全是個沉默而氣勢儼然的青年了,以前他是一張白臉,笑起來就會笑彎了一雙眼睛,又喜歡說笑話,故而和季衡在一起,季衡一向老成,他倒像了季衡的弟弟一般,現在的他,大約是總是在外面跑,被曬得黑了很多,臉上也完全沒有了少年時代的那種圓潤,變得稜角分明,眼睛深邃,鼻樑高挺,而抱琴也從來不知道他緊抿著嘴唇的時候是這般地森然冷漠,簡直有些讓人心驚了。
許七郎本來幽深的眼瞳帶了些光彩,對抱琴說道,「我要去見衡弟,衡弟既然派你前來,想來是有什麼安排。」
他以陳述的語氣說了這個問話,語氣裡的確定和氣勢,讓抱琴很不習慣,覺得面前坐的這位完全不是以前的那位和藹愛笑爽朗的表少爺了。雖然他前幾天就見過許七郎了,但當時許七郎只是向他打聽季衡最近的狀況,便沒有現在這樣的氣勢,於是抱琴對他的陌生感倒還不強。
抱琴點頭說道,「大人回府之後,聽到我說表少爺您來了,就說要見您。」
抱琴分明感覺許七郎因這句話整個人都活泛了不少,他又繼續說了季衡的安排,讓許七郎扮成花匠跟隨他入巡撫府去,季衡正好就遣開人在花園裡見他。
許七郎聽了這話,抱琴覺得他的臉色又不好了的樣子,許七郎嘴上什麼也沒說,但是心裡直接認定季衡要見他竟是要如此偷偷摸摸,不過是害怕皇帝罷了,皇帝派了人在他身邊監視他。
許七郎道,「如此,我收拾一番就隨你去吧。」
許七郎換了一身僕人的青衣,跟著抱琴到巡撫府。
抱琴也是個敏感的性子,略微察覺了有許七郎的護衛偷偷跟著兩人,但他什麼也沒說,想著許七郎也是千金之子,自然也要很在乎自己的人身安全。
在隔著幾條街的地方上了馬車,馬車一直行往巡撫府後門。
季衡其實精神很疲倦,他最近身體本來就不大好,又忙得腳不沾地,想精神好也不可能。
不過想到能夠見到許七郎,他心裡有期待,精神也就好了幾分。
他說想要自己一個人靜一靜吹一吹風,就將身邊的人都遣開了,只是自己坐在花園裡的水榭裡,靠著椅子扶手,目光注視著水池中的荷花,荷花才剛打苞,在水榭裡漏出的光裡,隨著風輕輕地動著亭亭的身姿。
水榭裡熏著驅蚊香,香味濃郁,季衡撐著腦袋,因束髮扯著頭皮痛,便披散著一頭長髮,只是用發繩鬆鬆綁了綁便罷。
抱琴帶著人進了水榭,隔著水榭門口的美人屏風,對裡面說道,「大人,奴才回來了。」
季衡馬上轉過了頭,穿著僕人青衣的許七郎已經轉過了屏風出現在了季衡的視線裡。
兩人看到對方,都愣住了,兩人一時都沒有說話。
抱琴離開了門口,站在水榭前面的空地上為兩人放風,他看著天上明月,在心裡歎了口氣,心想表兄弟相見竟然要這般偷偷摸摸,他這放風的心裡都緊張起來,簡直像是安排兩人私會偷情一般。
還是季衡打破了沉默,站起身來,慢慢走到許七郎身前,微微仰頭打量他,「近兩年未見,你長大了。」
許七郎本來就比季衡高些,這兩年,他似乎又長高了一些,季衡站在他身前,覺得自己只到了他的耳朵根。
許七郎還是原來那個許七郎,但是似乎又變了太多,讓季衡一時都有些情怯起來。
許七郎卻沒有多說,直接伸了手,將季衡突然樓入了懷裡,低頭就在季衡的額頭上親了一口,季衡被他嚇了一跳,伸手就要擋開他,但許七郎的身體就像是鋼筋鐵骨一樣,又硬力氣又大,讓季衡很是不舒服。
季衡只好抬頭小聲提醒他,「這才一兩年未見,你就這般強盜作為了?」
許七郎慢慢放開了他,目光卻一直在他的臉上,嘴唇動了動,還沒有說出話來,眼眶卻是先紅了。
季衡看他像是要哭,心裡也是一陣酸楚難受,抬手輕輕碰了碰他的眼尾,說道,「都這麼大了,還是小時候那樣,動不動就要紅眼睛。」
許七郎揚了揚頭,然後才低下頭對季衡笑了笑,咧著嘴,眼睛彎了彎,說道,「在你面前,長不大呀。」
季衡看他這樣子,心中洶湧起複雜而濃烈的感情,讓他簡直要不知所措,便道,「這般站著做什麼,去坐下吧。」
他趕緊轉身就要回到椅子上去坐下,這時候許七郎卻伸手抓住了他的手,季衡怔了怔,要把手抽出來,許七郎卻緊緊抓著不放。
季衡低頭看他的手,許七郎整個人給人的感覺是從頭到腳都變得和以前不一樣了,整個人都黑了,以前是帶著溫潤的少年,現在則是一個給人冷硬感覺的男人。
雖然他變了這麼多,但是季衡一看到他,就知道他是七郎。
許七郎的手,以前是白而修長的,而且還帶著一點肉感,他喜歡握他的手,溫暖乾燥,但現在許七郎的手有力而堅硬,讓季衡很是不適。
季衡看許七郎的手,許七郎就把他拉著到椅子上去坐下了,許七郎將季衡按在了椅子裡,居高臨下低頭看季衡,以前的許七郎也是不會這麼做的。
季衡微微蹙了眉抬頭望著許七郎,許七郎也看著他,抬手輕輕碰了碰季衡的面頰,又馬上拿開了,似乎是怕自己的手指粗糙,會磨得季衡難受,他低聲說道,「你看你,臉色這麼不好。是太累嗎。」
季衡在心裡輕歎了口氣,說道,「我現在本該可以去睡覺,專門為見你,在這裡等你。你這麼杵在我跟前,我頸子都要仰斷了。」
許七郎因他這話笑了笑,這次是真的開心的笑了,他拉了椅子在季衡跟前,一屁股坐了下去,這坐也完全不是以前有教養的端正的坐了,而是大馬金刀地坐下,一條腿自然放著,一條腿則橫到了季衡的面前來,雙手則撐在扶手上。
季衡抬手就拍了許七郎的腿一巴掌,道,「你好好坐著。」
許七郎只好把腿收了回去,人卻又想抓季衡的手,季衡皺眉瞪了他一眼,「別毛毛躁躁的。」
許七郎看著他笑,道,「你還是老樣子。」
季衡則輕斥了他一句,「那你要我怎麼樣。」
許七郎笑道,「你能好好的就好,這樣也很好。」
季衡也笑起來,「你看你,好好的貢士老爺,現在跟個毛賊一樣。」
許七郎則道,「身邊都是一群粗糙爺們,又沒有你耳提面命地管著,我也就只好成了這個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