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皇帝在床沿坐下,撐著胳膊看著季衡,眼神早沒有了冷意,柔聲說,「君卿,有什麼話要對朕說,你好好養傷才是要緊。」
季衡現在卻是顧不得自己的,道,「皇上,您還記得之前我父親傳回來的消息嗎,他說吳王從南洋得到毒藥的事情。」
皇帝點了點頭。
季衡就又說道,「四殿下的那張手巾一定有問題,就像他的匕首有機關一樣,您之前喝了茶水,雖然沒有檢查出有毒,但是說不得是這種毒不能用現下的法子檢查出來呢。以前想過要早些處理四殿下,現在出了這樣的事情,也是微臣失職。」
皇帝皺眉說,「你做得夠好了。朕現在並沒有什麼不適,應該沒有中毒,反而是君卿你,你中了毒,狀況很糟糕。」
季衡還是耿耿於懷,「有些毒藥是要過一陣子才會發作的,就怕四殿下是用的這種毒,皇上,您的性命比起微臣來重要多了。」
皇帝沉默了下來,他想到楊欽濟的鎮定,那種鎮定太不正常,絕對不是不怕死的鎮定,反而像是他確定自己會沒事,這也太有問題了。
皇帝不得不好好想季衡的這話,季衡看皇帝這樣是相信了自己,就又說,「皇上,您得想辦法從四殿下嘴裡問出來,那裡面是否有毒藥,要怎麼解毒,或者皇上讓太醫想辦法,看有沒有法子將毒素排出來。」
皇帝沉下了臉,點了頭,「朕會去做的。」
他這麼說著,一時卻沒有行動,在床邊他彎著腰,幾乎要趴到季衡的身上去,他距離季衡極近,靜靜看著他,輕聲問,「君卿,你當時怎麼就能那樣毫不在乎自己擋住楊欽濟呢?」
季衡感覺很虛弱,不大想說話,而且皇帝這話也問得實在奇怪,他愣了一下才輕聲回答,「護住皇上是臣子的職責。」
皇帝不滿意地又問,「沒有別的嗎。」
季衡不知道皇帝到底想要什麼答案,斂了斂長長的眼睫毛,才說,「我不會看著皇上出事,即使微臣死也不能讓皇上出事,這還需要別的理由嗎。」
皇帝知道他是得不到自己想要的回答的,但是季衡這麼說,依然讓他開心了,不過,他又很難受,他自己根本不想看到季衡為他而出事。
他說道,「下次再遇到這種事,你可不能這麼莽撞了,朕比你大,比你武藝好,比你力氣大,朕不需要你上前保護。今日柳升兒也是,傻里傻氣,反而讓你受傷。」
季衡想到當時場景,柳升兒距離他們遠,而且他也是第一時間上前護住了皇帝,也算不得失職,就說,「他算不錯了。」
皇帝還是不高興地哼了一聲,又伸手撫了撫季衡的頭髮,說,「你餓了沒有,朕讓端粥來你用一些罷。」
季衡搖了搖頭,「喝過藥了,吃不下東西。」
說著,才想起什麼來,道,「皇上,這是您的龍床吧,微臣怎麼敢睡,您讓人將我轉到別的地方去就好,微臣身上有傷,見過血,也不敢衝撞了皇上……」
還沒說完,皇帝已經伸手虛覆住他的嘴,「不要說這些,朕不愛聽。」
季衡知道皇帝的固執,在心裡歎了一聲,又說,「四殿下刺殺皇上,太后娘娘想來已經知道了吧,她說什麼沒有?」
皇帝點點頭,道,「她讓人來要楊欽濟,讓將他投入詔獄,看太后的意思,她似乎還想包庇楊欽濟。朕沒讓她將人要走,準備過幾日再將他打入詔獄。明日朕在早朝上,就要說一說這事,不需要吳王叛亂才出手了,他的兒子刺殺朕,足夠他的罪名,朕讓人去將吳王府眾人捉拿入京,如果他抗旨,就以他反叛之名,將他處置掉。」
季衡道,「吳王勢必馬上就反了。」
皇帝說,「朕現在並不怕他反,反而怕他不反。」
他的聲音很淡,眼神卻帶著陰狠。
季衡因他這眼神而心裡一顫,發了一陣呆,他知道皇帝在江南部署大約已經差不多了,只等著將吳王徹底除掉。
他眼見著皇帝從一個用笑和溫和來麻痺人的小孩子變成了現在這個殺伐決斷眼神狠戾的少年,他不知道,皇帝的將來會不會更加凶狠,一個明君,絕對不會是一個慈善的好人,但是要是皇帝的心裡沒有了任何一點慈善之心,他想,這也不是好事。
在這種的君主跟前,兩人好的時候,倒是好的,要是關係差了,皇帝估計也不會念舊情吧。
季衡腦子裡胡思亂想著,沉默起來,皇帝看著他,用手指輕撫他的面頰,柔聲問,「君卿,你在想什麼?」
季衡道,「在想微臣是真不能住在這裡,微臣即使不出宮回家養病,也該搬到偏殿去,住在這裡,會平白遭大臣們說辭的。」
皇帝皺了眉,「他們辦正經事沒有一點用處,卻總是在這些事情上亂嚼舌根,等朕親政了,誰敢亂說,就第一個處置他。」
季衡歎了一聲,道,「皇上,您心平氣和一些吧。您明白您現在在朝中最近並不宜和老大臣們對上。」
皇帝哪裡不懂這個道理呢,於是愁了一下眉,說,「即使做了掌權的皇帝,也不見得事事順心,權力制衡,穩定局勢,就夠讓人琢磨。」
季衡愣了一下,「皇上怎麼歎起此事來了。」
皇帝眼神變得幽深,「當年父皇,不就如此嗎。」
看季衡有些疑惑,皇帝想了想,就說道,「外面皆傳父皇並不喜歡朕,幾乎沒注意到我的存在,其實根本不然,父皇當時看母妃時,是總是要讓我去見面的,只是總是偷偷的,他擔心他看重我,我又要遭遇不測,所以只好表現得不在意我。」
季衡有些愕然,皇帝這時候倒是笑了一下,目光亮盈盈地看著季衡,輕聲說,「父皇也說過,坐在帝位上,太寵一個人,反而是害了他。君卿,若是朕什麼時候對你稍稍冷淡了些,並不是朕不寵愛你了,只是朕怕害了你,你那時候會明白朕嗎。」
季衡更加愕然,心想這是什麼話,他一個外臣,怎麼好得到皇帝這種話。
但是還是沒有忍心讓皇帝失望,就說,「微臣明白的。」
皇帝自己去住了偏殿,讓季衡在他的臥室裡養傷,許氏則是住在旁邊抱夏的一間房裡方便照顧季衡。
第二日,皇帝就召來閣臣商議,說了楊欽濟刺殺他的事情,所以要求將此事昭告天下,捉拿吳王和吳王府眾人入京。
大臣裡定然有不少事受了吳王賄賂的人,便說楊欽濟這也許是小孩子的行為,算不得是吳王想要謀反的證據,皇帝當場怒斥,說要吳王發兵打到京城了才算是要謀反嗎。
如果他打到京城了,還用個勤王的口號,那也不算謀反是不是。
讓這位大臣當場就噤若寒蟬。
李閣老作為首輔,同意了皇帝的辦法,於是在之後的早朝上,李閣老就提出捉拿吳王進京的事情,早朝上吵成一團,雖然有反對的人,但反對的人到底很少,於是事情就這麼定下了。
從京城到江南,傳詔書也要十幾日時間,但是吳王已經早早就收到了飛鴿傳書,知道了京城之事。
六月末,在聖旨傳達到的時候,吳王怒斬來捉拿他的官員,說皇帝是被奸臣蒙蔽了,果真如皇帝所料,就打起了清君側的名號,造反了。
吳王分兩路上京,一路從松江府派水師走海路,一路則是陸軍直接經兩淮山東上京。
吳王造反,讓京裡朝中亂成了一團,很多大臣都覺得是皇帝將吳王逼反的,要是吳王真打進京了怎麼辦。
皇帝根本沒有精力管這些言論,他自己病了。
楊欽濟受不住刑法,招了的確是給皇帝下了毒,但是他也沒有解藥,也不知道那是什麼毒。沒有解藥,所以皇帝的身體一時半會兒也沒有痊癒。
季衡身體則很快就沒了事,毒素拔出後,他的外傷並不嚴重,不過他並沒有出宮去,而是住在了麒麟殿的西偏殿裡,本來許氏在這裡照顧他,在他能夠自理後,季衡就把她勸回去了,讓了抱琴和荔枝進宮來。
皇帝病了,但病不是大病,就是精神不濟,坐著坐著就會睡著。
楊欽濟本說那毒藥會讓人在十幾天之內就衰弱而死,這卻沒在皇帝身上應驗,大約是皇帝當時喝的劑量太少,而太醫又及時地用熏蒸和針灸法讓皇帝散掉了一些毒素。
七月,是京裡最熱的時節。
以前七夕節,宮裡也是十分熱鬧的。
這一年卻是冷冷清清,第一是皇帝病了,第二是吳王造反還沒有被鎮壓下去,第三是皇帝和太后之間的矛盾鬧到了明面上來。
從處理春闈舞弊之事開始,皇帝已經算是慢慢掌權了,這次吳王造反一案,皇帝更是說一不二地拿了主意,朝中大事,閣臣拿了主意,已經都要到皇帝跟前報備,請皇帝下御批後才敢拿去辦,雖然皇帝還沒有正式親政,但這樣已經算是掌了權,親政只是一個名頭,等他大婚後,就可以完全實施了。
因皇帝病了,季衡便一直留在了宮裡,御批基本上都是他寫的,然後拿給皇帝,皇帝看了就蓋上玉璽印就是了。
七月下旬,下了兩場雨,京裡氣溫有要降一降的趨勢了,吳王本是想勢如破竹地一舉攻入京城,但是在路上卻受到了很大阻撓,在山東就被攔住了,從海上走的水師更是不利,沒能上京就全軍覆沒。
這時候,吳王已經是在負隅頑抗。
吳王到底是兵力不足,在皇帝部署周全早將他各條路堵死的情況下,他是不可能拿下京城的。
這一日,京裡從早上開始起就在下雨,皇帝又睡了一下午,在傍晚時候醒過來,正好雨停了,夕陽突破層雲照進房間裡來,皇帝昏昏沉沉盯著照進房間裡的光線,在旁邊伺候的柳升兒看到皇帝醒了,就趕緊上前,問,「皇上,您醒了?有吩咐嗎?」
皇帝自己不喜歡人多,但是看殿裡只有柳升兒一個人在,他又有些不爽快,說,「君卿呢?」
柳升兒回答,「季公子又在同太醫們探討皇上您的病情呢。」
皇帝歎了一聲,道,「去叫他到朕跟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