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季衡同趙致禮也算相交有兩三年了,這兩三年裡,大部分時間都待在一起,要說感情,也定然是有幾分的,而且季衡覺得自己對趙致禮也算有些瞭解了。
趙致禮說出的這句話的潛台詞,季衡又哪裡會不明白呢。
趙致禮家裡的決定是一回事,趙致禮還是一個孩子,從小同小皇帝一起長大,對小皇帝的感情,一定會讓他同他家裡的人在意見上出現分歧的。
季衡的神色已經保持了平和安靜,眼神也溫柔下來,靜靜看著趙致禮,夏風帶著荷香輕拂他的頭髮,他幽幽黑眸柔和的注視讓趙致禮本來焦躁的心也漸漸平靜了一些。
他給季衡倒了一杯茶,然後又給自己倒了一杯,慢慢喝著茶,他又說道,「君卿,你一定明白的,你知道我的處境有多麼艱難,是不是?」
季衡沒有端那杯茶,他身姿坐得並不直,微微靠在桌子上,多了一股平常沒有了風情,「我明白的。」
趙致禮似乎此時找到了知音,那些將他要憋壞的心緒,讓一向驕傲到無可匹敵的他,此時竟然覺得心酸。
他放下茶杯,突然抓住了季衡的手,季衡的手同他的年齡並不相匹,他的面孔還帶著孩子的稚嫩,但是手卻因為練習騎射和學習劍術而帶上了成人的力道,指腹上全是繭子。
這並不能說成是柔荑的手,讓趙致禮突然有了安全感。
他低下頭,就那麼將臉埋進了季衡的手心裡。
季衡有些吃驚,上一個這麼做的,是處在驚恐中的小皇帝。
趙致禮的脆弱只是一瞬間,他深吸了口氣,又將季衡的手放開了,盯著季衡的眼睛,說,「我總是覺得你很奇怪,你真的只有十歲嗎?」
季衡歎了一聲,「那你覺得呢。」
趙致禮說,「一點也不像,我覺得你和我一樣大。」
季衡笑了笑,說,「那你就這麼認為吧。」
趙致禮看他笑,神色就更柔和了一些,心情似乎好了很多,道,「我聽說你出生後,你父親季侍郎並不喜歡你,你母親帶著你下了江南,到你七歲才回京城來。季大人是不是並不是很看重你?」
季衡知道趙致禮一定知道這些,但是聽他說出來,又是另一番心情了,季衡說道,「我父親是個很嚴肅的人,即使他看重我,也不會表現得很明顯。在江南長大沒什麼不好,那裡很漂亮。」
趙致禮看他這樣避重就輕,也就不再說這方面的話題了,「你真不像個孩子。」
季衡反而和他開起了玩笑,「當然不像了,我本來就還是孩子。」
趙致禮被他這句話逗笑了,笑了之後又沉默了下來,他看了一陣外面在陽光裡熠熠生輝的荷花,又看向面龐細嫩似乎比荷花還要嬌嫩的季衡,突然歎道,「君卿,你說我要怎麼辦才好。」
季衡大約知道趙致禮所愁何事,正是這些愁緒,讓他想要自暴自棄。
趙家現在無論權勢有多大,說到底,也只是外戚,只是一個侯府。
以史為鑒可以知興替,這興替,說大是一個國家,說小,也可以是一個人,一個家族。
歷史上那麼多盛極一時的後戚母族,能夠得到善終的能有多少。
要說趙家自己不知道自己走到極盛就會轉衰,那是不可能的。
趙太后想要依靠控制皇帝,想要依靠吳王來牽制李閣老,這些都不過是想要將趙家的榮耀延長罷了,想要一直保住趙家,這是很難的事,即使漢朝有王莽篡位,但王莽的結局也並不好。
皇帝並不是一個傻子,不是昏君,他總有一天能夠上位,趙家恐怕現在因此已經慌了,鑽入權勢裡的人,即使能夠清楚情勢,也會身在其中身不由己。
趙致禮從小生活在趙家這權勢鼎盛之家,恐怕也是看得清楚的,所以在趙家要和吳王聯姻之時,他才這麼不知所措和煩躁。
季衡道,「很多人處在權勢之中,都會被權勢迷花了眼,即使清醒的,也為情勢所迫,覺得沒有辦法走回頭路,不過,你現在還是嶄新的,路在你跟前,你還能夠選擇,如果你徹底走進去了,想要轉圜,我覺得那時候,才更加艱難。」
趙致禮看著季衡,道,「你果真是知道的。」
季衡對他笑了笑,「和你相交時間也不算短,我怎麼會一點不瞭解你。」
趙致禮點點頭,說,「雖然的確如你所言,但是現在情勢如此,我也沒辦法了,我根本勸不動家裡,只能去娶那香安郡主了。」
季衡說,「其實,我覺得你將你的煩惱同皇上說一說,還要更好一些。」
趙致禮卻搖頭,「我最近都不想進宮去。要說,你替我對皇上講吧。」
季衡拒絕道,「不行。你讓我去講,皇上根本不會相信你的誠意。再說,我想,其實你還有很多話想對皇上說呢。皇上是個心思剔透的人,你去對他說,他定然會理解你的。」
趙致禮沉吟了一陣,看著荷花發呆,又過了一陣,突然道,「你聽到唱牡丹亭的聲音了嗎?」
季衡怔了怔,沒想到他話題轉得這麼快,點點頭,「聽到了。夢迴鶯囀,亂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炷盡沉煙,拋殘繡線……」
季衡低低哼唱,倒有些韻味,趙致禮笑起來,說,「今日謝謝你,咱們去看戲去吧。」
季衡站起身來,說,「你後日可會進宮上學。」
趙致禮說,「當然要去的,這已經是最後的時間了。再不去,以後也就不會去了。」
季衡笑道,「希望你能早點到,每日早晨去了你沒在,我還挺不習慣的。」
趙致禮說,「我記住你這分情意了,你原來也是會想念我的。」
季衡說,「你別把對風月所裡的姑娘們的話拿來對我說。」
趙致禮愣了一愣,「我可不會對這裡的人說這種話。」
季衡瞥了他一眼,不再出聲。
兩人回了水榭裡去,水榭裡正是熱鬧時候,看戲的,玩樂的,倒很熱鬧。
趙致禮說,「今日大家好好玩,還想要什麼,讓這裡的錦娘弄來就是了。」
邵歸看回來的趙致禮總算是退去了陰沉神色恢復了往常,不由鬆了口氣,然後對季衡,就更是刮目相看了。
他趕緊活躍氣氛道,「真的什麼都可以嗎?小靈仙幾乎不以真面目示人,總是化著厚厚的妝,季庸,你能讓小靈仙把臉洗乾淨了,再來給咱們敬一盞酒嗎。」
趙致禮瞥了邵歸一眼,說,「你還想要提要求,今日你做的好事,我還沒找你算賬。」
邵歸一張雲淡風輕的臉,嘴裡的話卻很不含糊,插科打諢道,「我今日的確是做了好事,你看我前幾天來找你,你不是罵人就是摔東西,今日卻心情大好了,你要怎麼同我算賬,上次我看上了你的收的一本精細冊子,你要送我?」
趙致禮走過去就給了他一腳,「你真會得寸進尺。」
邵歸嘻嘻哈哈地避開,趙致禮又說,「行,今日你陪我回去,我送你又何妨。」
薛乾起哄道,「既然是子南都能看上的冊子,想必是好東西,咱們得不到,咱們可要看小靈仙的真面目。」
趙致禮瞥了季衡一眼,季衡默默無語,但是眼神裡似乎也有期待之意,他就說,「讓他唱完了卸妝後過來就是。只是,其實他並不特別出色,只是戲唱得好罷了。」
邵歸笑話他道,「你這是替他說話呢。大家都說他對你百依百順,這可是真的?」
趙致禮無奈地說,「不要亂說。」
於是更是被一群人哄笑著開玩笑。
季衡沒有摻和,走到許七郎跟前去,許七郎拉了拉他的手,殷切地看著他,問,「怎麼樣?」
季衡就挨著他坐了,臉上帶著微笑,「沒什麼。你以前在家也聽南戲,現在覺得這裡的怎麼樣?」
許七郎道,「你知道我在家時,也只是陪母親聽,自己並不好這個。」
季衡盯著台上,小靈仙扮演的杜麗娘身姿優雅,唱腔婉轉柔美,的確是真的很出色,想來能夠被稱為第一的,總歸是不俗的。
趙致禮對玩之一道十分在行,戲台上唱著戲,他又和大家玩起雙陸來,旁邊幾個嬌美的女孩子伺候著,誰輸了就被餵酒。
不知道趙致禮是不是故意,幾乎總是他在輸。
季衡坐在窗戶邊和許七郎聽戲,並不和他們玩。
薛乾要拉他過去,季衡客氣地拒絕了,說自己不會。薛乾說要教他,趙致禮看到,就趕緊打斷他,說,「君卿既然不願,你就不要強求。」很顯然是很向著季衡的意思,薛乾看趙致禮對季衡十分看重,便不敢再強求。
許七郎是會玩的,不過他今天突然話少了,跟在季衡身邊,只是聽著戲,又不時看一眼季衡,似乎很有心事。
等幾則牡丹亭唱完了,趙致禮就讓人去給了打賞,又說讓小靈仙卸妝後過來。
因為近了午時,水榭裡已經擺上了一桌席面,嬌美的女子捧著食盒送了午膳過來,趙致禮剛才喝酒就喝得有點多了,只是不見醉態。
他被伎子扶著入席時,就看向坐在水榭窗邊依然盯著對面戲台發呆的季衡,說,「君卿,你到我身邊來。」
季衡疑惑地看了他一眼才走到他身邊,趙致禮將扶著自己的伎子推開,手就摟上了季衡的肩膀,說,「你是我的好兄弟,無論發生什麼事,都是的。」
季衡愣了一下,笑道,「世子你這話的意思,難道之前不是嗎?」
一向比較板正的季衡也是能夠說笑的,趙致禮哈哈大笑起來,說,「其實我覺得你這個人真有意思。」
季衡笑笑,沒有再應。
這時候,從水榭外面進來了兩個人,前面一個是靈鳳班的班主,是個三十多歲清瘦的男人,是來謝趙致禮的打賞的,想來趙致禮出手十分大方,班主才那麼熱情。
他後面是一個一身月白儒衫的少年,少年身姿婀娜,面龐嬌美,盈盈上前來,對著趙致禮行了一禮,「靈仙給世子殿下請安。」又轉而向另外幾個公子問好。
趙致禮還摟著季衡的肩膀,說,「先坐吧,我也餓了,大家也餓了,邊喝酒邊談。」
小靈仙多看了季衡幾眼,心裡不由沉了沉。
作者有話要說:最近餘震不斷,我對是否在搖晃已經麻木了,感覺很不明顯,除非搖晃得很厲害,才會明白又在震了,就趕緊起身將電腦顯示器扶著,以免把顯示器給搖壞掉了……
在震區的大家,注意這幾天氣溫降低,不要因為躲地震而感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