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麒麟殿是皇帝寢宮,裡面自然很闊大,只是裡面人很少,擺設也並不是很多,於空曠中就顯出了冷清寂寥。
因為門窗都關著,裡面光線暗淡,衡哥兒剛進去時,幾乎不能適應裡面的黑暗,過了一會兒,才看清裡面的情形。
荷葉兒對衡哥兒說,「季公子,皇上在裡間。」
衡哥兒應了一聲,這才慢慢和他一起進裡間去。
地上的水磨地磚於幽黑裡透著一絲金色,但是卻讓人看著就生涼,從一邊的一道門進去,裡面是一個稍間,放著羅漢榻,椅子茶凳等,還有多寶閣,只是多寶閣上空空的,沒放什麼東西,牆上掛著幾幅書畫,衡哥兒瞄了一眼,根據他的眼力,也看出並不是非常有名的大師作品……
雖然麒麟殿撐起了一個皇帝寢宮的莊嚴和權威,但是裡面的這些陳設,的確是不怎麼樣,由此也可見皇帝手裡的確是沒什麼權利,太后雖然看著對皇帝還不錯,但是應該也並沒有在意皇帝的起居,不然不會任由皇帝的寢殿這麼寒酸。
又過了一道門,裡面是一間書房,比稍間稍稍好點,有金絲楠木的羅漢榻,鐵力木的龍紋桌案,書架上不少書,掛著的書畫,衡哥兒一看,就知道是皇帝自己寫的,還有一副錦鯉圖,看那風格,衡哥兒覺得是個女人畫的,也許是太后的畫作……
衡哥兒走得很慢,荷葉兒也沒有催促,又進一道門的時候,門簾從裡面撩開了,柳升兒看到衡哥兒,就小聲說,「季公子,您來啦。皇上在床上呢。」
衡哥兒要進臥室的時候,柳升兒又給他使了一個眼色,示意衡哥兒先在外面說幾句話。
衡哥兒便又跟著柳升兒來了稍間裡,柳升兒讓衡哥兒坐了,自己只是站在那裡,又讓荷葉兒出去了,才小聲同衡哥兒說,「季公子,皇上是十分愛重您的,這些奴婢們都看在眼裡。」
衡哥兒神色沉重,但是十分鎮定,對柳升兒說,「公公,你有什麼話就說吧。」
柳升兒道,「自從殿裡出了清泉兒的事,皇上就嚇到了,不肯再出門,一直在臥房裡不出來,太后娘娘也讓人來看了,也讓來勸了,但他就是不聽,連太后娘娘那裡也不去,膳食也吃不下,眼看著瘦了不少,咱們這些做奴才的,都心疼得不行,時時就勸著,但皇上根本就不聽。」
衡哥兒很詫異,問柳升兒,「太后娘娘沒有親自來看看皇上嗎?」
柳升兒更小聲地湊到衡哥兒耳邊說道,「太后娘娘也怕著呢,沒有出鳳羽供一步。」他說了這一句,又讓開了一點,說,「這痘瘡,誰又不怕呢。清泉被抬出去的時候,殿裡的奴才們都嚇到了,他染了痘瘡卻不說,聽說送出去就直接被打死燒了。說起來,他之前在這殿裡當值,還是最本分不過的。太后娘娘忌諱著這裡,哪裡會來呢。」
衡哥兒嗯了一聲,又問,「那是誰讓我進宮來的呢,聽公公的話,好像不是皇上的意思。」
柳升兒躬著身子,很是懇切地看著衡哥兒,衡哥兒端端正正坐在那裡,白玉般的面頰,神色沉靜,不像個小孩子,柳升兒看著他,倒覺得他像個小菩薩了,他突然明白了皇帝曾經說過的一句話,「和季卿在一起,總覺得什麼事都沒什麼可怕的,心情煩悶也能夠變好。」
柳升兒說道,「是奴才和李師傅自作主張,讓請了公子您進宮來,皇上嚇壞了,他平常最喜歡您,奴才們就想著您進宮來陪陪他,也許他會好些。」
衡哥兒知道柳升兒嘴裡的李師傅應該是這麒麟殿大總管李安濂李大太監。
皇帝還小,手裡沒有權利,能夠有這麼幾個太監忠心於他,也是很難得的事情了。
衡哥兒問,「怎麼沒有見到李公公呢?」
柳升兒說,「李師傅去太后娘娘宮裡回稟去了,還未回來。」
衡哥兒又問,「我一路來,見這邊寢殿裡人實在少,是很多人感染了,還是怎麼著。」
柳升兒說,「出了清泉的事情,和他多有接觸的幾個奴才,都被關起來了,之後又有兩個發了痘瘡,其他的人,也都被放到別處去了,現下這殿裡,就只幾個人了,皇上發脾氣,將人都打發了。太后娘娘說讓再安排人進來,皇上嚇怕了,沒有答應。太后娘娘便還沒有安排人來。」
衡哥兒一直知道皇帝聰明,看他將殿裡的所有人打發走,就更顯出來了。
他點點頭,說,「嗯,我知道了。那我進去看看皇上吧。」
柳升兒說,「季公子您聰慧過人,一定知道怎麼勸勸皇上。」
柳升兒領著衡哥兒往裡間去了,繞過屏風進了臥房,裡面空間並不大,一張檀木的架子床靠北牆放著,門口有一面木雕屏風,對著裡面有一架六扇的大屏風,後面想來是隔出來的淨房,有一張桌子,幾張杌子,香爐裡燃著的艾草,味道有點過於濃了。
房間裡的窗戶又關著,雖然不顯得熱,但是卻顯得悶。
那張龍床倒是大的,只是帳子放了下來,看不清楚裡面的情況。
柳升兒走到了床帳邊上去,彎下腰說,「皇上,季侍郎季大人家的季公子來了。」
衡哥兒也走了過去,在地上跪下,行禮道,「臣季衡拜見皇上,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帳子裡開始並沒有動靜,過了一會兒,才有了聲音,「君卿?」
皇帝的聲音弱弱的,帶著平常沒有的軟弱。
衡哥兒膝行上前,跪在了床前的腳榻上,撈起了一點帳子,龍帳有三層,厚厚的龍帳將裡面隔成了一個密閉的空間。
衡哥兒看到了躲在床裡的小皇帝,小皇帝的臉面向了裡面,身上蓋著一床明黃色繡著祥雲金龍被面的被子,頭髮散著沒有束,散在枕頭和褥子上。
衡哥兒柔聲說,「是我來看您了,皇上,我來陪著您。」
皇帝慢慢地轉過了身,他面色憔悴,小小年紀,眼神漆黑深幽,靜靜打量衡哥兒,衡哥兒任由他打量,先沒有動。
小皇帝問了一句,「城裡患痘瘡的人很多是嗎?」
衡哥兒道,「朝廷裡處理及時,情況大約並不像皇上您想的那樣差。東門外的天花娘娘廟被設成了救治點,被發現患了痘瘡,都被送過去了,要是還不確定一定是痘瘡的,我聽我爹說,就在天花娘娘廟不遠處的一個莊子裡隔開住著,有以前患過痘瘡痊癒了的人照料。」
小皇帝精神稍稍好了點,哦了一聲,又問,「你怎麼進宮來的呢?」
「是柳公公擔心皇上您,給微臣帶了話,微臣就進來了。」衡哥兒說著,看了在旁邊的柳升兒一眼,柳升兒看到他的示意,就和皇帝告了退。
皇帝讓衡哥兒不要再跪,叫他起來,衡哥兒這才慢慢起身來,又將皇帝的床帳挽了一半邊的掛起來,人在腳榻上坐下,看著皇帝,說,「皇上,這才沒多久沒見,你瘦了很多。」
皇帝從床上坐起了身,靠在床頭,精神不濟,說,「朕這陣子吃不下東西。」
皇帝在以前總是表現得十分鎮定從容,即使年紀還小,也很有皇帝的威嚴。但衡哥兒知道他無論多麼早熟,也只是一個孩子罷了,心裡定然有很脆弱的一面,現在聽他弱弱地說這一句話,衡哥兒心裡倒對他十分愛憐了起來。
他伸手抓住了皇帝的手,神色柔和,目光卻堅定,說,「皇上,您不會有事的,要好好吃東西,保重龍體才好。」
皇帝抿了抿唇,沉默了一會兒,才說,「朕也知道應該好好吃些東西,但是胃口不好,吃不下。」
衡哥兒說,「這房裡這麼悶,哪裡能胃口好呢,微臣去開扇窗,可好。」
皇帝趕緊將他的手拉緊了,說,「你千萬不要去,也許天花就會從窗口飄進來。」
衡哥兒怔了一下,在心裡覺得好笑,他以前沒想到皇帝這麼怕死,他一直以為皇帝不怕死呢。但是面上,他依然是柔和的,說,「不會有事的,皇上。」
皇帝道,「君卿,你不知道,患了痘瘡,就不會好啦,只能等死。朕記得四哥死的時候的事情,他是被人故意給染上了痘瘡,原來好好的一個人,之後全身都爛了,太后那時候還讓一個老太監抱了朕去看。後來四哥就被燒掉了,他住的殿裡的東西都被燒了。朕以為朕那時候也會染上痘瘡死掉,沒想到並沒有被染上。這次清泉兒染了痘瘡,他卻不說,朕還喝過他送來的水,一定是的,也許是太后懷疑朕了,她想讓朕同四哥一樣死掉。」
皇帝說著,聲音顫抖,手也在顫抖。
衡哥兒從腳榻上起了身,坐到了床沿上,伸手將皇帝抱住了,輕輕拍撫他的背,一時之間並沒有再說話。
皇帝沒有拒絕衡哥兒這樣的親近,他靠在衡哥兒的肩膀上,身體上的顫抖總算是停了下來。
衡哥兒過了一會兒才將皇帝放開,看著他的眼睛靜靜地說道,「皇上,您是真龍天子,您身上背負天命,哪裡那麼容易就染上痘瘡死去呢,您應該相信自己。」
衡哥兒知道這話當然做不得真,但也只能用這個來安撫嚇壞了的小皇帝。
小皇帝聽他這麼說,苦笑了一下,說,「朕才不信這個。」
衡哥兒目光明亮地看著他,又說,「皇上,您信我嗎?」
小皇帝問,「君卿,你要做什麼?」
衡哥兒看了床帳一眼,就直起身將床帳簾子放下了,他退掉了腳上的鞋子,人也坐進了床裡,小皇帝疑惑地看著他,衡哥兒挽起了自己左手的袖子,將胳膊上面一個接痘的痕跡給小皇帝看。
衡哥兒人小,練習騎射和劍術,胳膊其實並不瘦弱,上臂上的接痘的痕跡在白生生的胳膊上挺明顯。
皇帝對他的動作不明所以,「怎麼了?」
衡哥兒說,「皇上,您知道民間有種痘以避天花的事麼。」
皇帝點點頭,「朕聽說過,只要種了痘,就再也不會得痘瘡。你種過痘麼。」
衡哥兒點了點頭,「承平八年時候,我在揚州,揚州出天花,我就種過痘了。就是種在胳膊上的。」
承平八年,是先皇年號的最後一年,京城的天花比揚州要爆發得早,宮裡也有不少人染上了,四皇子就是那一次天花過世的,之後先皇因為四皇子的事很傷心,他身體本就不好,就在那一年因病駕崩了。
皇帝仔細看了衡哥兒手臂上的印子,說,「君卿,你以後會無事,朕也開心。」
衡哥兒看著他,說,「微臣進宮來,一來是想陪著皇上您,更重要是也想給皇上您種痘,您信得過微臣麼?」
皇帝直接被他這句話說得震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