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六姨娘生下的兒子,在滿月的時候被定下了名,瓔。
因衡哥兒這一輩,男子按照族譜排是明字輩,所以衡哥兒是季明衡,他的弟弟就是季明瓔,季瓔。
瓔是珠玉成串的飾品。
季瓔生下來就白白嫩嫩漂亮得很,的確是季家的寶貝珠玉。
滿月酒時,季大人讓許氏安排,他邀請了他的好些好友來慶賀,許氏也招待了不少女眷。
因六姨娘是許大舅當初送上京的家妓,她從小就被賣,所以並不知道自己的父母和以前的家庭情況,季大人很心慈地特許她可以接以前的家人來相聚,但是她也沒有以前的家人可接。
季大人因為很疼愛小兒子季瓔,所以連帶著對六姨娘也十分歡喜了。
再說,六姨娘的確長得漂亮,而且年輕,她十七歲生了五姐兒,現在二十四歲,生了二少爺。
二十四歲的女人,再怎麼看,都還是年輕而美麗的,又充滿著成熟的誘人風情。
招人喜歡那也是毋庸置疑的。
滿月酒時,許大舅還在京裡,他在京裡其實是有房產的,而且院子不小,他帶進京的下人管事幾乎都住在那裡,不過為了見住在季府的兒子,他還是經常住在季府的客房裡。
這滿月酒時,許大舅便在,許七郎和衡哥兒也被帶著。
在京裡有名的杏花春雨大酒樓裡,季大人包了一個大包廂,請了兩桌客人,都是他的關係很好的好友,自然,他最重要的幕僚張先生也在。
季大人以前總是不苟言笑,小兒子的滿月酒宴上卻是談笑風生,還喝了不少酒。
衡哥兒雖然面上一直是恰到好處的笑容,但是心裡卻很不好受,季大人這種因為得了兒子而表現出的意氣風發,讓他覺得季大人從來沒有把他當成過他真正的兒子,以至於在有了一個貨真價實的兒子後,他才這麼開心。
在酒樓裡請酒宴,自然少不了樂伎助興,酒樓裡也專門提供樂伎,都是漂亮而玲瓏的小姑娘,彈琴吹簫唱曲,都很在行,當然,還會陪酒。
季府裡是沒有如別的大戶人家一樣養著助興的樂伎戲子之流的,季大人要請客,都是在外面請。
衡哥兒和許七郎坐在靠窗戶的一桌,窗戶外面是酒樓園子裡初夏的景致,綠色的芭蕉,一池碧色的活水,水裡的荷葉茂密,間或有粉色的菡萏。()
衡哥兒看大人們已經在高談闊論,自己就直接坐到了窗邊的椅子上去,在許七郎敬完酒後,也坐到了他的旁邊來。
物以類聚,和季大人交好的大臣,倒還都是持身很正的類型,所以即使包廂裡有好幾位十分出色的樂伎,也沒有人表現出好色之態,樂伎們也只是坐在角落裡奏曲,調子婉轉裡帶著些哀怨,都是樂坊的那個靡靡調子。
衡哥兒看了那些樂伎們幾眼,就起身來,對許七郎說,「我們出去走走吧。」
雖然衡哥兒沒有在面上表現出不高興,但是許七郎一心在他身上,哪裡感受不出來他的不開心呢。
許七郎趕緊就應了。
衡哥兒又到季大人身邊去小聲說了一聲,季大人點了一下頭,交代了一句讓他不要亂跑,也就放他離開了。
兩人從包廂裡出去,外面有專門伺候的夥計,看到兩人就笑著躬身問,「兩位小公子是要去廁間麼?」
衡哥兒搖了一下頭,許七郎說,「不,我們就下去走走。」
夥計道,「要帶路嗎?」
許七郎道,「不用。」
衡哥兒的眼深黑又冷淡,裡面又像是蒙著一層淡淡的煙霧,夥計直到衡哥兒和許七郎已經下樓了,他還在心裡感歎剛才看到的那一雙眼睛太吸引人,雖然那還是一個小孩子。
衡哥兒和許七郎沿著酒樓裡的水池邊上走,在芭蕉叢邊上有一個涼亭,他就坐到了涼亭裡的凳子上去。
許七郎靠在柱子上看著他,說,「自從六姨娘生了瓔哥兒,你就不高興了,衡弟,你說這值得嗎。」
衡哥兒瞥了他一眼,道,「你亂想什麼,我有不高興嗎。」
許七郎笑了一下,走到他跟前去,彎下腰目光直直看著他,兩人的眼睛之間不到一拳遠,許七郎的呼吸幾乎都撩在了衡哥兒的面頰上,衡哥兒趕緊要避開,許七郎卻用手禁錮住了他的肩膀,道,「嘿嘿,咱們在一起這麼久了,你以為你瞞得住我。我也看出來了,姑父的確很喜歡瓔哥兒,連帶著對六姨娘都很不一般。但是,姑父再喜歡瓔哥兒有什麼用呢,瓔哥兒只是一個姨娘生的,名不正言不順。」
衡哥兒撇了一下嘴,心裡很煩悶,「你懂什麼。」
許七郎道,「我還比你大兩三歲呢,比你懂的當然要多。」
衡哥兒哼了一聲不再理他。
許七郎看衡哥兒又一副冷淡的拒人千里之外的神態,心裡挺不好受,不由就又說道,「你別這樣嘛。姑父喜歡瓔哥兒也沒關係,我喜歡你,以後我都支持你,還不行嗎。」
衡哥兒被他逗得不知道說什麼好,很無奈地道,「好了,別鬧了。」
許七郎道,「我有鬧嗎,是你在鬧脾氣好不好。我說你……哎,我以前可從不知道你是這麼小心眼的,你醋勁還蠻大。幸得你不是女孩兒,要是女孩兒家,你嫁個人,夫君可是完全不能納妾了,恐怕有個通房,你都得在心裡慪氣慪出病來。」
衡哥兒被他說得臉色發黑,生氣地一把將他推開,人也站了起來,「閉嘴,別總是把我要是是女孩兒掛在嘴邊。」
許七郎沒想到衡哥兒反應這麼大,有點傻眼,看衡哥兒要離開,才趕緊拉住他道歉,「哎,你別生氣,我錯了,我錯了,成不。」
衡哥兒愁著眉道,「別煩我。」
許七郎對上衡哥兒幽幽黑眸,微蹙的眉,衡哥兒本來是從來就沒有女兒之態的,但是這時候,卻讓許七郎心裡一跳,他伸手將衡哥兒往懷裡摟了一下,抱著拍拍他的背,說,「我不煩你了,但是你記得我永遠都會和你好的就行了。一個庶子,你完全不用放在心上。」
衡哥兒正要推開他,眼睛一抬起來,卻從許七郎的肩膀看過去看到了站在涼亭外面的人。
衡哥兒趕緊推開了許七郎,許七郎也轉過身看向了涼亭外面。
這一處涼亭在芭蕉的掩映中,其實是個隱蔽的所在,但是站在涼亭口,卻能夠將裡面的一切看清楚。
涼亭外站著趙致禮,趙致禮一身貴公子打扮,頭上是嵌寶紫金冠,一身赭色圓領直綴,少年身量修長,在陽光下十分惹眼。
他手裡捏著一把象牙骨折扇,用折扇敲了敲手,慢慢走進了涼亭裡來,對衡哥兒說道,「你也在?」
衡哥兒道,「趙世子才是,日日裡都相見,這好不容易有一天休沐,還能遇到你……」語氣裡帶著嫌棄之意。
趙致禮道,「看到我怎麼了,不高興。」
衡哥兒道,「是很高興。」
趙致禮說,「高興就好。」
說著,已經用折扇指了一下許七郎,衡哥兒說,「我表哥。」
趙致禮盯了許七郎幾眼,然後皺眉想了一下,說,「我總覺得你眼熟。」
許七郎還沒說兩人見過,衡哥兒就道,「想來趙世子是貴人多忘事,以前我向你介紹過一次我的表哥的。」
趙致禮這才突然恍然想起,說,「我記起了,之前在丹鳳門口遇到過。」
許七郎對趙致禮行了一禮,「草民見過世子。」
趙致禮拿折扇虛抬了一下他的手,說,「免禮了。」
自己走到了凳子上去坐下,目光又在衡哥兒和許七郎身上瞄了瞄,才說了一句,「季衡,你要本世子說什麼好呢……」
衡哥兒接話道,「那你就不要說。」
趙致禮被噎了一下,但還是笑著說道,「你討皇上的喜歡,那也就罷了,我看在眼裡,你沒有做什麼太引人遐想的事。但是你說你和你的表哥,上一次看到,你們也是這麼摟摟抱抱的……」
衡哥兒黑了臉,道,「清者自清,你腦子裡都裝著亂七八糟的東西,就以此心來猜度我和我表哥?」
趙致禮道,「那你也要自己注意自己的行止,不要讓人猜度。」
衡哥兒心情本來就不好,在許七郎沒有反駁趙致禮之前,就說,「用不著你來管。」
皺著眉,對許七郎說,「別理他,我們走吧。」
趙致禮沒想到一向謹守規矩十分懂禮的衡哥兒突然之間對他這樣無禮,他有些驚訝,但是來不及攔住衡哥兒,許七郎已經跟著衡哥兒從涼亭裡出去了,轉過一叢芭蕉,衡哥兒就看到了芭蕉叢後面還站著兩個人。
衡哥兒一下子臉色更不好了,這兩個人都穿著書生的儒衫,一看就知道是剛才跟著趙致禮的,也許他們聽到了自己剛才和許七郎的話,也聽到了他和趙致禮的話。
衡哥兒多看了兩人兩眼,快速離開之後,心裡才一動,又回了一下頭,對上也同樣回頭來看他的一個男子的眼睛。
衡哥兒馬上確定了,其中一人,是他之前在揚州時遇到的揚州梅花書院的書生,還記得名字叫蘇睿,是江南一帶很出名的年輕才子。
他沒想到的是這麼有才的人,難道依附於趙家了嗎。
要說書生可不該是不屑於後戚的,他居然和趙家世子在一起,而且還在外面酒樓裡,不怕大家都看在眼裡?
衡哥兒這麼想著,又在心裡歎了口氣,想,還不是因為小皇帝年幼又沒有親政,趙家強勢,蘇睿已經中了舉人,等著之後的春闈,先進京來和趙家這樣的一等一的權貴結交,又有什麼不能理解。
衡哥兒這麼想著,又問許七郎,「七郎,舅舅說過你什麼時候回去參加府試沒?」
許七郎已經十二歲,回家鄉去參加府試,也是時候了,畢竟有人是在十一二歲就考上了秀才的,而以許七郎現在的學識狀態,考童生,衡哥兒覺得應該是可以的了。
許七郎聽他這麼問,就說,「父親說了給錢捐一個監生,我繼續在這裡讀書,等之後直接回去考舉人。」
衡哥兒愣了一下,看向許七郎,「我覺得還是要自己考秀才才好吧。」
許七郎道,「那你到時候要回祖籍去考嗎?」
衡哥兒想了想才說,「我是想回去考的,再看情況如何?」
許七郎就道,「你回去,我就回去。」
衡哥兒沒好氣地說,「你這話真有意思,什麼我回去,你就回去。」
許七郎笑,沒有應他。
剛才趙致禮譏諷衡哥兒的話他聽在耳裡,已經十二歲的少年,自然知道那是什麼意思了。
許七郎對趙致禮那話覺得怪怪的,但是居然並沒有太生氣,這讓他之後一直在想這個問題。
而衡哥兒,心裡則是氣得冒火,本來因為季大人自從有了小兒子就對他不如從前的事情夠心煩的,現在聽了趙致禮的話,他才徹底意識到,因為季大人讓他進宮做了伴讀,別人因為他是以貌進取,就從此用這種目光來看待他了,這才是更讓他生氣的原因。
所以他現在腦子裡已經在想用必須回原籍參加科考的理由來回原籍去考試,從此甩掉伴讀這個包袱,等他顯示了自己的才華之後,也許別人就不會用那種目光看他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