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八章
「唧唧……」
沈知離揉了一下眼睛,看向手掌裡的小黃鳥。
小黃鳥眨了眨無辜的大眼睛,吃得油光珵亮的絨毛開心的在沈知離的掌心蹭了蹭,柔軟而舒適。
抬起眸,沈知離四下看了看,院中樹叢裡淡黃色的花苞已經漸次綻放,幽香陣陣。
正蹲在地上,身後響起一個聲音。
「你不冷麼?」溫雅眉眼的男子將一件狐裘輕輕覆蓋到沈知離的身上。
沈知離下意識退了一步,男子卻一下抓住她的手臂,將狐裘上的繫帶仔細繫好。
唇張合了兩下,沈知離:「你……」
羽連柔聲:「天氣涼了,如果喜歡黃薇花,可以採一些放在屋子裡。」他轉身,如變戲法一般取出一個玉頸花瓶,又插上數枝花卉,放在沈知離掌中。
淡淡的沁香撲鼻而來。
沈知離垂頭,看著花:「我……」
羽連扶著肩膀將沈知離推進屋:「身體不好,你先回去休息罷。」
日復一日在狹小的庭院中,時間彷彿也不知不覺變得緩慢了。
沈知離發現自己的記憶力變得越來越差,往往剛剛還記得的事情,轉眼就會變得模糊不清,有時候她連自己為什麼在這裡自己是誰都記得不是很清楚。
……難道我已經到了記憶力衰退的老年了?
當然,這是不可能的。
水面倒影中的女子依然年輕,只是面色蒼白,十分憔悴。
饒是沈知離再遲鈍也發覺了不對,記不清,唯一的辦法是在她還記得的時候,記下來。
趁著羽連不在,沈知離把自己還殘存的記憶書寫下來,貼身放在衣襟裡,每天醒來第一件事就是翻閱那些紙張,再佯裝記憶力越發的差,用以迷惑羽連。
也許是太自信,羽連對沈知離偽裝出的表現一點也沒有懷疑。
但儘管如此,羽連對她的看管仍舊很嚴,不止緊鎖大門,就連屋內的窗戶也已經被釘死。
……要不要這麼對待一個快要失憶的人啊!
沈知離一臉茫然狀,視線卻仔細掃過院落的每個角落,片刻,在心裡無奈歎氣……看來只能等機會出現了。
倦鳥飛朔,落葉滿地。
羽連坐在沈知離身邊,眉頭微皺。
沈知離嚥下最後一口他端來的菜,語氣平淡的問道:「發生了什麼嗎?」
羽連點頭,舒展眉宇淺笑:「發生了一些不是太好的事情。」起身,他端起藥碗,遞到沈知離唇邊:「先喝今天的藥罷。」
沈知離不易察覺的皺了一下眉,輕輕搖頭:「不要……好苦。」
羽連放了一個小紙包在沈知離懷裡,輕聲細語哄勸:「這是蜜餞……喝下去再吃就不覺得苦了。」
沈知離閉了一下眼,張口嚥下。
目光閃了閃,羽連問:「你還記得十二夜公子是誰麼?」
沈知離抬眸,眸中顯得很迷惑:「十二夜公子……」低頭,「我想想,好耳熟……」
羽連笑:「不記得也沒關係……他是個負心人,他傷害了你,欺騙了你,你非常非常的痛恨他,甚至選擇了遺忘和他的記憶……」
……才怪。
沈知離繼續用困惑的目光看著羽連。
羽連用手輕撫沈知離半長的發,語氣極之溫柔,又隱約有幾分歎惋:「……可我覺得,你這樣未免太便宜那個負心漢了。忘了他,讓他和他的心上人雙宿雙棲,你其實……一點也不甘心罷。」
……不甘心也與你無關。
羽連的聲音沉了下來,響在沈知離的耳邊,帶著蠱惑:「你恨他……痛恨到了極點,甚至就連看到他的名字都會忍不住想要殺了他,甚至只是他的存在都會讓你覺得痛苦。」
……那是你自己。
看見沈知離臉上仍然困惑的神情,羽連惋惜著輕歎道:「你不記得,不過沒有關係……我會讓你想起來的。」
……讓她想起來的辦法就是羽連每天都會對她說相同的話。
不斷的對她灌輸明明屬於他自己的恨意。
只是,隨著記性越來越差,甚至有幾次沈知離都快忘了去看衣襟裡寫著的紙張,再危險不過的訊號。
不知又幾日後。
在羽連喂完沈知離藥後,她低頭沉吟了一下:「我可以見見十二夜公子麼?」
羽連一愣,旋即垂下眸道:「你為什麼想見他?」
沈知離移開視線,攥住被角的手緊握:「我……恨……我想……」
羽連:「我知道了。()」他勾了一下唇角,沈知離身側的藥碗被她不小心打落地面,羽連輕歎一口氣,微微彎腰,剛要收拾,沈知離驟然出手,手指狠狠點在羽連脖子上的穴道。
她的手很穩,心卻已經跳的無法克制。
從床上躍下,便動手去取羽連腰間別著的鑰匙。
「你要去哪?」
沈知離略皺了一下眉,並雙指剛想點上羽連的啞穴,羽連已經身形一動,抓住了沈知離的手腕。
因為不會武功,羽連的手勁不算太大。
但到底是男人,沈知離的手頃刻無法動彈。
「為什麼要這麼做?」
偽裝不下去,沈知離定定看向他:「你囚禁我,我想逃走不是很正常的事情麼?」
羽連目光複雜:「你真的還記得……」
他之前便覺得沈知離有些不對,所以即便見沈知離失憶,也有所防備。
但眼下……黃薇花粉和毒狼草汁的配對絕對不會有問題,而且這世上應該只有他一個人知道,怎會有問題!
沈知離瞇起眼眸,懶散的眸霎時銳利,語氣也咄咄逼人:「無論記不記得我都不會喜歡被人囚禁……你若真的想勝過他僅僅靠用我來傷害威脅有什麼意義?就算勝也是勝之不武,百年後江湖上還是只有十二夜公子的傳聞,根本沒人知道你是誰!你喜歡葉淺淺對麼?那就正大光明的告訴她去爭取啊!你想贏過十二夜公子是不是?那就像個男人一樣跟他比啊!你現在這個樣子跟他比,簡直就像個臭蟲!」
一口氣不停頓的說完,空氣裡只剩下沈知離微喘的聲音。
「跟他比?」
羽連漸漸笑出聲:「因為先天不足,我的經脈承受不住內力,什麼武功也不能學。如果不是有天生能分辨毒的天賦,我現在恐怕還在做著最低賤的僕役……能做到魔教右護法的位置,你以為很容易麼?而這一切他從出生時就已經擁有了。」
沈知離也低笑起來:「你覺得自己很可憐麼?……但我覺得可憐的不是你,而是你的心。」
扭曲而卑微。
「這些年行醫,我見過各種各樣的病人……其中有個家徒四壁身無分文的娘子甘願以身抵債為自己重病的夫君籌集診金,她的面色薑黃,雙手滿是繭瘡,每日為吃穿奔波,卻還要照顧她的夫君,我答應救她的夫君條件是要她在谷裡掃五年的地,那是最累的,可她嘴角卻總掛著笑,我問她為什麼,她說想著這是為了救他夫君所做,原本的辛苦也變得不辛苦了,而且她的夫君答應好了便下地幹活攢錢替她買一隻珍珠簪子……她的境遇該是令人同情的,可是,我卻覺得她一點也不可憐……」
「那你活著到底是為了什麼,羽護法?」
又靜了許久。
羽連的聲音微微瘖啞:「為什麼你都還記得。」
他驟然轉頭眼睛緊緊盯著沈知離,沈知離剛想說話,羽連突然動手從她衣襟裡拽出一疊紙。
沈知離猝不及防,羽連已經一眼掃過,面色沉了下來。
「原來是這樣。」
沈知離動手去搶:「給我。」
羽連高高舉起手,用力將紙張揉成團:「抱歉,我想你不需要這些……忘了他,對你是好事。我不是告訴你十二夜公子吃了七情丹,之前移情到你身上的感情很快會消失,三個月後他會重新記起對淺淺的感情,到時候……」
沈知離竭力躍高去夠:「願意記得還是忘記是我的事情!還給我!」
「到時候他根本不會在乎你的死活,你是誰對他來說一點也不重要!」
「還給我!」
「為什麼要記得,就算他從頭到尾都沒有愛過你!?」
「還……給我。」
沈知離拽住羽連的衣袖,死命往下扯……就算記憶力衰退到她已經不記得為什麼要去搶,身體裡還有個聲音在說,不想忘記,她不想忘記,要拿回那些紙,一定要拿回來。
為什麼這麼固執!
就算沈知離用紙筆記下,但他明明已經向她灌輸過無數次十二夜公子傷害她的觀念,而在輝月城十二夜公子的確是深深傷害了她不是麼?其實不需要他誘導,這個女子就應該對十二夜公子心存怨恨了吧……可為什麼她還要這麼固執的堅持。
指尖晶瑩的粉末一閃,再回神時,沈知離已然倒進了他的懷裡。
羽連反手取下頭冠上的銀簪插到沈知離的頭上,他的唇在沈知離耳邊輕輕開合,催眠般反覆不斷的訴說:
「你恨十二夜公子,恨他,恨得想要殺了他……」
懷中的女子睜開無神的眸玩偶般毫無知覺呢喃:「恨……殺了他殺了他。」
「我不想這麼做的。」
羽連用掌合上女子的眸……那雙方纔還犀利冷銳此刻卻無神換散開的眸子。
將沈知離放上榻,床上的女子突然眉頭擰起,極其掙扎的模樣,羽連扶在沈知離頭頂的手指捻起銀簪,用力下刺,沈知離只掙扎了一會就安靜下來,眉目也漸漸平靜。
到底為什麼活著……
羽連眼底眸色一暗,自然是……為了奪回那些屬於他的東西,無論什麼方式什麼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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旭日城。
粗布灰衣的彪形大漢站在城樓處向著沙漠盡頭遠遠眺望,語氣裡是掩蓋不住的躍躍欲試:「十二老弟,這魔教果然都是紙糊的,才過多久啊這旭日城就被我們攻下了!不過,哈哈,也得感謝老弟你特特從齊州運來的攻城器械。照這樣攻下魔教總壇也指日可待嘛!明日一早我老蓋就帶人先到這沙漠裡探路……」
距離他不遠的白衣男子語氣溫文,微笑道:「那就麻煩蓋大哥了。」
彷彿是察覺男子語氣中的輕悵,肉掌在白衣男子的肩膀上拍了拍:「十二老弟不用擔心,弟妹吉人天相,我們很快就能進魔教把他們殺的片甲不留!」
應了聲,又笑了笑,白衣男子才轉身下了城樓。
看著白衣男子遠去的背影,老蓋摸著腦袋歎了口氣。
城樓下,紅衣男子雙手抱臂,長眸微合,斜斜靠在城牆上。
見蘇沉澈拾階而下,花久夜的唇邊綻開一個足以凍死人的笑:「別忘了……你的誓言。」
蘇沉澈:「怎麼會,我是那種人麼?」
話音未落,突然城樓上有急促的腳步聲響起。
老蓋口中不住地嚷嚷,幾乎是兩步一躍的下來,興奮之情溢於言表:「十二十二!剛才城樓下有人說城樓下倒著一個女子,瞧著很像弟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