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接上回,且說鳳姐正和薛姨媽閒話家常,外頭匆匆來人稟告老太太有急事請璉二奶奶回府。鳳姐便知必定是寶玉之事,心裡微微冷笑,面上卻做吃驚詫異狀,起身道,「那我就先回去了,改天再過來瞧姑媽和大妹妹。」
榮國府分家以後,薛姨媽雖說搬了出來,時常也肯打聽些那裡頭的消息。自然知道老太太頤養天年,邢夫人不理雜事,鳳姐如今才是內宅掌實權的人物。何況貴妃省親之事迫在眉睫,想必那府裡處處離不了鳳姐也是常情。
因此倒有些欣慰自己這內侄女百忙當中還能顧得上過來坐坐。況且虧得她想起了冷香丸,寶釵才少受了些苦。便笑道,「你們那邊如今事情也多,倒是先回去罷。等寶丫頭好了,教她親自過去謝你。」
鳳姐也笑著說了幾句淡話,告辭出門上車而去。
那來傳話的婆子是二房的人,見鳳姐上了車,忙小聲說道,「如今老太太和太太奶奶們都在我們那邊,奶奶直接過去便是了。」
鳳姐奇道,「怎的都過去了?」
那婆子苦著臉道,「老爺今日也不知為何動了大氣,命人把寶二爺從那邊哄了回來,在書房裡一頓好打。眼瞅著進氣多出氣少了,那些小廝們怕出了人命,才攔住了老爺,又給我們太太報了信。我們太太便命人趕緊給老太太送信,故此老太太便命小的請二奶奶快回去幫著料理的。」
鳳姐便命直接往二房住的別院那邊去。
剛下車周瑞家的便迎了上來,臉色頗為難看,小聲道,「奶奶您可過來了!我們老爺把寶二爺打了個稀爛,老太太和幾位太太奶奶姑娘們都在裡頭哭的不得了,二奶奶快去瞧瞧罷。」
寶玉這一頓打原是鳳姐替他謀劃來的,既是為了給王夫人添些堵心,也是要藉機打壓二房給府裡添些笑柄。因此聽了這話只點點頭,隨口問道,「請了大夫來看了麼?」
周瑞家的道,「老太太已經命人請了王太醫來瞧過了,說是打的十分利害,雖然與性命上並無妨礙,只怕沒有小半年也是起不來的。如今我們老爺還在老太太跟前跪著請罪呢。」
鳳姐便忙往裡頭來。進門果見賈母正坐在裡面,王夫人邢夫人李紈並三春湘雲趙姨娘等都在身邊圍著,各人臉上都帶了些淚痕。賈政也是滿面淚痕,跪在外間地上,正在苦求老太太保重身體。只說的是聲淚俱下。
賈母也是淚流滿面,拿手指著賈政,顫聲道,「你教我保重身子,對寶玉卻能下那樣的毒手!他再不好,也是你的兒子,難道你父親當日就是這麼管教你來的?就算他有些不是,你只管小懲大誡一番也就是了,竟然想要把他活活打死,你還敢說教我保重,難道我要看著他死了,不聞不問你才稱心麼?那你還不如立刻打點車轎,送我和你太太寶玉回南京罷!我們都離了你的眼,你也就清淨了!不必拿著寶玉煞性子了!」
這話說的誅心,賈政忙磕頭不迭,只說不敢,道,「兒子也是一時性起被氣得有些糊塗,下手重了些。好在方才王太醫也說並無性命之憂的,母親只放心罷。」
賈母如今雖說疼寶玉的心有些淡了,終究還是撇不開自小養大的那些情分,故此見了寶玉血肉模糊的樣子,依舊是心痛萬分。聽賈政這話並無痛悔之意,不由得越發生了氣。
王夫人在一旁早已經哭的哽咽難止,道,「老爺雖然要管教寶玉,也該看在夫妻份上。我如今快五十的人了,只有這一個孽障,老爺若是把他打死了,可教我往後怎麼處?難道竟要白髮人送黑髮人老爺才肯甘心麼?」
說著又哭起賈珠來,道,「我那苦命的珠兒偏又早死了,若是我的珠兒還活著,便是死一百個我也不管了。」這話正戳在李紈的心上,引得李紈也痛哭失聲。
鳳姐正不知寶玉被打成了什麼形狀,見這些人都哭得天昏地暗,自己也不好開口,忙從人後溜到邢夫人身後,悄悄拉了拉邢夫人的袖子。
邢夫人雖說也拿著帕子擦眼,那眼裡壓根就哭不出淚來,因此早就瞧見鳳姐進來。見她過來拉自己,便小聲說道,「寶玉在裡面躺著,你倒是進去瞧瞧罷。」說著又拿起帕子遮著眼。
鳳姐便進到裡面王夫人的內室,只見寶玉面白氣弱趴在床上,果然是有些奄奄待斃的氣色,心裡倒也佩服二老爺能下得去這樣的狠手。因著事出突然,只有晴雯麝月兩個趕了過來在床邊伺候,鴛鴦也站在床邊。見鳳姐進來,忙一起請安問好。
鳳姐便道,「不必虛禮了。寶玉被打的怎麼樣了。」
晴雯眼中含淚,道,「回二奶奶,我們老爺這回下手有些沉重,二爺的兩條腿都被打得稀爛,只怕將養好了也會留下疤痕。偏生老爺是悄悄的把二爺哄過來開打的,老太太和二太太都不知情,只等打完了才知道,趕過來的時候,二爺都死過去了。」
說著不免小聲啜泣。鳳姐知她對寶玉忠心耿耿,便隨口安慰了一句,才向鴛鴦道,「方纔王太醫來怎麼說的?寶玉歲數又小,打的這樣沉重,真的沒有妨礙麼?」
鴛鴦知道這位二奶奶如今位高權重不能糊弄,便拉著她走到一邊,小聲道,「方纔我聽王太醫和二太太說的那話,只怕寶二爺這腿好了以後也會留下些痼疾,遇上陰天下雨必定會疼痛難忍。這也罷了,只把不能再和原先一樣走跳了。」
鳳姐心裡一動,也低聲道,「難道打壞了筋骨了麼?」
鴛鴦微微點點頭,道,「我們過來的時候,寶二爺從腰以下竟似從血水裡撈出來的,奶奶想那是個什麼情形。王太醫說,只怕這兩條腿就算是長好了,也會有些稍稍的長短不一。」
這就是說面如桃瓣,目若秋波的寶二爺,日後八成竟要變成一個跛子了。前世今生自己那好姑媽都是一心想教大房絕後,也不過是為了想把那個世襲和家業給寶玉佔住。只是這一回事情出來,只怕她那些如意算盤就要落空了罷。
鳳姐心頭劇跳,忙狠狠的掐了掐掌心,不覺痛出了一滴眼淚,才道,「可憐寶玉他小小年紀,就要受這樣的苦楚。怪道老太太和二太太那樣傷心,二老爺下手委實也太狠毒了些。」
鴛鴦也歎了口氣,小聲道,「這事老太太還不知道,二奶奶先別說出去才好。等日後寶二爺養好了再瞧罷。我想著二太太大約也是這個想頭,故此並沒有和一個人說的。晴雯麝月他們也通不知道的。」
鳳姐知道王夫人心裡還存了些僥倖,只盼著寶玉能恢復如初。何況此事不須自己多嘴,日後總會露出來,因此點頭道,「我自然也不會說給老太太知道的,只盼著老天眷顧寶玉,早早的好起來罷。」
說著轉身出去,見外頭賈政已經不在跟前了,想必是被賈母斥責下去了,老太太見她出來,含淚道,「你方才去瞧過寶玉了,你瞧著怎麼樣呢?」
鳳姐忙道,「老祖宗放心,寶兄弟吉人天相,必定是沒事的。方才鴛鴦也和我說了,王太醫說並無妨礙,養一陣子自然就好了的。如今倒要先商議一番如何將養才是。」
賈母低頭想了一想,道,「我瞧著寶玉如今不宜挪動,倒不好再跟著我過去那邊養病。眼下只好就教他在這邊住下來。你回去命人把他屋裡要緊的東西收拾了,都送過這邊來給你二太太經管著,待寶玉過幾日好些了,再接回我那邊去接著將養罷。」
王夫人也知賈母說的是實情,便垂淚道,「老太太說的是。寶玉如今這樣,委實不宜挪動。就教他先在我那屋裡住幾日,待好些了再說罷。」
一邊說著,一面掛念著寶玉,一干人等便又進去瞧了一回,不免又招的賈母狠狠哭了一場。邢夫人見老太太有些腳步虛浮,便道,「老太太今日也乏了,倒不如先回去歇著,明日再過來瞧寶玉罷。想來寶玉如今也須靜養,咱們都在這裡杵著,只怕反給他添了些煩悶。」
賈母聽這話有些為自己著想的意思,倒對邢夫人高看了一眼,加上哭了半日,委實有些支持不住,便道,「那咱們就先回去罷。明兒再過來瞧他,你們須得好生照拂著,別叫他再有閃失才是。」——後面這句是對王夫人和晴雯麝月說的。
王夫人便應了,和李紈且送賈母等人出去。
探春在後面給王夫人說了幾句寬心話,也跟著一道出了門,見趙姨娘也跟在後面送了出來,瞅人不見便故意落後一步,低聲道,「姨娘這幾日還須當心些,只怕太太一時惱了,連累無辜也未可知。」
自探春懂事以後,趙姨娘再不曾聽這個女兒對自己說過一句貼心和軟的話。乍然聽了這一句,不覺眼圈一紅流下淚來,卻也不敢在人前多話,只默默點點頭,待轉身之後,那淚越發流的凶了。
王夫人轉身看見趙姨娘淚流滿面,還只當是為了寶玉流了眼淚,卻也納罕這個狐媚子居然也肯心疼寶玉,一時心裡竟有些五味雜陳。
鳳姐和邢夫人迎春探春幾個先把老太太送回了榮慶堂。鴛鴦扶著進裡屋歇息去了,這一干人等便各自散去。邢夫人在前頭使個眼色,鳳姐便打發平兒小琴先回,自己跟著回了榮禧堂。
待把那些閒雜人等都打發出去,邢夫人才出了一口氣,冷笑道,「你瞧著老太太如今疼寶玉的心比先前如何?」
鳳姐笑道,「太太既然瞧出來了,何必考我。」說著親手倒了一杯茶,遞了上去。
邢夫人接了,笑道,「我知道這個自然瞞不過你的眼去。可憐老太太疼了這十幾年,最後也不過這樣罷了。」
鳳姐也笑道,「橫豎和咱們大房是不相干的。過幾日便是琮兒進場之期了,該預備的東西他們都預備齊全了麼。」
邢夫人道,「有鄭嬤嬤幫著她們打點呢,都預備的妥妥當當的,前兒你林姑父還打發人送了幾樣筆墨過來,琮兒喜歡的不得了。」
鳳姐笑道,「林姑父是探花出身,他的東西自然都沾了仙氣,送給琮兄弟使再好不過了。保不準琮兒再過兩年也能出息個狀元榜眼探花呢。」
邢夫人如今待賈琮如同己出,聽了鳳姐這話自然笑的合不攏嘴,道,「只盼著應了你的話就好了。」
婆媳倆正說得熱鬧,外頭來人回,「東府裡珍大奶奶來了。」鳳姐因怕邢夫人疑心,便立刻笑道,「來的正好,請過來和太太一起說話罷。」
片刻小丫頭子打起簾子,尤氏從外頭進來,先給邢夫人請了安,便道,「方纔在那邊聽人說二老爺把寶玉打了個動不得,因著沒個實信我也不好過去瞧去,特特跑過來問問鳳丫頭的。」
邢夫人便又捏起帕子捂了捂眼角。鳳姐見婆婆變臉如此之快,也不覺好笑,臉上卻正色道,「果然是寶玉又挨了打了。這回二老爺下手有些沉重,只怕得些時日才能下床走動。嫂子那邊若是有上好的棒瘡藥接骨藥,倒不妨送一些過去的。」
尤氏聽話辨音,不覺吃驚道,「難道還傷筋動骨了不成?」
鳳姐歎口氣,道,「鴛鴦說,寶玉從腰以下竟似從血水裡撈出來的。嫂子想想,那是個什麼情狀?沒有送了小命已經算是燒了高香了。」
邢夫人當時也是親眼瞧見的,聽鳳姐這麼一說,不覺回想起當時情形,竟有些頭暈欲吐,便道,「你和珍兒媳婦且坐著先,我今兒也有些受了驚嚇,倒要回屋歪著了。」
尤氏忙道,「太太只管歇息去。有鳳丫頭在這裡呢。」邢夫人便起身自往臥室躺著去了。
見邢夫人走了,尤氏便道,「怎的這一回下了這樣的狠手?難道寶玉又在外頭惹禍了不成?」
鳳姐嗤的笑了一聲,道,「哪裡還用再惹禍。不過是襲人那件事,叫他父親知道了。你也知道我們二老爺是最要面子的人,覺得丟了他的體面,可不要狠狠的教訓一頓呢。」
一面壓低了聲音道,「偏生今兒老爺們逛園子提匾額,環兒和琮兒都露了臉,兩下子一比對,自然寶玉的行徑便更入不得眼了。也難怪二老爺那麼大的火氣。」
尤氏也聽賈珍回去說了賈環和賈琮都是才思敏捷等語,便笑道,「你大哥哥也誇琮兒的學問比環兒還高一層,提的那些對子連呂先生都點頭稱讚的。」
鳳姐笑道,「過幾日便教他下場試試,若是能進了學,才算是真的有學問了。」
尤氏道,「橫豎他還小呢,又是咱們這樣的人家出去的孩子,只要肯用心上進,不怕沒有個錦繡前程。聽你大哥哥說,璉兒如今在外頭也是春風得意的,再等幾年琮兒若能從科舉晉身,你們大房是越發要興旺起來了。」
鳳姐忙擺手令她小聲,笑道,「如今老太太心裡正不痛快,太太這屋裡難保沒有老太太的心腹眼線,倒是說話小心些好。如今寶玉人事不知,二太太心裡正煩悶得緊,又怕外人知道了笑話,你若是要去探病倒不如等幾日再去。」
尤氏點點頭,道,「也不過是瞧著宮裡娘娘的面子罷了。過兩日我打點些東西過去瞧一趟也就是了。」
鳳姐想起一事,便問道,「紅蜻這幾日可還好麼。」
尤氏笑道,「你看我像那不容人的麼?她如今可好得很,你大哥哥給她那屋裡又添了兩個丫頭,所有入口的東西都是小廚房單買另做出來的,只怕她吃著不順口。我聽那幾個老嬤嬤說,當年蓉兒她娘也沒得你大哥哥這般的眷顧。倒是這小蹄子有些造化的多了。」
鳳姐笑道,「珍大哥哥那性子嫂子還不知道麼,好不好的也不過是三五年的光景罷了。何況紅蜻原是嫂子身邊出去的人,再高也不過是個姨娘的名頭,生下孩子,依舊要認嫂子這個嫡母的。那時只要想個法子抱過來養著,可不就和親生的沒什麼分別了麼。」
尤氏心裡原也動過這樣的念頭,聽鳳姐直口說了出來,不由笑道,「偏生你就敢和我說這樣的話,怪道都說你是個水晶心肝玻璃人。偏生我還就愛你這個性子,出去和那些人家的奶奶太太們說半日,竟比坐了一天的車還累。」
鳳姐笑道,「如今你我都是一根繩上的螞蚱,替你打算也不過是替我自己打算罷了。」
尤氏只當她說笑,並不當真,只一笑過去。兩人又說了些別的閒話,尤氏便告辭回去了。
鳳姐也起身回了自家院子。還未進門小月便迎出來,悄聲道,「二爺回來了。」
果然進屋便聽見賈璉笑聲朗朗。鳳姐忙幾步跨進去,笑道,「出了甚麼事倒教二爺樂成這樣?」
平兒正給賈璉換衣裳,見鳳姐進來,忙拿了衣裳退後一步,笑道,「可是的,回來就見二爺樂呵呵的,也不知道都樂得甚麼。」說著便退出去了,留他們小夫妻自在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