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姐倚著炕邊的鎖子錦靠背,一時心潮翻滾不定。
記得前世賈璉也是這時候出的遠門,不過那時是為著林姑父病重,老太太指名命賈璉親自送黛玉回揚州,順道收拾殘局兼著摟銀子的,走的日子也靠前些;這一回林姑父的事情已經完全改了樣,日子也拖了這些天,不想老爺又趕著今兒這個節骨眼上指派他出去了,難不成冥冥之中真的是自有天意麼。非要留下自己一個人收拾這兩邊的攤子。
不對。既然林姑父的事情已經大有轉圜,不日即可進京了,東府這檔子事情,應當也有回轉的餘地。
那塊不知所云的檣木板子,旺兒早已買通了薛家的人偷了出來,當天就運回外頭莊子上趁著夜色一把火燒的乾乾淨淨,只這一件就可以安心不少了。
如今賈蓉又被送在呂乃友手下管束著,一旦事情出來,他想躲出去也是不能夠的。尤氏且看著還沒開始裝病呢,和前世已然不一樣了。
這麼想著,心裡又覺得踏實了許多,這時外頭小琴回來了,進來道,「二奶奶,方纔我已經偷偷把荷包給了紅蜻了,也和她說了那些的話,她說請奶奶只管放心,那些話她已經忘了。」
鳳姐笑道,「這小蹄子倒乖巧。罷了,你也下去罷,跑了半日也怪累的。」
小琴笑道,「是。」
鳳姐道,「你且站一站。」小琴忙垂手站住。
鳳姐笑道,「我知你是個能幹的,再歷練幾年,比那些管家娘子們也不遑多讓。只是如今你歲數還小,我房裡也缺人手,還需你和小月多幫襯我幾年。等諸事安穩,你倆也大了的時候,我就放你們出去自行婚配,再給你們一人一份嫁妝,必定叫你們風風光光的給人做正頭夫妻。那時你倆的娘老子也能跟著你們沾光享福的。」
小琴不由紅了臉,鳳姐知她雖然伶俐,終究歲數還小,今日說這些話也還早些,只是事關重大,不能出一點紕漏,須得說出這些話提點她,叫她加倍忠心才好。
此刻點到即止,笑道,「你出去吧,叫他們這就擺飯罷。再請你平姨娘來用飯。」
片刻小丫頭子抬上飯桌,平兒上來替鳳姐挽好衣裳,伺候漱了口,才開始吃飯。
鳳姐因著心中有事,只吃了幾口,便放了銀箸。平兒道,「奶奶怎的又吃這麼少?前兒酈嬤嬤請的那位高大夫還說,奶奶須得飲食上周全些,身子才能好的快些呢。」
前幾日酈嬤嬤說自己醫術有限不甚高明,又從外頭請了個姓高的老大夫替黛玉瞧了瞧咳疾。可巧鳳姐帶著平兒過去閒話,順便就給鳳姐也試了脈。
那高先生言道:鳳姐有些肝鬱血虛,腎陽不足,似乎是當年產後體虛的時候曾誤服過陰寒的東西,才至如此的。以後須得細細調理,偏寒偏涼的東西是一點都不能碰了——倒也和之前酈嬤嬤說的相差無幾。
鳳姐已經知曉自己當年莫名小產和姑媽王氏有撇不清的干係,卻不曾想原來隱患早在這頭幾年前便種下了。當時只覺心中一陣一陣的發寒,只勉強穩住心神,謝了那大夫,又叮囑平兒萬不可走漏了風聲。
此刻鳳姐也無心多說,只道自己乏了吃不下,待平兒也放了筷子,便叫外頭小丫頭子抬出桌子去,又叫小月和小琴打水進來,平兒替她卸了簪環,服侍盥洗,之後自己也洗漱了,因著賈璉不在家,平兒也不回自己屋裡去,只陪著鳳姐一同睡下了。
鳳姐心裡有事,雖然闔著眼躺著,卻只是睡不著。
平兒聽著她呼吸不穩,忍不住開口道,「奶奶怎麼還沒睡呢?」
鳳姐道,「今兒雖然乏得很,卻只是睡不著。」
平兒道,「我也睡不安穩,要不我陪著奶奶說會子話吧。」
鳳姐不由笑道,「你且老老實實的睡你的去罷。我要靜靜的想一會子事情,且懶得和你說話呢。」平兒也不由一笑,果真不再開口,沒多會竟真的睡著了。
鳳姐見她真睡了,倒也好笑,心想這丫頭到底不似自己無限心事,難得好夢。記得前世可卿似乎就是這一夜來給自己托夢告別的,因此今夜只是睡不著。
前世可卿托夢無論出於何等目的,那夢中所說都是披肝瀝膽之言,可惜自己竟忽略了,委實對不住她臨終這一片癡心。
如今既已經早早和賈璉提過那些事,看賈璉的意思也是聽進去了的,想來不日便見後效,倒是用不上可卿巴巴的再跑一趟,反唬的自己心驚,故而不願早睡。
只聽外頭梆子聲已經敲過了三更,心裡愈發警醒起來,索性披衣坐了起來,耳邊聽著窗外北風一陣緊過一陣,那心裡也不由的緊了起來。
正心緒煩亂的當口,只聽外頭二門上的傳事雲板噹噹噹噹扣了四下。
鳳姐只覺渾身一軟,知道可卿又去了,一時又想起前世自己離世時淒涼情景,那眼淚不覺就流了出來,忙拿帕子擦了。
平兒也驚醒了,坐起身道,「二奶奶你聽,方才竟是二門上扣雲板呢。」鳳姐道,「我也聽見了,只怕不好。」
正說著,外頭上夜的媳婦在門口抬了聲音回話道,「回二奶奶,東府裡小蓉大奶奶歿了。」
平兒眼裡有些驚疑不定,道,「昨兒不是還好好的嗎?怎麼說沒就沒了呢。」一邊忙忙的穿衣,鳳姐也自己拿過衣裳忙忙穿好了,由平兒伺候著隨便梳了個簡單的髮髻,又吩咐平兒在家裡聽信,自己帶著小月小琴先過王夫人這邊來。
王夫人顯然也是匆忙被驚醒的,臉上猶帶著倦容,後面金釧兒正小心幫她梳著頭。見鳳姐過來,王夫人便垂淚道,「真是生死難料,誰知道蓉兒媳婦就這麼撒手去了呢。我這裡身上不好,你去老太太那兒看看,可用的當下就給你哥哥嫂子道惱去。」
鳳姐應了,又往賈母這邊來。正見著寶玉纏磨著老太太非要過去東府看看去。
賈母因嫌夜裡風大,況且想著人剛嚥氣的,難免有些忌諱,執意不許,奈何寶玉心意已決,扭股糖般非要去。鳳姐便道,「既這樣,我陪著寶兄弟過去一趟也好,也算盡了咱們的心了,老祖宗就依了他罷。」
賈母見寶玉那架勢是非去不可的,又有鳳姐這麼說,道,「那就快去快回,外頭多派幾個人跟著你們,盡了心就趕緊的回來。」姐弟倆答應了,一同上車往東府這邊來。
鳳姐坐在車上,遠遠地就聽著寧府裡面哭聲搖山振岳,心裡一時也是無限感歎。
想可卿也是幻境出來的人物,此刻終是要重回幻境了,也是一件幸事。前世也是這樣,她去的雖是早了些,卻是在賈家尚興旺的時候去的,一切喪儀皆大操大辦無限風光,竟比後來老太太的事情出來時還要體面許多,只怕這也是天意。只是自己,永生永世再也回不去那個地方了。
等來至寧府門前,只見大門洞開,大小燈籠無數,裡外上下照的亮如白晝,一切都和前世毫無分別,心裡就有些隱隱的不愉起來。
因著寶玉一心只想著可卿,下了車就直奔靈室,悲慟欲絕大哭了一場。
鳳姐也不想勸,只隨著他也哭了一陣,再看寶玉哭的不像,就輕拉他衣角,小聲道,「你侄媳婦在天有靈,必定也不忍看你如此傷心,你倒是少哭幾聲,叫她安心的走罷。」
寶玉聽這話大有情理,倒真的收了淚,隨著鳳姐出來,一起去見尤氏和賈珍。
鳳姐聽外頭小丫頭子們說大奶奶犯了舊病,不能起床理事,便不由心裡冷笑了一聲,面上卻不顯,只對寶玉道,「你先去給你大哥哥道惱去,說幾句話就叫咱們那些人先送你回去。我這裡和大嫂子多說幾句話,且晚一會子才能回去。你早些回去,好教老太太安心才是。」
寶玉本來和尤氏也無甚大情,且如今可卿也哭過了,也不執意要和鳳姐一起的,點頭應了,自去先尋賈珍道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