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家書房,墨白放下毛筆,舉起一張紙,輕輕吹乾,風微微的拂動紙張的一角,只見上面寫著:「墨歌與赤嚳私定終身,讓皇上下旨賜婚墨歌和太子。」
皇后收到信,躺在貴妃椅上,細細的研究了一下,然後把信遞給琴心,待琴心看完問:「你知道丞相的意思嗎?」
琴心仔細想了想說:「奴婢愚鈍,不知丞相深意。」
墨皇后笑笑,說:「如果皇上要墨歌嫁給阿瀲,那麼赤嚳兩個心愛的女人都被皇上奪走給別人,一個正常的男人會怎麼樣?」
「自然是極為生氣!」琴心想也沒想便說。
墨皇后點點頭,撥弄著她塗上漂亮蔻丹的指甲,然後舉起,光從她的指縫透出,一張熟悉但是又陌生的面孔出現在她腦海中,是赤嚳,又不是赤嚳,墨皇后也不能確實這張臉是誰。
「這個赤嚳從來就不是什麼簡單的人物,他會恨皇上橫刀奪愛。」墨皇后又神秘的笑笑,說,「可惜找不到皇上殺害洪都王的證據,這個容璧倒也是個人物。」
「如果墨歌嫁給阿瀲,那麼赤嚳也就永遠無法忘懷,得不到的啊,永遠在騷動,歌兒將會永遠以一種完美的模樣存在於他心中。」
她腦海中的面孔的主人也難以忘懷。
「可是皇上好像不希望墨歌小姐嫁給太子。」琴心覺得皇上每次都在推延太子的婚期就是不想讓墨歌嫁給太子。
墨皇后苦笑,放下舉起的手,說:「只能以死相逼了。」
「年少時他不答應我,只要我以死相逼他就就範了,不知道,這個方法,有多少年沒有用了。」墨皇后眼神忽地有些落莫,她還記得,當他掀起她的蓋頭時,他的嘴角微翹,眼神是堅定而自信的,他說:「阿蠻,嫁給我,我必不會讓你後悔。」
他確實沒有讓她後悔,他成了天下的主人,是個好皇帝,能夠名垂史冊的好皇帝,是她年輕時一直想要嫁的萬人之上……只是,負了他們墨家。
而那個她曾經以為是英雄的人墓前已經是衰草枯楊了吧。
墨皇后扶額,仔細回想,記憶裡那個她以為永遠忘不了的人的模樣已經漸漸模糊,若是仔細辨認,只能把赤嚳的樣子安在他的身上。
「不過,他們長得確實像,樣子像,性子也像,只是不知結局像不像?」
外面下起了小雨,不仔細看是發現不了的,就連落地的聲音都沒有,就像當年那場雨。
那時的她,守在深閨,等他的消息,隨著那場雨而來的不止是他,還有他的妻子。
他已經不記得她了,身旁是一個嬌俏的女子,聽旁人說,是梁家旁支的一個姑娘,沒什麼特別的,就是性子比較好。
她知道她在嫉恨,憑哪點她都比那個賤人強,但是他愛的始終是那個賤人!她想要去殺了他們,最後,她冷靜了下來,選擇了另一個方法。
當她的父親問她選誰時,她說:「大皇子,赤玏(音勒)。」
墨魄和墨白都極為吃驚,卻什麼都沒問。
第二日,赤玏就來到了墨家後院,他穿著藍色衣袍,站在樟樹下,衣袂飄飄,本應是一幅唯美的場景被她的話打碎,「我的丈夫應該是萬萬人之上的大英雄。」
赤玏明顯呆滯了一下,然後他點頭,微笑說:「好,我會的。」
後來發生了什麼,墨皎已經記得不太清楚。
「這是怎麼了。」墨皇后搖搖頭,近日竟然常常回憶曾經的事情,「是該找事情來打發打發時間了。」
皇后款款從貴妃榻上起身,對琴心說:「今夜皇上該來了,把地龍燒得旺些,皇上怕冷。」
她對皇上的留意實在不多,這些還是那個女人告訴她的,可是,那又如何?
溫度漸漸變高,青梁殿內的氣味芬芳,燈火也是通明,把未央宮徹夜不滅的暖黃燭光映的暗淡。
太后的身體還未好,上次安樂侯梁子塵進宮侍疾,為她開了藥,本來是好了許多,但是後來太后又生了一場大病,宮中的太醫無能,導致太后至今還不能下榻。
漣漪剪下一段燈花,讓燭火更加明亮些,身後傳來太后虛弱的呼喚:「阿漣,你過來。」
漣漪立刻走至床邊,為太后掛起床簾,細語柔聲道:「太后,阿漣在。」
太后睜開眼睛,雙眼有些混濁,她拉著漣漪細嫩的手,歎息道:「阿漣,你恨嗎?」
「太后何出此言?阿漣不懂。」漣漪低下頭,為太后理了理被褥。
太后突然放開握著漣漪的手,收回被子裡,漣漪立刻為太后捏好被子,太后的眼神開始不再混濁,她說:「什麼時辰了?」
「亥時了。」漣漪說完,便沒有說話了,未央宮中安靜的駭人,太后知道,漣漪在等她解釋剛剛那句話的意思。
如何解釋呢?告訴她,她一直深愛的父皇因為嫉妒殺了百姓愛戴的洪都王,讓她不能嫁給赤嚳;告訴她,她是不可能嫁給赤嚳的;告訴她,她的命運其實和她一樣,不能自主。
漣漪知道了又能如何呢?憎恨她的父皇?那不可能……還不如就這樣下去,讓她一直這樣蒙蔽在快樂中。
「我只是感慨命運,我的一輩子就耗在這個四四方方的地方了,我的孩子不喜歡這裡,想要避開這裡的明刀暗箭,於是就去了邊塞,卻還是躲不過命運的追殺。」
「我們梁家,一直附庸在你們陳國皇帝的身上,只有這樣,才能延續家族的榮耀,我們梁家的女子,一出生,就注定了這樣的命運,而你,作為公主,不知道要承受什麼樣的義務。」
「我不恨這樣的命運,你恨嗎?」一個公主的名號,帶來的不僅僅是榮耀還有責任。
「為什麼恨?我們女子就是有這樣的義務,享受了家族給的保護,那就需要維護它;享受了國家的供養,就要奉獻。」漣漪脫口而出,多年後,她再次說出這樣的話,滿目淒涼。
「是嗎?」梁太后拍拍漣漪的手背,然後閉上眼睛說:「我也不恨,因為我不知道,除了接受,還能怎樣。」
除了接受命運的安排,她再也想不到應該如何。
「回去休息吧。」太后閉上眼睛,漣漪放下床幔,緩緩離開。
風纏綿的刮,螭吻張著大大的嘴巴,未央殿暖黃燭光徹夜未滅。
修竹又坐在未央偏殿的殿頂上,抬頭望著月亮,月亮上浮現著邊塞的一幕幕,男子溫柔的替女子蓋好被子,給她講故事,給她一個淡淡的吻。
畫面裡,墨歌終於在赤嚳的安慰下睡著了,赤嚳就趴在床沿,看到墨歌皺眉做噩夢時便拍拍她的手背,而易水寒站在軍帳外面看著月光。
修竹翻身來到漣漪的宮殿,她還未睡,從太后那裡回來後,就開始畫著一幅幻想的國度,一幅《河清海晏圖》。
每日她睡得都很少,用肉眼可以看到的速度消瘦下去,修竹不知道怎麼告訴她,她心愛的人正在邊塞和另一個女子相愛相知。
而造成這事的發生的最終原因,是因為他,他不知要怎麼告訴漣漪真相。
修竹眼神深邃,雙眼一直看著漣漪,一動不動,漣漪卻沒心思去弄懂修竹在想什麼,而是全身心投入那幅畫。
最終,還是要告訴她真相的吧……畢竟,帝嚳終是要回來的,如果漣漪一下子知道真相,那對她的打擊絕對是毀滅性的。
「你……你還記得和帝嚳相愛的女妖嗎?」修竹看著微笑的畫著太平盛世的漣漪問。
漣漪頓了頓,放下畫筆,洗了洗手,才抬頭說:「記得……她怎麼了?」
修竹緩了緩,想了想,說:「她成仙了……」
漣漪難以置信,皺眉說:「怎麼可能?妖怎麼能成仙?……難道……難道……」
「對,她喝了洗髓露,把畢生法力都打散了……」修竹不再說話,因為漣漪知道喝洗髓露會怎麼樣。
洗髓露可以改變體質,立刻成仙,不過風險極大,一不小心就會灰飛煙滅,而且所受的疼苦不亞於被抽仙骨被天雷劈。
最最疼苦的是,時間要維持十幾天,那種折磨足夠讓人發瘋。
「那麼她在天上怎麼樣呢?」漣漪按捺住心中的波濤,小心翼翼的問。
「下凡歷劫,還要看她的表現才能成仙……王母不喜她。」修竹還想說什麼,漣漪便馬上打斷說:「我知道了,你走吧。」
修竹看著和衣躺下的漣漪,沒有說話,只是靜靜的為她滅了燈,沉默的離去……她不敢面對。
究竟情為何物?可以值得歌兒忍受那樣的痛苦。
修竹記得,墨歌她蜷縮在地面上,疼的把嘴唇咬破,疼的多次想要結束自己的生命,究竟是怎樣濃的愛意,可以忍受那樣的痛苦?
墨歌自小最怕的就是疼了,每每受傷,她都哭的不行,哭的他無可奈何,他不是仙,不會醫治的法術,只能把那疼痛轉移到自己身上,才能讓墨歌好過些。
可是她卻為了帝嚳而喝下洗髓露,承受難以想像的疼痛。
她因為疼痛而蜷縮在地,睜開渙散的雙眼對修竹說:「哥哥,幫我……幫我把我的手腳綁起來……我怕……我怕我會自殺……太疼了……這還只是第一天……」
她怕自己疼暈,暈過去之後便再也醒不過來了,於是她不停的和修竹說著她和帝嚳的故事,說他的怎麼認識的,怎麼打鬧的,怎麼相知的,怎麼相愛的。
「哥哥,你知道嗎?那時候的我啊,仗著有你,不把他放在眼裡,結果被他教訓了一頓,不過,他說的很對,不能因為我而毀了妖仙太平。」
「哥哥,他說,你把我寵壞了,把我嬌慣的那般蠻橫無理,我可氣惱了,他這話不但罵了我,還罵了你。」
「我做了很多讓他不開心的事情,我以為他會討厭我,甚至會想要殺了我。」
「例如,偷吃本該給天後的仙桃,例如,害他被天後責罵,例如……」
「例如,害得他受此情劫,害的天雷要劈他,害的漣漪仙子被拔去仙骨,害得他永生永世欠漣漪仙子的情。」
「但他沒有,沒有恨我,而是依舊護著我,我不能再自私的享受他給我的安逸,我要成仙,只有成仙,才能光明正大的站在他身旁。」
「我對不起漣漪仙子,她那麼愛阿嚳,我承認,我比不過她,有時候我都會想要為阿嚳做什麼,來證明我愛他不比漣漪仙子少……可是,我還是比不過她,我做不到為阿嚳引天雷。」
「但是我會陪阿嚳一起受天雷,不管怎麼樣,我都會站在他身旁,」
「我第一次看到漣漪仙子時,第一次體會到自卑的含義,她那麼好,又溫柔又善解人意,人人都喜歡她,而我,除了有你庇護,我什麼都沒有。」
「哥哥,欠漣漪仙子的,我若是還不了,你幫我還,可好?」
修竹輕輕為墨歌擦掉溢出的淚花,然後握住墨歌的手,把施加在她身上的痛苦全部轉移到自己身上,然後說:「好。」
當墨歌成仙時,帝嚳已經投胎到那個沒有魂魄的赤嚳身上了,而墨歌也要下凡歷劫,看是否能夠成仙,司命星君給墨歌安排的身世是——風塵女子甄氏的女兒。
在天界懲罰修竹偷洗髓露之前,修竹已經把墨歌和墨丞相的女兒交換……改變了兩個女子的一生,亦或是所有人的命運。
修竹被罰禁閉天界兩月,就算解除禁閉之後也不能和墨歌見面,不能再改變墨歌的命運。天上兩個月,而地上已經十五年,那兩個被改寫命運的少女都長大了。
可惜……一個是丞相唯一的千金,一個是風塵女子的女兒。
命運呵……我們的命運究竟由誰掌控?我們都不知道。
「天命反側,何罰何佑《天問》,容璧,你說,寫得好不好?」赤瀲站在容璧的書房內,捧著一本厚厚的書說。
容璧靠在書架上,低頭看著書,聽到赤瀲這樣說,他合攏那本《楚辭》,走至燭台,點燃羊形燈,書房瞬間亮堂了起來,他才說:「很好,如何想到它了?」
「看你在看《楚辭》,便想起了這句話,也想起了一些事情,天命究竟是人意,別人影響我們的未來,還是冥冥之中,人們按照天的意思這樣做了。所有人都是命運的玩偶,我們都踏在他早就布下陷阱的路上。」赤瀲的眼睛在燈下是晶亮的。
容璧笑著說:「自然是我們在造就我們自己的命運,沒有什麼早就寫好的命運。」
「真的嗎?那為何,我們一出生就注定我們要做我們不喜歡做的事情。」容府裡又傳來《步虛調》的琴曲,容與還未睡。
「別想那麼多,回去休息吧,很晚了。」容璧傳來小廝,並說:「叫叔叔早點休息,再給太子備好馬車。」
容璧望著赤瀲離開的背影,用他自己一個人才聽得到的聲音說:「因為我們都有需要守護的東西,你要守護江山,我要守護家人。」
《步虛調》的聲音漸漸變小,然後低沉,最後消失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