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眼底,一抹狂喜轉瞬即逝,很快擱下碗筷,站起身來,有些手足無措。
護士看得出這兩人關係親近,識相地走了出去。
「明晚,我還以為你今天不會來了——」他的黑眸之中,有了先前不曾有過的生機,像是在蒼涼的荒野之中,迸發了萌芽。他的歡喜,流於言表,誰都看得出來。
明晚故作不知他的歡喜,臉色淡淡,走到桌旁,把保溫盒放下。「你忘了吧,今天跟珍珠姐約著要一起吃飯,我替你去了,海鮮粥沒吃完,打包了一盒,你要不要吃?」
「是忘了,謝謝你替我赴約。」裴煜澤話音剛落,已然迫不及待地打開飯盒,粥雖然冷了,鮮美氣味還是很重。
他挑了挑俊眉,眼底一簇火光閃過,抓過湯匙就挖了一口,像是餓極了。
「你慢慢吃。」明晚作勢要走。
「急什麼?」裴煜澤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神色一柔,央求著笑道。「探視時間不是有十五分鐘嗎?坐會兒。」
明晚說不清心裡是什麼感受,如果不是這次綁架事件,也許他們早就斷了聯繫吧。她低頭看著那只抓住自己的手,曾經記得他強撐著重傷的身體,把她拉到自己身後,那一刻,她是真的忘了兩人的所有過節。能有一個人在危難時刻,奮不顧身地擋在她的面前,已經頗為難得。
她本以為裴煜澤拉她坐下有話要說,可他卻自顧自挖著海鮮粥,醫院的套餐被擠到一旁,她瞅了一眼,比起一般盒飯,算是菜色不錯,不知道他哪裡來的挑剔理由。
「你的腰不好嗎?」明晚等他吃的差不多了,才輕聲發問。
「怎麼不好?好著呢。」裴煜澤的眼神微變,急於否認。男人一旦被說腰不好,可是很丟人的。
明晚靜靜地盯著他,他被她瞅著實在不舒服,才無可奈何地說了實話。「淤青還未散吧,坐久了就疼。」
她這才舒出一口氣來,她此刻的表情落在裴煜澤的心裡,讓他愛著她的心,開始死灰復燃。
「這家餐廳的海鮮粥,好多年沒吃過了,那時候,我還沒上大學,裴珍珠帶我去吃,原來現在還是會懷念這個味道。」裴煜澤把這一整盒粥吃的乾乾淨淨,隨口說道。
「你以前是不是常常打架?」明晚突然把話題扯到這上面,雖然受了傷,但裴煜澤出拳很快,動作利落。見裴煜澤扯唇微笑,似乎得意洋洋,她故意沉下臉,淡淡地說,潑了一盆冷水。「我看你挺能挨打的。」
裴煜澤沒想過明晚在這裡等著他,他輕輕咳了咳,俊臉不太自在。
「你把我當混混啊?這輩子打過我的人,少之又少,我也犯不著動手吧。」他一臉彆扭,語氣裡儘是不以為然。
明晚的心裡覺得好笑,這才是她當初共同生活過的那個裴煜澤,愛面子,臭脾氣,心地卻不壞。
「醫生讓我在這裡住一個半月,但裴氏……我走不開這麼多天。」裴煜澤沉默了半響,看明晚雖然神情淡淡,卻也不再那麼抗拒憤怒,才低聲說。「明晚,你幫我個忙好嗎?」
「你先說說看。」明晚卻沒有一口答應,她吃了這麼多虧,也該學聰明了。
「裴珍珠雖然是裴氏的股東,但她從未去過裴氏關心事務,我想讓你成為她的代理人,參加下周的股東大會,順便替我把最近的一份文件公佈出去。我沒出現在現場,有人肯定會懷疑,我不想被他們知道我負傷住院,不想節外生枝,希望裴氏運轉一切如常。」裴煜澤神色冷靜,說的很直白,沒有半點隱瞞。
明晚知道,他現在要專心養病,依靠助理來瞭解裴氏每日的日常發展,是遠遠不夠的。但他不在集團的話,助理和秘書也不適合單獨出現在股東大會,為了避免露出破綻,他只能另尋一個可靠之人。現在,她是百分百地獲得他的信任了嗎?!
她的心裡猶豫著,但嘴上卻很快拒絕了。「我恐怕不能勝任。我一再出現在股東大會上,難免有人會鎖定我,查清我的底細——」
裴煜澤的俊臉上,沒有太多表情,他扶著床沿,很慢很慢地坐下,目光沒有望向明晚,他的聲音低啞乾澀,情緒無法隱藏。
「我們曾經訂過婚,在你心裡,是這麼不光彩,見不得人的過去?」
明晚的心驀地一抽,那種心裡堵塞的感覺,又回來了,悶悶的,很難受。
她突然站起身來,面色死白,雙唇顫動,她望著那一個身影,幽幽地問。「如果愛的深了,甚至連自己受傷都能忍受,都能無視,這種為愛瘋狂的舉動,很抱歉,我做不出來。也許你覺得我自私,是,我承認,但裴煜澤,你又憑什麼覺得我一定要幫你?我為什麼要耗盡心力去幫一個想方設法想要踐踏我感情的人?利用一個女人對你的感情,為你當牛做馬,你就不自私嗎?」
裴煜澤聞言,抬起臉來看她,那一雙黑眸之中,儘是受傷和疼痛的情緒,他宛若一頭負傷的野獸,沒有咆哮,只是安靜地觀察身邊的旁人。
話一出口,明晚也覺得自己情緒太衝動,說的話太過嚴重,她狠狠咬了咬下唇,抓起包就要走。
「你還記得我們在凱悅酒店,住在總統套房的那一夜嗎?你要我不負眾望,守護裴氏,不要毀了它。這些話,一直都在我心裡。」裴煜澤眼眸之中,覆上一層晦暗的顏色,他沉寂在回憶之中,被回憶刺傷。
明晚垂在身側的雙手,緊握成拳,她的心裡有所觸動,緩緩轉過身去看他。
裴煜澤站起身來,朝著明晚走去,他的眼裡裝著她的身影,再也容不下其他。他俊眉緊蹙,握住明晚的手,不復強硬霸道,而是平和沉靜。
「你氣我也好,恨我也罷,不要憋在心裡。」
明晚冷眼看他,想要甩開他的手,他卻用力握住,不讓她擺脫。她還想掙扎,卻被拉入他的懷中,他緊緊擁著她的身體,貪婪地嗅聞她身上的清新淡雅的香氣。
「我是做錯了……明晚,我們一起忘記這兩年發生的一切,好不好?」他的嗓音低啞的像是從地下傳來,在她耳畔迴響。
明晚的身子一震,她說服自己不要太快淪陷,哪怕他說的再真誠,再懇切,哪怕他用了近乎央求的語氣,她也逼著自己不為所動。她咬牙推開他的胸膛,從他的懷抱中抽離出來,漠然地挑了挑眉,冷冷地笑。
「你要我發洩出來?我的怒氣,你承受得了嗎?」
「我能。」他神色不變,泰然處之。
「我怎麼能相信你呢?裴煜澤,你的口是心非,甜言蜜語,我聽的太多了。」明晚別過臉去,不想在看他的神情。
說也奇怪,當初認識裴煜澤的時候就知道他的皮相太過俊美,偶爾在清晨醒來,也會覺得他存在的不太實際,而現在相處下來,她的眼裡卻不再存在他過分耀眼的外表,他的眼神和神情,才真正吸引她。
他的眼神中,浮現萬千情緒,愈發動容。「你是我至今唯一想娶的女人。我是自私,在心裡說過無數遍要給你自由,祝你幸福,但你一出現在我面前,我就是不想放開你——」
「裴煜澤,你的愛,只是想要佔有。」她聽到自己的嗓音,沒有一絲波瀾,近乎冷漠無情。
覆在她肩膀上的手掌,緩緩往下滑動,最終落在半空。裴煜澤凝視著她的身影,這一刻,兩人彷彿隔著千山萬水,再也無法回到原來親暱無間的時刻。他心中酸澀疼痛,疼的讓身體每一根神經,每一個細胞,都無法忍耐,他擠出一個勉強至極的笑。
他必須忍耐,兩次看她掉頭放手。
「而你,從未想過要佔有我。」他盯著那一雙清澈逼人的眼眸,以前便是被她這雙眼裡沒有任何雜質而吸引,而現在,他在裡面,找尋不到一絲該有的感情。冰冷的,無謂的,讓他心中發寒。
明晚的呼吸一窒,這才發現兩人天差地別的感受,如果感情就是想要得到一個人,想要獨佔一個人,是否她根本沒有裴煜澤愛的那麼深,走的那麼遠?!只要有一點風吹草動,她似乎就能安慰自己,她已經想過好聚好散,別再回頭,隨時都準備好抽身離開。
「我是活該,是咎由自取,我甚至想不通這場戲演完了,為什麼只有我還在裡面,只有我還在想念你!」裴煜澤無聲苦笑,當病房只剩下他一個人的時候,他就會不自覺地沉溺在過去的回憶之中,那些甜蜜的回憶,長著尖銳的刺。
明晚知道,兩個人的心裡都還有對方,但各自都有傷痕,要他們重修於好,不是不可能,而是太艱難。
她垂著睫毛,眼淚一滴滴滴落在地面,她的顧慮一向很多,才會絆住她的腳步。
「對,我當真了,只有我一個人當真了。」裴煜澤的聲音很輕,近乎自言自語,他不忍看到她落淚,心中混亂,只能妥協。
她的眼淚,像是在他心裡下了一場傾盆大雨。
他有些累,真的累了……他已經不確定,是否自己一直在追求錯的東西。他想要佔有的心,如果就是原罪,他如何悔改?!哪怕看到她跟別的男人生活,他也能微笑著祝福嗎?他做不到,他沒那麼偉大,他沒那麼善良。
明晚胸前的溫度,漸漸涼下來,她不是不懷念他們相處的點點滴滴,只是回憶是抓不住的過去,她沉溺其中,只會顯得現實多蒼白無力而已。而跟裴煜澤的將來,她興許當真不曾看的那麼長遠,對於他而言,她像是一艘時時都會突然遠航的小船,根本不在他的控制之中,所以,他也曾覺得茫然失落?!
「裴煜澤,我們能走多遠?」她的手已經碰到了門框,心中的情緒翻滾,幽幽地問出這一句。
裴煜澤聞言,幾乎是從床上跳起來,他強忍著身上不適的疼痛,快步走到明晚的面前,把門一關,攔住她的去路。黑眸之中有歡喜,有欣悅,還有更多更多明晚一時看不清的東西。
「只要你願意,我們當然可以走到最後。」他扶住她的雙臂,哪怕希望再小,能夠挽回這段感情,也是值得的。
他眼底的那一抹熾熱,宛若篝火,宛若星辰,撼動著明晚的心,她這才發覺,有些人,不是想避而不見,他就不存在的。
他察覺到她沉默背後的顧慮,手掌滑下,把她的手拉到自己的胸口。「兩年前我能給你的,兩年後一樣也能,只要你不放棄,明晚,你別放棄……」
明晚傾聽著他又痛又喜的呢喃,心中同樣五味陳雜,他臉上失而復得的欣慰,也居然讓她一陣輕鬆。
剛才冷淡如冰的氣氛,似乎也漸漸冰釋,他還想說些什麼話,護士已經在門外提醒:「時間到了。」
「我們還要幾句話沒講完——」裴煜澤沒有馬上放行,堵在門口,這種行徑,幼稚又霸道。
「還沒說完?你能不能挑重點說?」明晚沒好氣地笑。
裴煜澤見她笑了,才如釋重負,俊臉上的緊繃神情,也慢慢緩和下來。「明叔是不是很生氣?」
明晚在心中揣摩,對倆個人分手的事情,還是對她已經懷孕的事情,明成鈞是哪件更為憤怒。
最後,她索性點頭:「是很生氣。」
「等我出院了,第一個去請求他的原諒……」裴煜澤的心陡然一沉,卻也暗中做好了補償的打算。
「你對明家公司的收購,他不知道背後的那些曲折,他守著公司這麼多年,只是為了把它傳給我。現在我有自己的工作室,而他也有自己的消遣,如果裴氏能夠管理好明家公司的話,也未必一定要收回來。」明晚只得他在想些什麼,或許這種只需一個眼神就能瞭解對方的默契,除了早年楚北默曾經帶給她過,現在,也只有裴煜澤了。她說的很理性,明成鈞已經六十多歲,收購金額遠遠超出估價,她也沒有讓他繼續去工作的念頭。
或許,這就是所謂的柳暗花明又一村,看似到了絕境,其實則不然。
裴煜澤若有所思,薄唇抿成一線,他感受著明晚的理智,沉默了半響,才點了點頭。
「我知道你的意思了。」
「我走了。」明晚率先開口。「你休息吧。」
裴煜澤朝著她微笑,目送著她離開,明晚直到電梯裡,才發覺他不再那麼蠻橫地為他選擇一切,更尊重她了。
這才想起,她還未跟裴煜澤說到自己懷孕,罷了,下次再說吧。
他們的相處,也跟過去有些細微的區別。記得在裴煜澤自個兒的家裡,每次離開都會說要她留下來陪他的話,而今天,他沒有說,彷彿那段過分甜蜜的畫面,彼此都心照不宣,不再去觸碰。這半年多的日子,是兩個人共同的雷區。
剛要走出醫院,突然撞見一人,匆匆忙忙提著公文包而來,跟明晚擦肩而過,兩人不由自主地停下腳步。
「周律師?」
「明小姐?」
明晚錯愕過後,見周律師走向旁邊空地,她也走了過去。
「總裁在一周前重新聘用我當裴氏的法律顧問。」周剛毅知道明晚想問什麼,直接說道。
她淡淡一笑,神色鎮定。「你能回到裴氏,自然最好。」且不說裴煜澤願意跟趙敏芝對抗,把從裴家踢出去的人重新收為己用,面臨多大的壓力,周剛毅答應在裴煜澤手下做事,自然也是經過一番思量。
周剛毅會意一笑,突然想到什麼,臉上沒了笑容,開了口。「這次的案件,也是我來跟進。我已經去過警局,逃走的綁匪也被擒拿歸案,對這次的綁架事實供認不諱,應該沒什麼大問題。」
「他們哪怕吃一輩子的牢飯,我也不會同情憐憫。」明晚眼神冷漠,咬牙切齒地說。如果不是這兩個喪心病狂又貪婪殘忍的綁匪,也不至於毀掉裴煜澤的童年,更不會讓他傷的那麼重。
「法網恢恢,疏而不漏。」周剛毅很是贊同。
「你在公司,沒有遇到她嗎?」明晚狐疑地問,看周剛毅精神奕奕,完全判若兩人,不像是遭遇到新的壓迫。
他們心知肚明,這個她是誰。
「也許時間太短,我一天也沒看到她。否則,不知道她會如何刁難。」周剛毅實話實說,雙手一攤,表情有些慶幸。
裴家現在真的太安靜了,裴立業被裴煜澤送到了一個安全的地方,有空她應該問問裴立業在哪裡養病,而趙敏芝為何按捺得住?難道她已經放棄了?
周剛毅交代了一些細節,才跟明晚告別,明晚遙望著他的身影,見到裴煜澤不曾跟趙敏芝站在統一戰線,她才覺得沒有選錯人。能得到一個忠心的屬下,對鞏固自己的權力,是至關重要的一步。
……
明晚在明家只是休息了兩天,便去工作室上班,明成鈞雖然依舊悶悶不樂,卻也很少再說要明晚拿掉這個孩子的言論。
對著桌上的文件,明晚輕輕歎了口氣,王琳在旁邊等候,察覺到明晚的神情有異,柔聲說道。
「不滿意?」
明晚這才抽回了思緒,轉過頭看了看團隊設計出來的立體圖,眉頭一皺,問道。「中西融合可以,但西化的痕跡太嚴重了,就會跟尋常的西餐廳沒有兩樣,安家的是宮廷菜,我覺得不如注重宮殿的細節處理,稍加簡化。」
王琳把要點記錄下來,走出辦公室,通知別的同事修改。
電話突然響起,她按下免提鍵。
「明晚,我下午有空,正好來看看設計圖。」對方,是安逸川。
「好,恭候大駕。」明晚自如地說。安逸川是個很聰明的人,公私分明,雖然表達了對自己的好感,但不曾窮追不捨,讓她兩難。否則,她也許會推掉工作機會,不願讓事態更加嚴重。
安逸川準時來了工作室,兩人分析了一個多小時,才把設計案定下來。
「上回,謝謝你為我們免單。」明晚微笑著,說道。
「那天你在等我?我正在解決員工糾紛,很晚才下班。」安逸川的語氣裡,不無歉意。
「安逸川,我想,我很需要你這個朋友。我們在很多方面都很相似,但只適合當朋友。」明晚沉默了半響,終於將心裡話說出口。
「這已經是我第二次被拒絕了。」安逸川無奈地苦笑,英俊的臉龐上,不無惋惜惆悵。「好像有人捷足先登了吧?」
明晚垂眸一笑,認真地解釋。「跟你相親的時候,我的確是單身,希望你不要誤會。」
安逸川並沒有刁難,釋懷地笑。「我喜歡你,可不是看表面,我當然相信你的人品,你不是那種喜歡捉弄以別人為樂的女孩。」
明晚無聲地望著安逸川,跟他相處同樣很坦然,彼此不用太親近,卻也不必費心期盼什麼。
「我們還是會經常關顧安家飯館的。」明晚的唇畔浮現了一抹笑容,有時候結束一種似是而非的關係,不至於耽擱雙方的前程,她果然不擅長把一顆心,分在兩個人的身上。
「歡迎至極。」安逸川態度自然,非常豁達。
明晚把安逸川送走的時候,才看到複印機旁邊的桌上,擺放著一大捧的百合。她拿起來看了看,唇角上揚,回過神問同事。
「哪裡來的花?」
「安先生送的。」王琳隨口說,很快繼續低頭,飛快打字。
明晚愣了愣,百合花裡有一張小卡片,上面寫得是她的名字,下面卻沒有寫什麼浪漫的祝福語,很像他務實穩重的性子。
原來安逸川今天是帶著花來的,也許想正式表白,可是,她卻先說了拒絕。
也許,只差了一秒鐘,他們是真的沒緣分。
抱著這一束花,她無聲歎了口氣,可惜她無法回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