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回到工作室,明晚就看到宋慧四仰八叉睡在辦公室的沙發上,最近訂單爆滿,天氣炎熱,同事們忙的灰頭土臉,一個個都沒什麼精神。
用宋慧的話講,一年一度的五月病又來了。
明晚也有些倦,趴在桌上睡了十分鐘,突然辦公桌的電話響起,宋慧悶哼一聲,翻了個身。明晚急忙接了電話,不讓電話聲吵醒宋慧。
「喂?」
「我是周剛毅。」對方將聲音壓得很低。「方便嗎?我們找地方見個面。」
明晚聽得出事有隱情,當下就答應了,去了曾經見過面的咖啡廳。周剛毅依舊梳著西裝頭,西裝筆挺,公文包放在一旁,但臉上卻比平日多了一抹不安。
她一坐下來就問:「周律師,什麼事這麼緊急?」
「我馬上要離開裴氏,也不再為裴家做事。」周剛毅避重就輕地說,言語精煉。
明晚知道是趙敏芝針對周剛毅,把他趕了出來。她蹙眉問道:「接下來,你有什麼去處嗎?」
「以我的學歷和經驗,不至於找不到一家公司,就算開一家私人律師事務所,也是綽綽有餘。明小姐不用擔心我的前程。」周剛毅說了實話。
明晚點點頭,周剛毅是林筱雨的表哥,周家雖然不是豪門,卻也不是可以任人欺侮的家族。趙敏芝看他不順眼,只能把他踢出來,但僅限於此。
「碩士一畢業,就在裴先生身邊工作,對我而言,他不只是我的老闆。我從他的身上,學到了很多東西。」周剛毅雖然說得輕描淡寫,但明晚能夠從他的話裡感覺到真誠懇切,不是所有的屬下,都對上司抱有怨氣,也有出自內心的忠誠。
明晚相信,周剛毅對裴立業,有一種特殊的情感。
但豪門之中,太多見不得光的事,周剛毅是個律師,小有所成的律師,思路嚴謹,當然不會對她坦誠實情。
他們的交情還沒有到暢所欲言的地步。
「周律師,我想問個問題。你已經多久沒見過裴先生了?」明晚喝了一杯綠茶,才冷聲問道。
周剛毅面色一沉,看了明晚兩眼,他已經觀察明晚有陣子了,否則,他不會隨意跟她見面。
他的多疑,是在裴家小心行事養成的習慣。
現在,不知道是優點,還是缺點。
明晚比他想像中更精明敏感。
他這才說了實話:「整整一年。」
明晚心中儘是錯愕,兩年前在醫院,已經不可隨意自由探望裴立業,她可以理解趙敏芝的作法,權當是防著明家人。
而周剛毅是裴立業的律師,更是裴氏集團的顧問,可以說是裴家的親信,竟然一整年沒見到裴立業?!
「裴家守的很緊,我甚至沒辦法進門,有事只能在公司說。」他提起茶壺,給明晚倒了一杯茶,低聲說。
「我記得一直都是你在負責裴先生的遺囑內容,如果我沒猜錯,他曾經跟你說過修改遺囑內容吧。」明晚一語中的。
周律師沒說話,只是把手一攤。「喝口茶。」
明晚知道自己所說的沒錯,裴家像是軍事要地,豎起厚厚城牆,看起來不只是為了保護一個人這麼簡單。
「你前腳走,後腳就會有新的律師走進裴家,負責跟進裴先生的所有事務。」明晚轉動著透明茶杯,下面的情節不難想像。
但是那個律師,就不再是裴立業的人了,是趙敏芝一方的可能性很大。
趙敏芝還嫌自己操控的局勢不夠大嗎?!
明晚從包中取出畫本,鉛筆很快畫下一張圖,遞給周律師。「這是我所知道的裴氏股份分配,鍾理事的股份被分割,裴煜澤拿出一部分股份拉攏幾個新理事,份額已經重新調整。裴家四個人,共佔百分之五十二。裴煜澤百分之二十,趙敏芝百分之九,裴珍珠百分之六。也就是說,裴先生還有百分之十七的股份。」
周律師點頭,她分析的沒錯。
「他雖然因為身體情況,暫時無法實行權力,但依舊是裴氏的大股東。」只要他還在世上,對裴氏而言,就有不可或缺的影響。
周律師補充說:「裴氏裡,股份的傾斜,往往會改變很多事態的發展。」
明晚試探地問:「遺囑裡包含他的股份,這才是有些人最想得到的吧。」
周律師又恢復了緘默。
明晚心裡清楚,大致有了個輪廓,這個話題不管她再怎麼問,周剛毅也該言盡於此。
他不會再細說更多。
而她,也不該知道更多。
「不說這些了。」明晚淺淺一笑,輕聲問,宛若閒聊。「我在法律上有幾個問題,正愁沒有專業人士為我解惑,你能幫幫我嗎?」
周律師點了頭,自信滿滿。「法律條文,我從不露怯。」
明晚一邊看他,一邊在紙上寫下幾行字,從畫本上撕下,送到周律師的面前,低聲說。「給我出個主意吧,你知道我的號碼,我隨時等你電話。」
明晚率先買了單,先行離去。
周律師對著畫紙上的問題反反覆覆看了好幾遍,看了看周圍無人經過,才把紙張收在公文包裡,獨自一人靜靜品茶。
明晚留給他的,是一個異常棘手的思考。
他已經走出了裴家,按理說不該再去追究,與他無關,也於他無益。但他是學法律的,性格裡有一種偏執和正直,讓他無法無視不理。
但現在,只有明晚願意跟自己站在統一戰線。
明晚,這一個盟友,又能陪他走多久?!他們兩個到最後,會得善終嗎?!
他忘了告訴明晚,裴家可以是一個精緻的牢籠,也可以是……一隻吃人的猛獸。
吃的連骨頭都不剩。
他們在追求的,是不是錯誤的東西?!
但等周剛毅清醒的時候,茶盅只剩下茶葉,可見明晚丟下的問題,他想了有多久。
事實上,這是一場不見硝煙的戰爭。
兩方相爭,必有傷亡。
他跟明晚,只有兩個人,以寡敵眾,力量方面,他們是弱者。
情況一點也不樂觀。
……
「boss,你還不下班啊?都快八點了。」宋慧整理了桌上的資料,見辦公室的門還開著一條縫,敲了敲門,走了進去。
明晚正低著頭,翻閱手下一本厚厚的書籍,神情認真,沒抬起頭來。
「我馬上就走。」
「韓家的方案不是給出去了嗎?我們暫時可以輕鬆兩天了吧。」宋慧撇撇嘴,「也不知道你一天到晚起早貪黑在忙些什麼,做你的夥計真是壓力山大。」
「好了,明天不是週末嗎?跟小李子玩的開心點。」明晚笑著說。
「明晚,我有事要求你。」宋慧笑容一沉,難得的認真起來。
「別求不求的,嚇壞我了,說的這麼嚴重。」明晚擱下手中的鉛筆,站起身來,擋在辦公桌前。
宋慧的臉上流露出一絲尷尬:「這兩天能不能安排我們跟你們這一對吃個飯?我跟小李子在商量婚事,結婚之後兩地分居也不是個事兒,我跟他都想讓他在淮海市內找個工作,可是兩家都沒什麼人緣。」
明晚聽到這兒,總算明白了,宋慧是想托自己讓裴煜澤給李淵找個合適的工作。
「是不是挺難開口的?你也知道,我雖然沒心沒肺的,但不愛求人,但涉及到兩個人的將來,就算是碰壁,也要硬著頭皮試一試。」見明晚若有所思,宋慧扯出笑意,極為勉強。「等我跟小李子結婚了,有個穩固的家庭,比什麼都重要。嘿,我就沒臉沒皮這一回,你負責當個說客,成不成,無所謂。」
明晚輕笑一聲,語氣裡有些埋怨:「朋友之間,這點小事還幫不得嗎?」
「那你負責聯繫裴少啊——」宋慧當下雀躍起來,拍了拍胸,神氣活現地說:「餐廳我們負責來定位子,一定找個配得上裴少身份的地方。」
「沒必要花大錢,其實他沒這麼挑。」明晚淡淡一笑,說出實情:「你不會相信吧,我們在餛飩攤上吃了兩次。」
「我沒聽錯吧?!裴少要出現在米其林餐廳之外的地方,我都覺得沒辦法給大眾一個交代啊!」宋慧瞪大眼睛,誇張地大喊大叫,像是被老鼠夾夾到了腳。
「再說事情也不見得能成,他的心思,我也很難捉摸。」明晚笑著搖頭,沒辦法把話說死。裴煜澤有他的一套理論,不會被輕易左右。「等事成了你們再請客也不遲。」
「你沒發現我用了從古至今最有效率的一招嗎?」宋慧小鳥依人地靠在明晚肩膀上,巴結道:「美人計啊。明晚你一出馬,我就不信裴少按耐得住。」
明晚捏了捏她的手臂,笑道:「嘴巴什麼時候這麼甜?」
「哎呀,討厭,你怎麼跟小李子說一樣的話呢?好害羞。」宋慧摀住臉,故作羞赧地搖了頭,活脫脫一個演技派。
「行了,我反正答應你了,別讓我反胃成不成?」明晚雞皮疙瘩掉一地,摸了摸手臂。「真怕了你,我馬上打電話,明早給你回應。」
宋慧眉飛色舞:「謝主隆恩!」
「給你三秒鐘,消失在我眼前!」明晚實在受不了宋慧浮誇的演技,故作生氣,一指門口。
宋慧一陣風地跑了出去,趴在玻璃窗前對著她擠眉弄眼,比了比打電話的手勢。
明晚無聲歎了口氣,放下手邊的事情,拿起手機,按下通話鍵。
裴煜澤沒有拒絕。
在這個社會,時不時需要跟人低頭,明晚自從走出大學校門,就清楚地看清這裡面的規則。
有人可以獨善其身,過好自己的生活,其他事一概不管。如果他日有了新的渴求,就要運用新的方式,達成目的。所有的人脈,都是最珍貴的資源。
她充分理解宋慧的行為,也樂得幫宋慧一把。
明晚跟裴煜澤在差不多的時間抵達西餐廳,這個西餐廳的菜色不便宜,明晚笑著跟他打趣:「能讓宋慧這傢伙出血本,你可真有福了。」
「宋慧喬這麼摳,我待會兒該多點幾道菜,犒勞犒勞自己?」裴煜澤跟她一起走入電梯,似笑非笑地說。
「別,我們都是上班族,賺的都是血汗錢,他們現在在籌備婚禮,多得是用錢的地方。」明晚善解人意地說。
「宋慧喬竟然也有人要?」裴煜澤很是錯愕。「這麼快就要結婚?」
「談了大半年了,順理成章。」明晚的唇畔儘是笑容,見到閨蜜即將嫁出去,她也挺開心的。
「我們都認識快三年了,這是不是好事多磨?落人之後,真不甘心。」裴煜澤重重歎了口氣,言語之中有著莫名的惋惜和遺憾。
明晚不知道自己此刻的心情如何,只是有一陣鈍痛,襲擊了她。電梯門在下一秒開了,她微笑著走出去,掩飾自己的真實情緒。
宋慧跟李淵穿的整整齊齊,正襟危坐,一看到兩人走過來,急忙起身恭迎。
明晚留意到他們訂下的是大廳的位子,現在是晚餐高峰期,環顧四周,大廳裡大概坐了三四十桌客人。她瞅了一眼旁邊的包廂,裡面也是滿滿噹噹的人。
她的話到了嘴邊,又吞了下去。
「裴少,我們好多年沒見了,你還認得我嗎?」宋慧笑瞇瞇地問,一副諂媚神色。
「宋慧喬,好多年沒見,我有這麼老嗎?」他笑出聲來。
明晚觀察了一下,他神色不變,沒什麼異樣,這才放下心來。
宋慧和李淵對看一眼,裴煜澤開得起玩笑,氣氛自然好起來,他們覺得事情有望,不再拘謹緊張。
「明晚說不需要定好的餐廳,我立馬義正言辭地說,這哪行啊,這是有求於人的一個誠意體現。這個餐廳的位子很緊張,來吃頓飯付錢給它還要看它臉色,就差求爺爺告奶奶了。」宋慧滔滔不絕地說。
話說到這個份上,明晚更不該找人協調位子,免得傷人自尊。
裴煜澤話鋒一轉,看了看其貌不揚的李淵。「你是宋慧喬的男朋友?」
「裴少你好,我叫李淵。」
「好名字啊。」跟皇帝同名同姓。
「先點菜,邊吃邊說。」宋慧招招手,豪氣地喊:「點餐!」
四人分別點了餐,菜七七八八開始上桌。
明晚拿起刀叉,文雅地切著牛排,宋慧朝她眨眨眼,壓低聲音問道。「這個西餐廳是不是高端大氣上檔次?」
她笑著點頭,接了下去。「當然,不止如此,而且低調奢華有內涵。」
「真會說話。」宋慧笑開了花,一時興起,又打開了話匣子。「裴少,你們兩個喝點酒吧,聽說這兒的拉斐很純正。」
「宋慧喬,你愛喝酒的毛病還沒改好呢?」裴煜澤啞然失笑,還記得當初宋慧到裴家一聽到酒窖兩個字,雙眼就發亮的情境。
「我這不是努力跟裴少拉近距離嗎?喝點酒,多顯得有品位吶。」宋慧厚顏無恥地說。
「那就喝點。」裴煜澤這麼說,卻是看著明晚。
明晚直到現在,沒說上幾句話,一直在留意裴煜澤的反應,二十分鐘了,他真能忍耐。
一旦喝上酒,飯局的時間自然拉長,明晚這麼想,斷然拒絕。「我還要開車呢,今天先不喝了,酒喝多了沒什麼好處。」
裴煜澤但笑不語,已然默認,把明晚的話放在心上。
「裴少,你真的變了,以前我就覺得你帥,現在——」
裴煜澤扯唇一笑,桃花眼更是魅惑人心。「現在我就不帥了?」
「現在我發現你不但帥,而且是個好男人,對我們家明晚惟命是從的。」她頭一轉,對著李淵說:「你也要保持啊,別忘記妻管嚴這種中華名族的優良傳統。」
宋慧這人實在有趣,跟她對話永遠像是在看電視劇,明晚跟裴煜澤對視一笑,滿心輕鬆。
裴煜澤沒有拒絕宋慧的請求,答應給李淵在裴氏分部的基層找個工作。宋慧和李淵對工作崗位沒有太多要求,樂得接受。
吃的差不多了,明晚見裴煜澤說的話漸漸少了,越來越沉默,急忙出來解圍。「既然事情辦好了,我們就先走了,宋慧,李淵,謝謝。」
「你急什麼啊?裴少都沒說要走。」宋慧滿心失望。
「我跟他還有事。」明晚敷衍一句,勾住裴煜澤的肩膀。
「是約會去吧,我懂的,快去吧,晚點回家也沒關係喔。」宋慧臉色驟變,神情透露出一種奸邪和曖昧。
明晚無奈地歎氣,不管別人是否誤會,陪著他走出了人滿為患的西餐廳。
「剛吃好就要走?」裴煜澤走在地下車庫,隨口問了句。「我怎麼不知道我們還有事?」
明晚愣了愣,但很快反應過來,笑的有些神秘。「我們去看場電影吧,大片上檔。」
「你很可疑啊,明晚。」裴煜澤衝她一笑,長臂一伸,握住她的手腕。「你也跟宋慧一樣想,我跟過去比,變得太多?」
「人總是在改變,現在的你挺好的,願意設身處地為別人著想。」明晚老實說。
「我可是看在你的面子上,你就沒什麼表示表示?」裴煜澤的臉色微變,好整以暇地審視著她。
「電影票我來買,選人少的場次,哪怕深夜場也陪你認真看完,絕不半途睡著,這樣總行了吧?」明晚雙目發亮,說的很有誠意。
「總覺得不該這麼容易就放過你。」裴煜澤唇角上揚,笑的不懷好意。把她抓過來,雙臂纏住她,面對面地碰了碰嘴唇。
明晚急忙推開,眼神閃爍。「這兒有人。」
「到車裡去?」他笑的更邪惡了,有點兒童不宜的味道。
「我考慮要不要取消下面的行程,裴少,你說呢?」明晚惡意警告要挾。
「從來都開不起玩笑,我說不看了嗎?」裴煜澤睨了她一眼,上了車。「我有點頭疼,休息一會兒。」
「好。」明晚細心地播放放鬆神經的輕音樂,見他果真閉了眼睛,才啟動車子,開了出去。
他耗費了大量的精力,又一次完美地應付了應酬和飯局,所有人都不會發現他的異樣,但好不好過,只有他自己知道了。二十八年都是這麼過來了,這可不是一段短暫的時間。
明晚想到此處,又無聲地歎了口氣。
「明晚……」他低聲呢喃,嗓音模糊不清。
「還沒到呢,你再睡一會兒。」她轉動著方向盤,柔聲說。「我在。」
情到深處,為愛改變的人,哪裡只有裴煜澤一人?!明晚察覺到自己的情緒,從未如此專注在一個人的身上。
他肩膀上的膽子比一般人重,公司和家庭錯綜複雜,再強再有能耐的人,也會無力分身。
明晚體諒他。
男人,也是個人啊。不是金剛不壞之身,偶爾示弱,才是正常。
她刻意兜了個圈子,找了一家偏遠的電影院,裴煜澤休息了三十分鐘,精神好了不少。
「這個場次只有幾個人,可以安心看電影,快開始了,我們進去吧。」明晚對著裴煜澤揮了揮手裡的電影票,笑靨明艷。
他沒來由地心神萌動,舒出一口氣來,像是洗過澡後,感覺一身清爽愜意。
很多時候,他總覺得明晚在遷就自己,卻又很難找到一絲她刻意的痕跡。
當然,他暗暗地笑,是他多心,明晚怎麼可能知道他的秘密?她只是投入了更多的感情,越來越善解人意罷了。
坐入席位,燈光熄滅,週遭全都暗了下來。
裴煜澤看著前頭的廣告,分了心,情不自禁抿心自問。
他不想讓任何人知曉他的秘密。
但如果對方是明晚,他可以接受。
他胸口微震,這才意識到自己的答案,有多麼離譜,離譜到早就脫離了預定的軌跡。裴煜澤的面色大變,幸好是在黑暗之中,無人察覺。
包括身邊坐著的明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