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還在想剛才餛飩攤老闆的話?」裴煜澤陪著明晚緩步走在少人的街巷,話音未落,已然握住她的手,才發覺她的指尖微涼。
「世事無常,難以預料。從他談起過去的神情來看,當初他們也曾是一對佳偶。」明晚寥寥一笑,眉眼之處染上淡淡的落寞和惋惜。「現在,卻成了一對怨偶。」
「明晚,老祖宗都說過了,貧賤夫妻百事哀。」裴煜澤卻很釋然,神色自如,直視前方。「錢或許不是萬能的,但沒有錢是萬萬不能的。」
她緩緩抬起眸子,心情複雜地凝視著他,胸口有些沉悶,想說什麼話,終究沒再說出來。
「也許,你說的很對。」她幽幽地吐出這一句話話。
「別想了。這世間百態,各人都有自己的故事,不用過分投入,走好自己的路就成了。」裴煜澤一句帶過,彷彿對此沒有太多的動容。
明晚回以一笑,兩人在夜晚的城市走了很久,擺脫了裴煜澤身邊無處不在的奢侈生活,恢復至這般的簡單平淡,才不至於令她過分的忐忑不安。
站在玉成花園的洋房門口,明晚按動按鈕,鐵門的對講機那頭傳來劉阿姨激動的聲音。「小姐,我來開門,等著啊!」
明晚張了張嘴,話都沒輪到說,只能無語地笑。她轉過臉,見裴煜澤站在她身邊,不動如山,全然沒有離開的意思。
「你走吧,我都到家了。」
裴煜澤雙臂環胸,饒有興味地打量她:「都到家門口了,還不請我上去坐坐,當了一路的護花使者,就該是這種待遇?」
「小姐……」劉阿姨跑來開了鐵門,發現明晚在跟一個男人對談,只覺得此人萬分眼熟,瞪大了眼睛審視一番。
「裴先生?」
裴煜澤朝她笑了笑,沒有半點架子。「你好。」
劉阿姨張大了嘴,呆若木雞,半響沒想到說什麼,可見裴煜澤在女人面前,殺傷力實在大。
「我剛煮好了小姐最喜歡的銀耳粥,裴先生你要不要進來吃一點?」
明晚想打斷劉阿姨自作主張的盛情邀請,誰知裴煜澤已經搶在她前頭說了。「我們進去吧。」
她朝著裴煜澤大眼瞪小眼,可惜他視而不見,悠閒自得地跟隨著劉阿姨,穿堂入室,不見半分不自在。
劉阿姨從廚房端出兩碗銀耳粥,自始至終視線都落在裴煜澤的身上,直到明晚說:「劉阿姨,又不是不認識的人,你怎麼當他是外星人似的?」
此話一出,劉阿姨面紅耳赤,退到廚房去,不再多話。
「是個女人都比你熱情。」裴煜澤依靠在沙發靠墊上,挖了一勺香甜的銀耳粥,漫不經心地說。言下之意,明晚還不如劉阿姨重視他,甚至想把他拒之門外。
「下至十八歲少女,上至六十歲大媽,你把她們迷得團團轉,心中可得意了吧。」明晚斜眼看他,不屑一顧。「劉阿姨到我們家的時候已經離了婚,這麼多年,我第一次看到她臉紅。」
聞言,裴煜澤神色飛揚,輕笑出聲,那般的神態更是顛倒眾生。「天生麗質難自棄,我能有什麼辦法?」
明晚順水推舟,鎮定自如地說下去。「凱悅酒店每年的廣告都讓一線明星拍的,照你這麼優越的條件,不如給自己代言,免去一大筆廣告費。」
「話是沒錯,不過,當我出現在全國各地的海報上,數以億計的女人對我蠢蠢欲動,垂涎三尺,你就不吃醋?」裴煜澤扶著下巴,若有所思。
明晚哼了一聲,本想斷定自己不會吃醋,偏偏想著他假設的情景,果然有些遲疑。
裴煜澤盯著明晚臉上細微的變化,揚聲大笑,摟住她的肩膀,拉近彼此的距離,悄聲說。「為了你著想,還是請明星得了。該花的錢還是得花。」
「別把我說的這麼小器,不上檯面。」明晚回眸看他,唇畔有笑,似真似假地說。「現在出來的女明星一個比一個美,你甄選人人選的時候,還能賞花,不是挺好的?」
「這是打翻醋缸子了——我跟她們可是清白的。」裴煜澤的雙臂撐在明晚的身旁,姿勢親近,猶如新婚夫婦。
「清不清白,那就只有你心知肚明了。」明晚忍住笑,直直望入他的眼底,毫無所謂地說。
劉阿姨在客廳看了很久,這才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經地問。「小姐,今晚裴先生要在家裡留夜嗎?客房空著,我可以去把被鋪鋪好。」
明晚搖搖頭,替裴煜澤做出會用:「不用了,待會兒還是要走的。」
劉阿姨應了一聲,把碗筷收走,萬分失望。
「連保姆都怕你嫁不出去。」裴煜澤的臉上儘是笑意。
「現在社會,女人能夠自立自強,不見得非要依賴男人,指望婚姻。」明晚反駁他。
裴煜澤挑了挑眉,一臉不快:「你真不留我?」
明晚笑望著他黑漆漆的眼睛,帥氣的五官,調侃他。「我不留你,劉阿姨會真心失望,我若留你,這個晚上就別想睡好了。」
她掐了掐他手背肉,低聲說。「權衡一下,我決定還是讓劉阿姨失望算了。」
裴煜澤知道兩家還沒到冰釋的地步,並未糾纏,起身離開。
「我送你出去。」明晚直接跟著裴煜澤出了客廳。
裴煜澤跟她一併走在庭院,穿過紫籐長廊,他像是無意間提起:「後天是老爺子的生日,我們在凱悅一起吃飯,你能來的話,看他一眼,畢竟在家裡他最看重你。」
明晚心中咯登一聲,情緒沒來由的沉重。「我的確很久沒見到他了,想是很想……」
裴煜澤直截了當地答應:「我來負責支開我媽,時間也許很短。」
「我會去的。」明晚說。
兩人在鐵門之外分了手。
兩天後,裴立業的生日如期而至。
明晚來到裴煜澤所發短信中的包廂,裴立業坐在輪椅上,穿著一件藏青色的polo衫,兩年不見,竟然生出一頭銀髮,人似乎比兩年前胖了一些,但老態卻更明顯。跟過去那個雷厲風行,精神奕奕的裴氏總裁,判若兩人。
他只是一個再平凡不過的老人而已。
他安靜地把頭偏在一旁,雙目下垂,看不出是否在閉目養神,似乎連順利吃完一頓飯的精力都沒有。
「伯父——」明晚走到裴立業的面前,壓下腰,輕輕喚了聲。
裴立業並無太大反應。
在心中歎了口氣,明晚蹲下身子,神色一柔,說。「現在,我真的不恨你了,看到別人不幸,也不會讓我心中更快意。人果然還是要看得開,放得下,寬容豁達才會開心。」
聽到這一番情緒的抒發,裴立業抬了抬眼皮,木然地望著眼前的明晚。
那種眼神,模糊混沌,焦點像是停在她身後的某一處,當她是隱形人。
「今天是您過壽的日子,我沒什麼好送的。在店裡看到這條保健手鏈,說是戴著可以加快血液循環,安神助眠,對老年人的身體特別有幫助。」明晚將裴立業的衣袖拉上,將手鏈套到他的手腕上。「我給您戴上。」
他沒有任何動作,也不曾點頭或搖頭表示心中所想,只是靜靜地看著她,但明晚總覺得他的焦點總算定在她的臉上了。
她自然不確定他是否能夠認出自己。
或許,認不出來,也是好的。
「祝您福如東海,壽比南山。」明晚將他的衣袖拉下,遮擋住那條手鏈,突然有些鼻酸。
她是發自內心地祝福。
「明……」正在明晚欲起身離開的時候,裴立業的口中,突然發出極為低啞的聲音。
她微微失了神,像是被千斤巨石壓上心頭,心中苦悶無法排解。
「您認出我了?」她再度俯下身去。
「來……」他動了動手指,臉上卻沒有過多表情。
明晚將手伸過去,覆著他的手背,人老了,手也老化了,皺紋橫生。
她突然怔住了,手心的異物感,真實地提醒著她自己。她摸了摸他腿上蓋著的那條毛毯,他目光不太分明,卻並不反對。
指腹之下,隔著柔軟的毛毯,隱約能摸到類似紙張的觸感。
「你想給我看這個?」明晚試探地問。
他眨了眨眼睛。
她沒有猶豫,翻開毛毯,這才發覺毛毯背後有一條細縫,她伸手進去,將那張紙張掏出。
「回去……回去……」裴立業低低地說,萬分艱難,但明晚卻沒有遺落他此刻強撐的一絲堅決。
「好,我回家去。」匆匆答應他的請求,她將紙張塞入皮包,看看進來已有一刻鐘時間,不再逗留。
她剛從包廂走出來,對面就有人踩著高跟鞋走來,趙敏芝的聲音帶著些許埋怨:「這種事你自己決定就好,非要在你爸生日這天說嗎?」
明晚將身子藏在圓柱之後,屏息凝神,若是被趙敏芝發現她的存在,少不了一番雞飛狗跳。
「孫管家!怎麼能把人丟在這裡?」趙敏芝一推包廂的門,見裴立業獨自在包廂,隨即發了脾氣。
孫管家隨聲而來,她低聲解釋:「先生說想喝甜湯,我吩咐人去準備——」
「夠了,年紀越來越大,越來越不分輕重了。」趙敏芝的言語愈發尖銳。
明晚回到家中,打開那一張小小的紙張,看大小樣子像是標籤,上面的英文冗長生僻,她不知道裴立業當下給她,是出於何等的用意。還是……他的神智並不清楚,像是那些垂暮老人,精神恍惚,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但她還是打開筆記本電腦,在百度裡輸入這一行字,躍出來的結果,卻讓她一頭霧水。
那是國外一種鎮靜劑的名字。
……
「煜澤,你留下來。」趙敏芝喊住正欲離開的裴煜澤,孫管家低頭,推著裴立業離開。
「什麼事?」他懶懶地問了一句。
「你跟明晚玩玩可以,男人有幾個紅顏知己也不算什麼。不過,你別影響裴氏的前途。」趙敏芝顯然已經先做出讓步,她淡淡地說。「陳家的女兒陳佳佳,剛從巴黎留學回來,我跟陳夫人說好了,這個禮拜大家抽空見個面,吃頓飯。」
「既然是你說好的,去認識個新朋友也無可厚非。」裴煜澤的笑容不達眼底。
他的敷衍,讓趙敏芝臉色更加難看。「什麼朋友?是你將來的妻子。」
裴煜澤聞到此處,扯唇一笑,多少有種嗤之以鼻的意味。「媽,你真打算干涉我一輩子?裴氏已經足夠強大,不需要外援。所以,這種婚事也就免了吧。」
「狂妄。」趙敏芝無聲冷笑:「再大的樹也會倒,沒什麼一定。陳家家底豐實,就算我們不需要外援,他們家也不會拖我們後腿。關鍵是,他們家的祖先是南京的大家族,門風很好。」
拖後腿的是明家。
裴煜澤的黑眸黯然,遲遲沒說話,趙敏以為他默許了,心情鬆懈,提了包走到門邊。
「媽,因為明晚不能有孩子,你沒辦法接納她,這樣的理由雖然無奈,但我一直都很理解你。」他突然開了口,嗓音低沉,卻像是尖銳的刀,刮在人心上。
「你能理解最好,不能也沒辦法。」趙敏芝的腳步停下來,卻沒有轉過臉去。
「如果明晚現在已經把身體養好了,能夠為裴家生兒育女,繁衍後代,我想知道你的答案。」裴煜澤面無表情地問。
「問假設性的問題,是最無能的一種表現。除非,你有把握把假設變成現實。」趙敏芝頭也不回,言語裡透出高高在上的傲慢。
「所以,你不接受明晚,跟你編派的理由,毫無關係。媽,是這樣吧。」裴煜澤笑的不可抑制。
「你胡說八道些什麼?為了一個女人,你連自己母親的話都不相信?」趙敏芝勃然大怒,臉色赤紅。「明家小門小戶,跟裴家根本不相配,這麼淺顯的道理,你還能不懂嗎?!」
「你為裴家真的犧牲了很多東西。連自己的兒女,都能犧牲,實在是裴家的大功臣。」裴煜澤越過她的身子,走出包廂,不再重提這個話題。
趙敏芝穩住自己的情緒,扶著沙發坐下,不急不緩地從皮包裡取出手機,撥通了一個號碼。
明晚跟同事們相處的極為融洽,早晨一進門往往就有分食的牛奶豆漿和點心,今日一她進門,卻發覺氣氛不太對勁,有人看了她一眼,很快埋下頭,專注地在電腦上畫圖,不吭一聲。
「宋慧,你到我辦公室來。」
明晚知曉宋慧跟自己交情不淺,嘴巴又大,肯定不會隱瞞。
宋慧關上了門,把一份週刊丟到桌上,氣鼓鼓地說。「這是不是你?明晚,我告訴你,你攤上大事了。」
明晚心中疑惑,將週刊放正,封面底圖是一對男女,正在逛精品店,店員手裡拿著很多歌紙袋,女子偏著臉對身畔的男人說這話,那輪廓裝扮不是她自己,還能是誰?!
只要認識自己的人,一眼就能認出是明晚。
她的目光跳過標題,直接翻到內頁,查看內容,無非是「裴少陪新歡逛精品店,該女掃貨將近五十萬,裴少出手大方,一擲千金……」
記者的筆調很是尖銳,味道更重,足以誤導別人,這是包養女人的一套流程。
明晚皺起眉頭,若有所思。她知道很多媒體都喜歡拿裴家做頭條,但哪怕自己住在裴家的時候,一次也不曾見報。可見,這種事不是不能被避免。
宋慧心急如焚,急忙追問:「你跟他和好了?說好不想跳到火坑裡,現在把事鬧得這麼大,外面的人會怎麼看你?」
「宋慧,你讓我靜一靜。」明晚心情複雜,揣摩著這份頭條的背後,還有什麼黑幕。
宋慧橫了她一眼,沒好氣地說:「這份週刊發行量很大,至少在淮海市內,你很快就是人人皆知的人物了。你絞盡腦汁又能有什麼辦法?直接找裴少啊,他捅出來的簍子,還要讓自己女人獨自承擔嗎?裴家跟這些媒體往來頻繁,他出面,總比你的力量大,方法多。」
「知道了,你先出去吧。」明晚話音未落,手機已經傳來音樂,一看,果然是裴煜澤打來的,怕是他也剛剛得知消息。
「我沒料到會被拍,我已經讓助理跟週刊協調,徹底解決這件事。」裴煜澤開門見山。「協調不來,唯有採取法律手段。」
明晚靜默不語。
裴煜澤說:「你最不喜歡被曝光。」
明晚苦笑:「怕什麼,來什麼。」
裴煜澤平靜地說。「我可以召開記者會,否決此事。但俗話說,越抹越黑,大眾只會認定空穴來風。還不如我們直接承認在交往,男未婚女未嫁,他們無話可說。」
明晚的喉嚨乾澀,無言以對,難道非要因為一樁消息而把彼此逼到刀口上?!
「裴煜澤,能不能有折中的辦法?」她輕輕歎了口氣,柔聲地詢問。
裴煜澤短暫沉默過後,才開口。「我再想想其他辦法,等我電話。這兩天其他不明號碼,一律別接。」
這時代,媒體實在猶如猛虎,不容小覷。
一旦裴煜澤不採取任何措施,她的所有底細都會被放到檯面上來,令人津津樂道。
明晚想到這兒就頭疼。
這一日,明晚把手機丟在抽屜,就連工作室的電話也被打爆。同事們無心工作,明晚索性給他們放了半天假。
她一個人坐在沙發裡,裴煜澤的第二個方法,她開始考慮,但最後還是覺得說不通。一旦她出現在媒體面前,不要多久,就會有人指證她曾經是裴家的兒媳婦。她可以預知,往下做的文章,不會太好看。
裴煜澤在傍晚又打來電話:「已經辦好了,沒有人再來騷擾你。」
明晚知道他身邊專門有人為裴家處理緊急事件,他說辦好了,就是絕無後患。就像是兩年前明晨遭遇碰瓷那件事,再也沒有下文。
「這兩天,我們還是別見面了,他們等不到下一樁新聞,自然偃旗息鼓。」明晚淡淡一笑。
「他們跟彈簧是一樣的,你弱它就強,你強它就弱。」裴煜澤在那頭說,嗓音低沉,藏著些許異樣的情緒。「媒體只是一種手段,沒有必要因為它而改變自己的生活方式。否則,就沒法活了。」
這話不無道理,裴煜澤從小就習慣了成為新聞中的主角,他早已淡然超脫,否則,如何過的自在?不過成為別人手裡操控的木偶娃娃罷了。
明晚憂心忡忡地掛了電話,被狗仔偷拍到並非天塌下來的大事,她只是懷疑,真的這麼偶然嗎?
裴煜澤當天才約自己去晚會,臨時去挑選禮服,行程外人哪裡知曉?又怎麼會埋伏在附近,等待落網之魚,做成一筆大新聞?!
當天的行程,只有三人知曉,裴煜澤,她,司機。
是誰洩露了消息出去?!
她不知道是否還要追究下去,她已經站在懸崖上,再往前一步,就是萬丈深淵。
可惜,由不得她不想。
她的面色死白,緊握成拳,指甲深深陷入手心之中。
百葉窗之外,夜色降臨,黑的透不過一絲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