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飲啄,冥冥神鬼安排著,招不即來辭不脫,簿中注定,點點無容錯。成都府裡為蓮幕,明明此說由河伯。誰許夤緣求好爵,徒勞心計,空委三千壑。
——右調《醉落魄》
狄希陳完了劉振白官司,使了許多銀子,受了無數狨氣,也便曉得這北京城裡,不是容易住的地方。起過復,要赴部聽選。他守制的時候,正是守選點卯之時,點到起復,倒成了個資深年久,頭一個便該選他。只恐果如幼年那水神的言語,選到四川成都府去,七八千里遠路,過川江、下三峽,好生害怕。央了相知到吏部房裡察問,知此番大選有七個府經歷缺,除了山東二缺不選本省,還有南直常州,浙江金華,北直河間、真定,河南南陽,都是附近美缺。狄希陳心內喜道:「這五個缺,無論地方美惡,只是不往四川成都府去,便是造化。」
那日正去吏部點卯,恰好駱校尉從湖廣出差回來,帶了些湖廣人事,來望童奶奶合狄希陳;問知狄希陳點卯選官,正待開口說話,只見狄希陳從吏部點卯回來,敘禮留坐,整酒款待。吃酒中間,駱校尉道:「依我在下的愚見,狄姑夫,你不該選這個官。這府經歷不是你做的。你富家子弟,自在慣的性兒,你在明水鎮上住著,人仰著頭往上看你,你又不欠私債,你又早納官糧,關門高坐,誰敢使氣兒吹你?你做了這首領官,上邊放著個知府、同知、通判、推官,都是你的婆婆,日合你守著鼻子抹著腮的,你都要仰著臉看他四位上司。你就都能奉承得好,四位上司,你拿得定都是好性兒?三位合你好,只一位合你話不來,就要受他的氣!」
你住的那衙捨,一個首領的去處,有甚麼寬快所在!且不是緊挨著軍廳,就是緊靠著刑廳,你敢高聲說句話呀,你敢放聲咳嗽聲?你要不先伍著人的嘴,先不敢打個人,還怕那板子響哩。」
家裡做秀才,做監生,任他尚書閣老,只是打躬作揖,叫太宗師。你做了首領,就要叫人老爺,就要替人磕頭,起來連個揖還不叫你作哩。堂上合刑廳但有些兒不自在,把筆略掉掉兒,就開壞了考語,巡撫巡按考察,大不好看的事都有了。這是那沒日子過的人,別管他體面不體面,做上只個官,低三下四,求幾個差委,撰幾兩銀子養家。你姑夫要只個官,可是圖名,可是圖利?要是圖名,這低三下四,沒有甚麼名;要是圖利,你姑夫是少銀子人家?」
就剛才你姑夫說的這幾個缺,北直隸還近,別的也都老遠的。我替你姑夫算計,你既不圖利,只是為名,可你加納個京官做。你要捨的銀子,爽利加他中書,體面也好,銀帶兜錕補子,寫拳頭大的帖子拜人,題了欽差出去,憑他巡撫巡按都是平處。你到繡江縣去,數你頭一位見任京官。況如今又開了新例,中書許加太僕少卿,你爽利再加撩給他幾兩銀子,加了卿銜,金帶黃傘,騎馬開棍,這比經歷何如?你要十分捨不得錢,少使幾兩,加納個甚麼光祿署丞、鴻臚序班,也還強是首領。只是這兩行難選,且打點不到,仍要轉出外頭去做縣丞主簿;不如這中書,納完銀就題授了,且又不外轉。
「別的納粟中書,也還怕人不大作興,你姑夫見放著相大爺在京,相大爺的三百名同年都是姑夫的相知,別說別的,你只穿著錦繡,夾著鞍籠,拖著牙牌穗子,逐日合這伙子拜往赴席,好看不好看?相大爺名望又高,將來不是調吏部,定是調兵部,深深俸兒,就可以轉得京堂,京中也有日子住哩。這不又有這等好靠山?這京官湯湯兒就遇著恩典,迤封兩代,去世的親家公親家母都受七品的封。要肯把本身的恩典移封了爺爺奶奶,這就是三世恩榮。你有的是銀子,你山裡多的是石頭,或在鎮上,或是城裡,青雲裡起的牌坊,蓋的兩座,這也不枉了馳馳名。我說的是呀不是,你姑夫再想!」
駱校尉這一席話,把個狄希陳說得心花頓開,撾耳撓腮的亂跳,恨不得一會子就把個中書加到身上。童奶奶說到援納京官,省得把寄姐遠到外任,煞老實的攛掇。狄希陳又合他娘舅表弟商議。這駱校尉的言語,未嘗不可;料狄希陳的家事,又是做得起的。所以雖不能極口的贊成,也並不曾明白的攔阻。狄希陳遂定主意,不往吏部聽選,打了通狀,一派專納中書,將年前馱來的四千兩頭,傾囊倒篋,恰好攪纏了個不多不少。納完了銀子,出了庫收,咨回吏部,當日具稿畫題。不三日,奉了旨意,授了武英殿中書舍人。
一夥報喜的京花子,約有二三十人,一齊趕將來家,嚷作一塊,說:「狄爺是平步青雲,天來大的喜事,快每人且先掛一匹大紅雲,再賞喜錢!」又嚷道:「叫快擺桌席,快叫戲子款待!」嗔狄希陳家不疾忙答應,打門窗,拷椅子,回喜變嗔,潑口大罵。唬得狄希陳越發不敢出頭。眾人見狄希陳不出攏帳,越發作起惡來,罵的管罵,打傢伙管打傢伙。又選出幾個最無賴的潑皮,脫了衣裳,摘了網巾,披撒了頭髮,使磁瓦勒破了頭皮,流得滿面是血,躺臥正廳當中,聲聲只叫喚:「狄中書家打殺報喜的人了!」街上幾千人圍著門看。
童奶奶叫小選子去請駱校尉來打發他們。他知道是差人調兵,把個中門緊緊的攔住,莫說一個小選子,就是十個小選子也飛不出去。童奶奶先封出五兩銀來。他道輕薄,沒有體面,更覺打凶,開口要千兩,實價定要八百兩,再看人情,五百兩是再不容少的了。「如不依此數,內中選一個沒家業無有掛戀的,死在你家,除搶了家事,還合你打人命官司。」童奶奶添到五十兩,四匹紅尺頭,自己出來央他,他一發越扶越醉起來。內中有做剛的,做柔的,講到每人十兩,二十七個共做二百七十兩;內中兩個為首的叫是「大將」,每將各偏十兩,共二百九十兩。狄希陳不肯出這許多,眾人必欲要這些數目,依舊打嚷。
正是舉家束手無策的時候,恰好不前不後,相主事喝道而來。看見門口圍了許多人,聽見一片聲嚷罵,下了馬,進到廳上。二三十個兇徒,正在那裡作惡。原來工部管街道的司官,合五城都屬他所管,逐鋪的總甲,接替迎送。相主事問道:「這是些甚麼人?因甚如此?」這些光棍還不曉得相主事新管了街道,也不曉得是個甲科部屬,只說也是資郎混帳官兒,佯佯不採,還說:「皇帝還不打報喜的哩!尚書閣老六科十三道老爺,十載寒窗,十四篇文字,這般辛苦掙得官來,我們去報個喜,還成幾百兩賞我們。你不動動手兒得了這般美官,拿出五六十兩銀子來賞人?我們就報個『鳳儀韶舞』,他也謝我們幾十兩銀子;難道你連個『鳳儀韶舞』也不如了?」
相主事問長班:「甚麼叫做『鳳儀韶舞』?」長班稟道:「是本司院裡的樂官。」相主事怒道:「只樣可惡!與我把住大門,不許放出一個人去!著人叫本地方總甲來!」眾光棍道:「你老人家少要替人生氣,看氣著你老人家身子,值錢多著哩!瞎了銀子,可沒人賠你老人家的,不可惜了?」又有的說:「呵!把著大門哩!你就作揖唱喏,殺雞扯嗉兒的,待央及的我們出去哩!」長班見光棍們放肆,喝道:「作死的狗囚們!睜開狗眼看,這是街道工部相爺!花子們作甚麼死哩!」
光棍們聽見這話,大眼看小眼,挽起頭髮,坎上帽子,披上布衫,就待往外跑。大門倒扣,怎麼出得去?相主事道:「叫眾人過來!」這些光棍不知起初的旺氣都往那裡去了,齊齊跪下一院子,磕頭沒命,也不叫老人家休要生氣,只說老爺將就饒命。相主事道:「你這伙光棍都該打死!我罪不加眾,你把為首的舉出來,我饒你眾人;不然,我都發到兵馬司去,每人三十板,四個人一面連枷,枷號二月示眾!」眾舉出一個為首的,叫是帥先行。相主事道:「你這伙許多人,為首的不止一個。再舉一個,饒你眾人。」你推我賴,又舉了一個,叫是古會。
相主事正發放著,恰好總甲已到。相主事道:「地方容這些光棍作惡,用你總甲是做甚的!把這兩個為首的帥先行、古會,帶到南城兵馬司,交付寄監,聽候發票究問。其餘協從,趕出去!」這些花子跪在地下,爺爺伯伯的叫喚,搗的那狗頭澎澎的響,只叫:「狄爺可憐見,出來替小的們說說兒!小的們都是些滴了眼珠子的瞎子們,狄爺不的合小的們一般見識。狄爺這是喜事,後來還要入閣加宮保哩!」
童奶奶也下狠的攛掇狄希陳出來,望著相主事替他們討饒,免發到兵馬司去,賞他十來兩銀子做個開手,放他們去罷。狄希陳方才出到廳上。眾花子迎著狄希陳,只是磕頭央及。狄希陳到廳作了揖。相主事道:「狄大哥,你這事也奇,為甚麼叫這些花子奴才胡言亂語的罵著,也不著個人合我說去?這不是我自己來,這奴才們待肯善哩?」狄希陳道:「可惡多著哩!他攔著門,可也容人出得去,可合你說呀!論放肆可惡,處他是極該的;但這小人無知,饒他罷。」相主事道:「這是甚麼話!他連我還放肆起來,不是長班吆喝住,他還不知有多少屁放哩!報」鳳儀韶舞「也賞幾十兩,沒的不如」鳳儀韶舞「麼?『說我』不要替人生氣,看氣壞了身子,瞎了錢,沒人賠你。』像這樣話,不氣人麼?不枷殺兩個,這奴才們也不怕。」眾人齊道:「小的該死,只望老爺饒狗命罷!」
狄希陳受了童奶奶的指教,下狠的替他們求寬。相主事也要將錯就錯的做個開手,說道:「姑饒發問。」眾人就如拾了幾萬黃金,也沒有如此歡喜,先替相主事,後替狄希陳磕了千八百個頭,念了八萬四千聲佛,往外就走。狄希陳道:「眾人且站住。」家裡取出十兩銀子來,叫這花子們買酒吃。眾光棍身子不動,口裡說道:「好狄爺!這個小的們斷不敢領!狗還知道啣環結草哩,小的們連個狗也不如了!狄爺別要費心。」相主事笑道:「油嘴奴才!剛才說你不如『鳳儀韶舞』,如今他又不如狗了!」後邊封出銀來,光棍們半推半就的接到手內,謝了相主事、狄希陳,歡聲如雷而散。
相主事別了回去,狄希陳忙著做員領,定朝冠、帕頭、紗帽,打銀帶,做皮靴,買玎l錦綬,做執事傘扇。與寄姐做通袖袍,打光銀帶,穿珠翠鳳冠,買節節高霞佩。收了個投充的拜帖書辦,四名長班。中書科出了禮儀到任的告示,大門首貼不許坐臥喧嘩的條示,內府中書科的大紅紙靛花印的封條,鴻臚寺報了名,謝恩見朝,然後到任。
恰好六七個裁縫將那許多吉服錦繡並寄姐的衣裳都已做完交進,銀帶鳳冠等物,俱各趕完。正要逐件試過,恰好駱校尉來到。吃過了茶,駱校尉見旁邊放著許多做完的衣服,問道:「衣服都成了?試過不曾?趁著裁縫在外頭,試的不可體,好叫他收拾。」誰知正合著狄希陳的尊意,欣然先要把圓領穿了。駱校尉道:「這穿冠服都有一定的先後,你是不是沒穿靴,沒戴官帽,先穿紅圓領,這通似末上開場的一般。你以後先穿上靴,方戴官帽,然後才穿圓領。你可記著,別要差了,叫人笑話。」
狄希陳將圓領逐套試完,自己先脫了靴,摘了官帽,然後才脫圓領。駱校尉笑道:「這個做官的人可是好笑,怎麼不脫圓領,就先脫靴,摘官帽的呀?」狄希陳道:「你說先穿靴,次戴紗帽,才穿圓領。這怎麼又不是了?」駱校尉道:「我說穿是這們等的,沒的脫也是這們等的來?你可先脫了圓領,拿巾來換了官帽,臨了才脫靴。你就沒見相大爺怎麼穿麼?」狄希陳道:「我只見他那帶,一個囫圇圈子,我心裡想:這個怎麼弄在腰裡?沒的從頭上往下套?沒的從腳底下往腰上束?我只是看那帶,誰還有心看他怎麼穿衣裳來!我見長班,把那帶不知怎麼捏一捏兒就開了,掛在腰裡;又不知怎麼捏捏兒又囫圇了。我看了好些時,我才知道這帶的道理哩。」駱校尉道:「你既是不大曉的,你爽利不要手之舞之的。脫不了有四個長班,你憑那長班替你穿。這還沒甚麼瑣碎,那穿朝服祭服還瑣碎哩。」童奶奶道:「哥可是聰明。咱家倒也沒有甚麼做官的,哥凡事都曉得。」駱校尉道:「咱家雖沒有做官的,我可見的多。這錦衣衛堂上一年至少也見他千百伙子。」
狄希陳笑道:「一個人吃川炒雞,說極中吃。旁裡一個小廝插口說道:『雞裡炒上幾十個栗子黃兒,還更中吃哩。』那人問說:『你吃來麼?』小廝道:『我聽見俺哥說。』問:『你哥吃來麼?」說:『俺哥跟外郎。『問:『外郎吃來麼?『說:『外郎聽見官說中吃來。』」駱校尉把臉弄的通紅,說道:「我倒說你是好,你姑夫倒砌起我來了。「狄希陳道:「你說是看見官兒這們穿,我說個笑話兒,怎麼就是砌你?「寄姐道:「罷!人見來還好哩,還強起你連見也沒見!「狄希陳道:「哥兒,你漫墩嘴呀。鳳冠霞帔,通袖袍帶,你還沒試試哩。你別要也倒穿了可。「寄姐道:「渾是不像你,情管倒穿不了!「狄希陳道:「且別賭說。我見人上轎,都是臉朝外,倒退著進去。我沒見有回頭朝裡鑽進去,轉磨磨的。「寄姐道:不gan你事!我不合人一樣,待是這們轉轉過來,怎麼樣呀?」狄希陳道:「是,是。你說的有理。這天待中黑呀,舅來了這們一日,你快著攛掇拿酒來吃罷。」寄姐方才回到廚房,叫人安桌擺菜,請駱校尉吃酒。狄希陳照席,童奶奶、寄姐兩頭打橫。吃到起更天氣,駱校尉要起身回去,狄希陳合童奶奶再三相留。駱校尉道:「這天也老昝晚的,我的酒也夠了,姑夫要起五更進朝謝恩哩,早些歇息,五更好早起來。這向聖上坐的朝早,寧只早去些,在朝房裡等會兒不差。」駱校尉固辭了回去。
這狄希陳從平地乍上了青天,寄姐想一想也就是七品京官的娘子,童奶奶也就是中書的丈母,大家心裡都是著了喜的人;且是調羹在廚房裡管待駱校尉,忙亂了半日,沒得來同吃三鍾酒;於是重整杯盤,再辦家宴,吃一個閤家歡樂。小鍾不已,換了大鐘。這們些年,也從來常常吃酒,沒有這一遭喜歡快樂的狠。正是酒落歡腸,大家沉醉。直吃到三更將盡,方才打散。酒色兩個字,看來是拆不開的,一定狄希陳合寄姐睡在床上,乘著酒興,斷是又賀了賀喜。酒醉乏了的人,放倒頭一覺睡去,那裡還管得進朝謝恩,兩個且往栩栩園捉蝴蝶耍子去了。若是童奶奶合調羹睡得輕醒,也好叫他們一聲,都又是醉了酒,落了夜的人,都跟了往栩栩園頑耍。呂祥、小選子,裡邊主人家吃酒不睡,這下人豈有先睡的理?脫不了也是等到三四更天。主人家閤家吃酒,這下人是肯干吊著下巴等的?小選子也會走到後面,成大瓶的酒,成碗的下飯,偷將出來,任意攮顙。及至收拾睡倒,也便做了陳摶的兄弟「陳扁」。
交了五更,四個長班齊來敲門。那狄希陳的兩片門扉,比那細柳營的壁門結實的多著哩,打到五更三點,敲腫了四個人的八隻手不算,還敲碎了磚頭瓦片一堆。小選子從睡夢裡稜稜掙掙的起來,揉著眼替長班開了門。長班嚷道:「怎麼來,就睡的這們死?不好!天待中明瞭,快請爺進朝!」一邊備馬,一邊點燈籠,從新又打中門。及至叫醒了人,開了門,梳洗完畢,東方已大明了。長班只是跺腳,口裡只說:「怎麼處!這可了不得!」及至攙擁狄希陳上了馬,打著飛跑,走到長安街上,那大眾已是散朝出來。
狄希陳道:「這誤了進朝,明日補朝也不妨麼?」長班道:「好爺呀,說的是甚麼話!快尋人寫本,上本認罪!要是爺的陰騭好,得罰半年幾個月的俸兒,這就夠了。這不消去了,請爺回去罷!」即忙到中書科裡,叫了寫本的來,只推五更進朝起早,馬眼叉,跌傷了腿,誤了謝恩,認罪求寬。書辦照依寫完了本,次早由會極門上去。
原來鴻臚寺當日已同科道面糾過了。將狄希陳的本上批了嚴旨,姑著降一級,調外任用。奉了旨意,一家方才垂頭喪氣,都悔晚上吃酒,原是樂極生悲。相棟宇、相主事雖也著惱,還也不說甚麼。倒是駱校尉來到,怨妹子,惱外甥,自己打臉咒罵,說道:「我可有酒癖,可是有饞癖!一個人五更裡待進朝起早,我可敦著屁股□童血條子不動,這羞惱不殺人麼!我這多嘴扶養的,沒要緊下老實的攛掇他援例,叫人丟這們幾千銀子,這可怎麼處!」
狄希陳象折了脖搶骨似的,搭拉著頭不言語。童奶奶道:「乾哥甚麼事,哥這們著極!哥叫援納京官,這沒的不是好,難道是害人來不成!哥沒等起更,老早的去了,這有哥甚麼不是!哥去了,家裡從新又吃,可就吃的沒正經了。待中交四更才睡覺,睡倒可就起不來了。」駱校尉道:「他姑夫兩口兒罷了,年少不知好歹。姑娘,你是個極有正經有主意的人,可怎麼也這麼等的?」童奶奶道:「你可說甚麼!禁的『神差鬼使造化低』麼?」
狄希陳道:「這事我不依。難道騙了我這們些銀子,一日官不叫我做的理!說不的倒出銀子給我!」駱校尉鼻子裡嗤了一聲,說道:「你倒好性兒!朝廷做著你的老子,他也不依你這話!」童奶奶問道:「這降一級調外任,不知還降個甚麼官兒?」駱校尉道:「從七降正八,縣丞府經歷,按察司照磨。」狄希陳道:「要得降個縣丞,倒也還好。我見那昝俺縣裡一個臧主簿來給我持扁,那意思兒也威武。這縣丞不比主簿還大麼?」
駱校尉道:「我說你沒本事做府經歷,你又有本事做縣丞哩!這縣丞受的氣比府經歷還不同哩:這磕頭叫人老爺,是不消說的;遇著個長厚的堂官,還許你喘口氣兒,要遇著個歪憋刻薄的東西,把往衙裡去的角門封鎖的嚴嚴實實的,三指大的帖兒,到不得你跟前,你買根菜,都要從他跟前驗過,閒的你口臭牙黃,一個低錢不見。端午,中秋,重陽,冬至,年節,元宵,孩兒生日,娘滿月,按著數兒收你的禮。你要送的禮不齊整,好麼,只給你個苦差,解胖襖,解京邊,解顏料,叫你冒險賠錢。再要不好,再壞你的考語,輕則戒飭,升王官,再好還是趕逐離任。再要沒天理,拿問追髒。你好歹降個按察照磨做去,三司首領,體面也就好了:先不磕頭叫老爺,這是頭一件好處;閤府官可以平處,委署州縣印兒;堂官大了,他也就不大瑣碎人;為自家衙門體面,也不肯叫首領官吃了虧的;十分苦差,到不了身上;穿了豸補,繫著印綬,束著白魚骨帶,且假妝御史唬人。」狄希陳道:「這意思兒好呀!一似我幹得的。但不知如何就可以得的?」駱校尉道:「這有何難?放著相大爺一個名進士,磕頭碰腦,滿路都是同年,這有甚麼難處!」
於是狄希拿定主意,要降按察司照磨。與相主事商議,相主事慨然應允,尋了路頭,有了十分可就之機。察有河南按察司的個照磨見缺,說妥要將狄希陳降補。及到臨期,忽然鑽出一個勢力比狄希陳的更大,本事比狄希陳的更強,輕輕的把一個講定的缺,文選司顧不得相主事的情面,降補了一個建言的給事去了。又察有貴州的一個見缺,要將狄希陳降補。虧不盡相主事再三央懇,說他是北人,貴州路太遙遠,不能前去。又過了幾日,降補的官,不敢十分遲得,也不曾與相主事商議,忽然邸報後面寫道:
「吏部一本,為缺官事:成都府缺經歷,推未任武英殿中書舍人狄希陳降補。奉聖旨『是』。」
相主事見了這報,又驚又異,差相旺來與狄希陳說知。狄希陳乍聞也未免懊惱,想到那幼小年幼淹在那水中的時節,水裡的神靈已豫先注定他是四川成都府經歷。因是個朝廷命官,神靈倒也還肯保佑他。過了這許多年歲,費了許多機關,用了這幾千銀子,印板一般沒騰挪,還是那水神許定的官職,注就的地方。所以狄希陳只是歎了口冷氣,細細回想起來,到也免了著惱。如今斷了妄想,死心蹋地打點四川成都上任。仍要赴朝謝恩。
至期,一夜不曾穩睡,略略睡著,就像有人推醒他的一般。就是寄姐、童奶奶、調羹,都像有根棍棒支開了兩隻眼睛的相似。外邊呂祥、小選子,剛剛交過四更,就來敲門催起。到朝門下,等了個不耐心煩,方才謝恩已畢,回到下處。伺候領憑。
從新改換八品服色;退了那四名長班合那拜帖書辦;另做了成都府的執事;又得延請個幕賓先生。算計童奶奶合調羹,或是隨任,或是留京,兵部窪的當鋪怎生收拾,這都要個妥當,方可遠行。又要打聽往四川的路程,或是旱路,或是水路;要算計回家祭祖,又慮寄姐沒處著落,且怕素姐堅意同行,不能擇脫;待要不回山東,逕往任所,家中的產業,卻也要料理個安穩。況且一個爺娘的墳墓,怎好不別而行?
狄希陳一些也自己算計不通,低了個頭,倒背了個手,走過東走過西的不住。寄姐裂著嘴笑他。童奶奶道:「這姑娘真是孩子氣!一個心焦著極的人,你可笑他?雖說這遠去,預先是神靈許過的。去了那些銀子,這一定也是個定數。但是弄的手裡空空的,這們遠路,帶著家眷走,可也要好些盤纏哩。這都不是焦心的事麼,你可還笑他!」狄希陳道:「佛爺,佛爺!人不知道,只是我合你老人家說的上話來,你老人家但只開口就是投機的。」童奶奶道:「雖這們說,你焦的中甚用?焦出病來,才是苦惱哩!車到沒惡路,天老爺自然給人鋪排。既是叫咱往那們遠去,自然送到咱地頭。你且放寬了心,等我替你算計,情管也算計不差甚麼。」但不知這個女軍師如何算計,果否不差,只聽下回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