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抵人情樂唱隨,冤家遇合喜分離。
未聞石上三生笑,止見房中鎮日椎。
不信鴛鴦能結頸,直嫌士女有齊眉。
最是傷情將遠別,一篇咒罵送行詩。
素姐替狄希陳、薛如卞、薛如兼建了超拔道場回去,悍性一些不改,只是那旺氣叫那些光棍打去了一半,從此在家中大小身上,倒也沒工夫十分尋趁,專心致志只在狄希陳身上用工。狄希陳被他趕逐出去,咒罵得不敢入門,只在書房宿歇。天氣漸漸的暄熱,自己逍遙獨處,反甚是快活,所以那被咬的創臂也都好了。
過了端午,那明水原是湖濱低濕的所在,最多的是蚊蟲,若是沒有蚊帳,叮咬的甚是難當,終夜休想合眼。就是小玉蘭的床上,也有一頂夏布帳幔。這狄希陳既是革退了的丈夫,其實不許復入房門,也便罷了;他卻又要從新收用,說道:這房中的蚊子無人可咬,以致他著極受餓,鑽進帳去咬他,又把小玉蘭也被蚊蟲咬壞。叫狄希陳仍到房中睡覺,做那蚊蟲的飯食,不惟不許他掛吊帳子,且把他的手扇盡行收起,咬得狄希陳身上就如生疥癩相似。這狄希陳從五月喂起,直到七月初旬,整整兩月,也便作踐得不像了人的模樣。
誰知人心如此算計,天意另有安排。那年成化爺登極改元,擇在八月上下幸學,凡二千里內的監生,不論舉貢俊秀,俱要行文到監。文書行到縣裡,縣官頻催起身。禮房到了明水,狄員外管待了他的酒飯,又送了五錢銀子,打發禮房去訖,急忙與他收拾行裝,湊辦路費,擇了七月十二日起身,不必細說。
素姐只恨將狄希陳放了生去,便宜了這個仇人,苦了這些蚊子沒了血食,甚是不喜,惡口涼舌,無般不咒。起身之時,狄希陳進房辭他媳婦。素姐道:「你若行到路上,撞見響馬強人,他要割你一萬刀子,割到九千九百九十九下,你也切不可扎掙!走到甚麼深溝大澗的所在,忙跑幾步,好失了腳掉得下去,好跌得爛醬如泥,免得半死辣活,受苦受罪!若走到懸崖峭壁底下,你卻慢慢行走,等他崩墜下來,壓你在內,省的又買箔卷你!要過江過河,你務必人合馬擠在一個船上,叫頭口踢跳起來,好叫你翻江祭海!尋主人家揀那破房爛屋住,好塌下來,砸得扁扁的!我聽見那昝爹說,京裡人家多有叫臭煤薰殺了的,你務必買些臭煤燒;又說街兩旁都是無底的臭溝,專常掉下人去,直等淘陽溝才撈出臭骨拾來,你千萬與那淹死鬼做了替身,也是你的陰騭:這幾件你務必揀一件做了來,早超度了我,你又好早脫生。」
素姐坐在一把椅上,逐件分付。狄希陳低著頭,搭趿著眼,側著耳朵,端端正正的聽。狄周媳婦在旁聽的不耐心煩,說道:「大嫂,你怎麼來!他合你有那輩子冤仇,下意的這們咒他!你也不怕虛空過往神靈聽見麼?」又說狄希陳道:「他也咒的夠了,你不去罷?還等著咒麼?」素姐才說:「你去,你去!你只揀著相應的死就好!」狄希陳才敢與素姐作了兩個揖,抽身出去。狄周媳婦道:「沒帳,只管去。人叫人死,人不死;天叫人死,人才死哩。」
狄希陳辭了父親,仍帶了狄周,又新雇了個廚子呂祥、小廝小選子,主僕四人,騎騾向京進發。那時雖是太平年景,道不拾遺,山崖不崩,江河不溢,人無疾病,可保無虞。只是起身之時,未免被素姐咒得利害,煞也有些心驚。誰知狄周媳婦說得一些不差,平風靜浪,毫無阻滯,一直進了沙鍋門國子監東路北童七的舊居。其門景房舍,宛然如舊,門上貼著國子監的封條,壁上懸著禁止喧嘩的條示。狄周下了頭口,問那把門的人,說是國子監助教王爺的私宅,賃的是鄧公家的房。問童七的去向,那把門人說才搬來不多兩月,不認得有甚童七。問了幾家古老街坊,才知童七烏銀鋪倒了灶,報了草商被累,自縊身死;小虎哥做了戶部司官的長班;寄姐還不曾許聘與人;家事只可過日;見在翰林院門口西去第五六家路南居住,門口有個賣棗兒火燒的,便是他家。
狄周謝了那說信的鄰翁,復上了頭口,竟往翰林院門口奔來。走到那西邊第六門賣火燒的鋪子,正待要問,只見一個婦人,身穿舊羅褂子,下穿舊白羅裙,高底砂綠潞綢鞋兒,年可四十光景,站在門口商量著買豆腐乾兒。狄周認道:「這不是童奶奶麼?好意思兒,一尋一個著!」童奶奶道:「狄管家呀,爺合大相公呢?」狄周道:「俺爺在家裡沒來,只俺大哥來了,頭口上不是麼?」又使手招狄希陳道:「請下來,這就是童奶奶。」狄希陳即忙下了生口,走到跟前,讓進裡邊,彼此敘說數年不見之情,與夫家長裡短,誰在誰亡;喫茶洗面,好不親熱。寄姐長成了個大大的盤頭閨女,也出來與狄希陳相見。
狄希陳見童奶奶住著一座三間房,東裡間童奶奶合寄姑娘住,西裡間虎哥住著。眼下又要娶親,小小一個院子,東邊一間小房,打著煤爐,是做飯的去處。狄希陳見得沒處可住,就要起身往別處去。童奶奶道:「你且卸了行李,權且住下,等小大哥晚上回來,叫他在這近便處尋個方便去處,咱娘兒們清早後晌也好說話兒,縫補漿洗衣裳也方便。」狄希陳果然卸了行李,打發了騾夫,與了他三錢銀子的折飯。童奶奶袖了幾百錢,溜到外頭央賣火燒老子的兒小麻子買的金豬蹄,華豬頭,薏酒,豆腐,鮮芹菜,拾的火燒,做的綠豆老米水飯,留狄希陳們吃。
狄周已在外邊另尋下處,就在翰林院裡邊一個長班家的官房。小小的三間,兩明一暗,收拾糊括的甚是乾淨;裡間朝窗戶一個磨磚火炕;窗下一張著木金漆文兀,一把高背方椅,一個水磨衣袈;明間當中,一張黑漆退光桌,四把金漆方椅;上面掛著一幅仇十洲畫的「曹大家史圖」;一個中門,一個獨院,房西頭一間廚房,東頭一個茅廁,甚是清雅。問那房主,就是翰林院堂上的長班,姓李,號明宇,這房是他討的官地鋪蓋的,後邊是他的住房。那日李明宇不在,只有李明宇的婆子李奶奶在家。雙生兩個小廝才夠四五歲。李奶奶約有二十六七年紀,好不家懷,就出來合狄周答話,一團和氣。說了一兩一月的房錢,連一應傢伙在內。狄周也沒違他的言語,就留了一月的房錢,一錢茶錢。回來,狄希陳正合童奶奶坐著吃飯。
狄周說:「已尋有了下處。」童奶奶惟恐他尋的遠了,不大喜歡,說:「看呀!我說等俺小大哥回來合你尋近著些的,你可自家尋在那裡了?」狄周說:「我肯尋的遠了麼?就是在翰林院裡李家的房子。」童奶奶道:「這好,這好!這情管是李明宇家。他的娘子是我的妹妹哩。要是那裡,倒也來往方便。」
狄周吃完了飯,合呂祥、小選子往那裡搬行李。及趕狄周回去,李奶奶叫人房門裡外都掛了簾子,廚房爐子生了火,炕上鋪了席,甕裡倒了水,碗盞傢伙無一不備。收拾停當,請狄希陳過去,李奶奶迎出來,陪著喫茶,問了來歷。狄希陳說起童奶奶來,李奶奶說是他認義的姐姐,小虎哥是他的外甥。有這段姻緣,更覺親熱。
待不多時,虎哥來拜,戴著明素涼帽,軟屯絹道袍,鑲鞋淨襪,一個極俊的小伙。與狄希陳敘了寒溫,又見過了他姨娘李奶奶,說狄希陳前次原住他家房子,是山東的富家,父子為人甚是忠厚。李奶奶越發敬重。李明宇晚上回來,相見拜往,不必細說。
次日,狄希陳赴禮部投過文,見過了祭酒司業及六堂師長,打開行李,送了童奶奶兩匹綿綢、一匹紡絲白絹、二斤棉花線、兩雙絨褲腿子;送了李明宇一雙絨襪、二雙絨膝褲、四條手巾、一斤棉線。李明宇也是個四海朋友,李奶奶原是京師女人,待人親熱。狄希陳離了那夜叉,有了旺氣,賓主也甚是相處得來。第三日童奶奶送了一方肉,兩隻湯雞,兩盒點心來看。狄希陳叫狄周添買了許多果品,請李奶奶合童奶奶同坐。日西時分,李明宇、虎哥都各回家,都尋做一處,吃了一更多酒。後來李明宇家擺飯,童奶奶留坐,狄希陳回席,每次都是這幾個人。
狄希陳在家裡守著素姐,真如抱虎而眠,這就是他脫離火池地獄的時節。八月初七日,伺候聖駕幸過了學,奉聖旨頒下恩典,許侍班監生超選一級。狄希陳也要赴吏部考官,投了卷子,考定府經歷行頭。那年明水鎮發水的時候,都聽見水中神靈說他是成都府經歷;府分尚然未定,這經歷既是不差,這成都府將來必定不爽,想:「這家中受那素姐萬分折挫,秦檜、曹操在地獄裡受不得的苦都已受過,不如使幾千兩銀子挖了選,若果是四川成都,離山東有好幾千里地,撇他在家,另娶一房家小,買兩個丫頭,尋兩房家人媳婦,竟往任所,豈不是拔宅飛昇的快活?童奶奶雖是個女人,甚是有些見識,為人謀事極肯盡心。先年調羹的事,管的甚是妥當,不免將我的真心吐露與他,合他商確個妥當。」
一日陰雨無事,狄希陳叫呂祥辦了酒菜,做山東的面飯,請過童奶奶與李奶奶來閒話。吃酒中間,狄希陳言來語去,把家中從前受罪的營生,一一告訴。童奶奶歎惜換惶。李奶奶只說是狄希陳造言枉謗,說:「天下古今,斷無此事!極惡窮奇,必不忍為!」童奶奶道:「妹妹,你乍合狄大叔相處,知的不真。狄大叔雖是今日才告訟咱,這事我從那一遍就知道了。咱的管家合尤廚長都合我說來,說美女似的一個人,只這們個性子哩。狄大叔,你算計的也不差,一個男子漢娶妻買妾是圖生兒長女,過好日子,要像這們等的,這天長地久的日子怎麼捱!沒的把個命兒嗚呼了哩!狄爺還壯實麼?得他老人家高年長命,替你管著家,你就該做這個。」狄希陳道:「家不家我也不管;浮財我是久已不希罕的,捨了的物;地土房子沒的怕他抬了去不成?待一千年也是我的。好便好,不然,我爽利捨了家,把爹也接了任上去,把家丟給他,憑他怎麼鋪騰。」童奶奶道:「這也無不可的。狄大叔自己主意。」李奶奶道:「我只信不及,誰家媳婦兒有這們凌逼男子的來!」狄希陳說:「李奶奶,你不信麼?」露出左胳膊來,說道:「看看!這是鐮刀砍的,差一點沒喪了命!」又露出右胳膊來:「再看看!這是咬的!二位奶奶,你叫了俺那管家狄周合小選子,你背地裡問他。我昨日家裡起身,與其作揖,辭他,他也想的到,把那七十二般的惡死,沒有一件兒不咒到我身上的。」李奶奶道:「情管你也不守法度,一定在外邊養女吊婦的。」童奶奶道:「沒的家說!一個男子漢,養女吊婦也是常事,就該這們下狠的凌逼麼?這是前生的冤業,今生裡撞成一搭了。」吃酒說話,直到掌燈的時節,各自散了。
次日,又與童奶奶商量,定了主意,挖年選官,差狄周到家還得捎百數銀子使用。狄周行後,狄希陳又央童奶奶替他尋妾。童奶奶仍舊叫了尋調羹的周嫂兒馬嫂兒與狄希陳四下揀選。誰知這們一個京城,要一個十全妥當的人兒也是不容易有的。不是家裡父母不良,就是兄弟兇惡,或是女人本人不好。看來看去,百不中意。每次相看,都央了童奶奶袖著拜錢合兩個媒婆騎著驢子,串街道,走胡同,一去就是半日。狄希陳合寄姐坐在炕上看牌,下別棋耍子。玉兒也長成了個大妮子,虎背熊腰的也不醜,站在跟前看牌,說著,三個鬥嘴雌牙。狄希陳也常給小玉兒錢,門口買炒栗子合炒豆兒大家吃。或叫他到玉河橋買熟食酒菜。出去一大會子,丟寄姐仗合狄希陳在家,常常童奶奶相人回來,街門不關,一直徑進到房中,不見玉兒,只見寄姐合狄希陳好好的坐著頑耍。他兩個也不著意,童奶奶也不疑心。問玉兒去向,回說差出買甚東西。買的回來,大家同吃。
一日,童奶奶又去相人,寄姐合狄希陳擲骰賭錢,成對的是贏,成單的是輸,把狄希陳袖著的幾十文錢,贏得淨淨的。狄希陳說:「我輸淨了,你借與我幾十文,我再合你擲。」寄姐說:「喲!你甚麼有德行的人,我借給你!咱不贏錢,我合你贏打瓜子。我輸了,給你一個錢;你輸了,打你一瓜子。」狄希陳說道:「我為甚麼?你輸了就給個錢,我輸了就捱打呀!咱都贏瓜子。」寄姐仗著手段高強,應道:「罷呀怎麼!」一連擲了幾個對,把狄希的胳膊,寄姐一隻手扯著,一隻手伸著兩個指頭打。狄希陳擲了一對麼紅,喜的狄希陳怪跳,說道:「我可也報報仇兒!」寄姐捏著袖子,拳著胳膊,甚麼是肯伸出手來。狄希陳胳肢他的脖子,拉他的胳膊。只是不肯叫打,說:「你再擲一對麼紅,我就叫你打。」狄希陳說:「也罷呀怎麼!」一擲又是一對麼紅。寄姐忙說:「我不依,你不依!」拿著骰子舉了一舉,口裡默念了幾句,遞與狄希陳說道:「你要再擲一對四紅,我可叫你打了罷。」
狄希陳也把骰子舉了一舉,口裡高聲念道:「老天爺,我合寄妹妹如此如此,這般這般,一擲就是一對四紅!」寄姐紅著臉道:「甚麼如此如此,這般這般呀?」狄希陳道:「只許你念誦,不許我念誦罷?」一邊擲下,端端正正擲出一對四紅。寄姐與狄希陳俱甚喜歡。寄姐道:「我不賴你的,可叫你打下子罷。」伸出白藕般的手臂,帶著烏銀鐲子。狄希陳接在手中,說道:「怪不得不叫打!我也捨不的打呢!」放在臉上蹭了幾蹭,說道:「割捨不的打,咬下子罷?」放在口裡,印了一印。
狄希陳一邊奚落,一邊把手往寄姐袖子裡一伸,掏出一個桃紅汗巾,吊著一個烏銀脂盒,一個鴛鴦小合包,裡邊盛著香茶。狄希陳說:「我沒打你,你把這胭脂盒子與合包給了我罷?」寄姐道:「人的東西兒,給了你罷呢!我也掏你的袖子,看有甚麼,我也要!」狄希陳伸著袖子,說道:「你掏!你掏!我又沒甚麼可取。」寄姐道:「誰說呀?掏出來,都是我的。」伸進手去,摸著一個汗巾,寄姐在他胳膊上扭了一下,說道:「我把你這謊皮匠……你說沒有,這是甚麼呀?」拉出來一個月白縐紗汗巾,包著一包銀子。
寄姐把自己的汗巾撩到狄希陳懷裡,說道:「咱就換了。」狄希陳道:「咱就換了,不許反悔。」寄姐說:「我只要汗巾,不要這包著的杭杭子。」解開汗巾結子,取出那包銀來,約有**兩重,丟在狄希陳袖上。狄希陳仍把那封銀子還丟在寄姐懷裡,說道:「咱講過的話:換了,換了。你光要汗巾,不要這杭杭子?你倒好性兒。我娶了你罷?」寄姐說:「你這們好性兒,我嫁了你罷呀!我只是光要汗巾子,不要這個!」狄希陳說:「我只是叫你要,不許你不要呢。」正翻纏著,童奶奶來到家裡,問說:「你兄妹兩個斗甚麼嘴哩?」寄姐道:「我贏了他的汗巾子,他待把銀子都撩給我,我希罕他的麼!」童奶奶呃了一聲,也沒理論。
過了兩日,二位媒人又有一家相應的,去到狄希陳下處商議。狄希陳說道:「我一來也揀人材,我二來也要緣法。我自家倒選中了一門可意的,只怕你兩個沒本事說。」兩個媒人道:「你要說那差不多的人,俺怎麼就沒本事說?你要說那大主子,他不給人家做『七大八』,俺敢仔沒本事說。」狄希陳道:「你放著眼皮子底下一門好親戚,他不消打聽我,我不消相看他,你們不點上緊兒,可遙地裡瞎跑。沒的我這們個人,做不的個女婿麼?」
周嫂兒伶俐,馬嫂兒還懵懂,說:「是誰家?我們倒不曉的。」周嫂兒道:「狄大爺說的,情管就是寄姑娘。俺見童奶奶說得話撅撅的,揀人家,挑女婿的,俺倒沒理論到這上頭哩。」馬嫂兒道:「哎!你就沒的家說!他肯替人做小,他也不肯叫你帶到山東去。」狄希陳道:「要只為這兩件,都不必慮。我雖是家裡有,拿著我就是仇人,我豈止捨了他,我還連家都捨了哩!我是另娶的妻,我何嘗是娶妾?怕我帶了家去,我家裡戀著什麼?我這不家裡取銀子去了?挖了選,選出官來,我從京中上任,我是爺,他就是奶奶。要是寄姑娘給了我,我還請了童奶奶都到任上替我當家理紀的。我又沒有母親,甚麼是丈母?就是我的親娘一樣。我就不做官,我在京裡置產業,做生意,丁仔要往家裡火炕內闖麼?我就做官不賺錢,那家裡的銀錢也夠我過的。你去合童奶奶商議,依與不依,你就來回我的話。」周嫂兒道:「管他依不依,咱合他說聲去。他就不依,沒的有打罪罵罪麼?丁仔緣法湊巧,也是不可知的事。咱去來。」
二人走到童奶奶家。童奶奶問說:「狄大叔在家裡哩?多昝相去?」周嫂子道:「嗔道誆著瞎走道兒;相了這們些日相不中,原來他肚子裡另有主意!」童奶奶道:「甚麼主意?是待等等家裡人來,探探家裡的口氣,又怕家裡不給銀子?」周嫂兒道:「倒都不為這個。」湊在童奶奶耳邊說道:「他只待替你老人家做門貴客哩。」童奶奶道:「他兩個從小兒哥哥妹妹的,好做這個?他家裡見放著正頭妻,咱家的姑娘給人家做妾不成!且是他回山東去了,倒沒的想殺我罷了哩!」
周嫂兒見童奶奶拒絕的不大利害,都是些活絡口氣,隨即將狄希陳的話說加上了許多文彩,添上一大些枝葉,把個童奶奶說的「石人點頭」,那童寄姐「游魚出聽」。隨問寄姐道:「姑娘,你聽見來?這是你終身之事,又沒了你爹爹,你兄弟又小,我終是個女人家,拿不定主意,說不的要你自己幾分主張。你狄哥哥又不是別人,咱說面子話呀,可就說可,不可就說不可,別要叫他心猿意馬的。」
寄姐道:「這事怎麼在的我?只在媽的主意。要說從小兒在一搭裡相處,倒也你知我見的,省的兩下裡打聽。總之,這事只在媽的主意定了,我自己也主不的,兄弟也主不的。」童奶奶道:「咱等你兄弟來家,合他商議商議,再叫他往前門關老爺廟裡求枝簽再看看。」寄姐道:「合兄弟商議倒是該的;放著活人呢,可去求那泥塑的神哩!」童奶奶道:「你兩個且消停這半日,等俺小大哥兒來家合他商議了,再看怎麼樣的。」兩個道:「他盼得眼裡滴血的火勢,俺且到那裡合他說聲,再等回話。」童奶奶道:「這也是。你要不先到那裡,只別把話說的太實了。」
兩個媒人回到狄希陳下處,劈頭子道:「我說這事難講麼,你只不信哩。俺想有個訣竅兒,只怕有二分意思。只是做這們費手的媒,狄大爺,你待賞多少錢哩?」狄希陳道:「我要得合寄姑娘做了兩口子,我疼甚麼錢,該使一個的,我就給你兩個。你們別要小氣呀。」周嫂兒道:「是了,捨著俺兩個的皮臉替狄大爺做去,緊子冬裡愁著沒有棉褲襖合煤燒哩。」狄希陳道:「你放心,做成了,情管叫你二位暖和。」又叫呂祥:「你收拾酒飯,給兩個媒媽媽子吃。」吃完辭別,約明早回話。狄希陳無時不在童家,這要做女婿的時節倒不好去的。這一夜,狄希陳翻來覆去不曾合眼,專聽好音。
次早,兩個媒婆齊到童家討問下落。童奶奶合寄姐已是自己定了十分主意,說合虎哥商量不過意思而已。媒人一到,童奶奶慨然應允,又說:「凡有話說,請過狄大爺來,自己當面酌議,從小守大的,同不的乍生子新女婿。凡百往減省處做,不要妄費了錢,留著叫他兩口兒過日子。」留兩個吃了早飯。
狄希陳巴著南牆望信,只見兩個吃得紅馥馥的臉彈子,歡天喜地而來,說他兩個費了多少唇舌,童奶奶作了多少腔勢,方有了幾分光景。又學童奶奶說道:「你合狄大叔說,往時不相干來往罷了,如今既講親事,嫌疑之際,倒不便自己上門了,有甚話,只叫你來傳罷。」狄希陳喜的跳高三尺,先與了周嫂兒馬嫂兒一兩喜錢。「皇歷上明日就是上吉良辰,先下一個定禮,至於過聘;或是制辦,或是折干,你二位討個明示。娶的日子,我另央人選擇。」兩個媒婆道:「這事俺們已是問明白了。童奶奶說來,雖是日子累了,還有親戚們,務必圖個體面好看,插戴、下茶、衣服、頭面、茶果、財禮都要齊整,別要苟簡了,叫親戚街裡上笑話。」狄希陳說:「我山東的規矩與北京不同,我不曉的該怎麼樣著。狄周又往家裡去了,這裡通沒人手,只怕忙不過來。」周嫂兒道:「沒人使,倒不消愁的,俺兩個的老頭子合俺那兒們好幾個人哩,怕沒人使麼?」狄希陳道:「這都在不的我,你還合童奶奶那頭商議去。」
這兩個媒人走到童家,說:「狄希陳甚是喜歡,說姑奶奶玉成了這事,他永世千年也是忘不了的。明日就下個定禮,下茶過聘,首飾衣服該怎麼著,任憑姑奶奶分付了去,務必要尚齊整,別要叫親戚們笑話。」童奶奶道:「我合姑娘商議來,他在客邊又沒人支使,下甚麼茶?脫不了只他老老家合他舅舅、舅母,有誰笑話?咱住著窄**的點房子,下了茶來也沒處盛;衣裳首飾際續隨時制辦,也不在這一時,只叫他做兩套妝新的上蓋衣服,簪環戒指,再得幾件小巧花兒,揀近著些的吉日,娶過那邊去,或過三日,或過對月,再看或是一處住,或是兩下裡,叫他別要費那沒要緊的事。」周嫂兒道:「姑奶奶,這話我都對著姑夫說來,他只說是要齊整好看,別要疼錢。」童奶奶道:「也是個不聽說的該子;他見不的我麼,只傳言送語的?你請了他來,我自家合他說。」周嫂兒道:「哎喲!我那樣的請他來,他說:『常時罷了,誰家沒過門的新女婿,好上門上戶?』」童奶奶道:「光著屁股看大的娃娃,又支起女婿架子來了!你別要管他,我住會兒自家合他說去。」也與了周嫂兒兩個四錢銀子,管待了酒飯,打發的去了。
童奶奶收拾了身上,自到狄希陳下處,從外頭說著道:「狄大叔,呃!你說是新女婿不往我家去了,只叫人傳言送語的好麼?」狄希陳道:「周嫂兒學童奶奶說:『既是女婿,同不的往時,要避些嫌疑,不可再往那頭去了。』」童奶奶道:「你說,這是甚麼嘴,這們可惡!我還合他說:你在客邊又沒人手,脫不了是你兩口兒的日子,你成精作怪的下甚麼茶?過甚麼聘?買兩套目下妝新的衣裳,換幾件小巧花兒簪環戒指,揀近些日子,你兩口兒團圓了罷,沒要緊那錢待怎麼?」狄希陳道:「我也說沒人手,又不知道咱京裡的規矩,我說都折過去了。也是周嫂說:『童奶奶不依,務要齊整好看,怕親戚笑話。』」童奶奶道:「你說那裡有影兒?這們兩頭架話哩!你往後但是他的話,別要聽他。凡事只往省處做,以後也不消只管與他錢,等姑娘過了門,給他幾錢銀子喜錢罷了。」
狄希陳道:「明日送個定禮過去,再看日子送個些微聘禮合姑娘的衣服之類。」童奶奶道:「這要是我常時的日子,我一分財錢也是不要的;如今的日子不成話說了,又在兒手裡過活,打發女兒出門,也得幾兩銀子使;如今的年成又荒荒的,說不的硬話,只得把財錢也要收幾兩用;只是攪纏出女兒來就罷了,沒的好指著女兒嫌錢使呀?多也不過二十兩夠了。衣裳如今時下就冷了,你或者買套秋羅,再買套絲,裡邊小衣括裳,我陪上幾件,克能著過了門,慢慢的你們可揀著心愛的做。」狄希陳打發童奶奶去了,鎖上房門,小選子跟著,走到東江米巷臨清店內,買了一連頭機銀花喜字首帕,又到安福胡同換了一對釵子,一對寶簪,四個戒指,一副手鐲,又定了薛銀匠到下處打造首飾。
次日,周嫂兒老早的合馬嫂兒都到了狄希陳下處,等送定禮。使大紅氈包盛著,小選子拿了,同兩個媒人一同送到童家。童奶奶收了定禮,管待了小選子合媒酒飯,又回了定禮,賞了喜錢,又合周嫂兒對了扯的舌頭。回來上復了狄希陳。後來怎生過聘,何日娶寄姐過門,狄希陳曾否選官,俱在下回,此說不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