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文丞相能敦睦,置買公田,散佈諸親族。
真是一人能享福,全家食得君王祿。
此段高風千古屬,上下諸賢,未見芳蹤續。
單得婦人能步躅,分田仗義超流俗。
——右調《蝶戀花》
過了小和尚的滿月,正月十九日,晁夫人分付叫人發面蒸饃饃,秤肉做下菜,要二十日用。晁書娘子問道:「奶奶待做甚麼?做菜蒸饃饃的?」晁夫人道:「我待把族裡那八個人,叫他們來,每人分給他幾畝地,叫他們自己耕種著吃,也是你爺做官一場,看顧看顧族裡人。若是人多,就說不的了;脫不了指頭似的排著七八個人,一個個窮的強騾子氣。咱過著這們的日子,死了去有甚麼臉兒見祖宗!」晁書娘子道:「奶奶可是沒的說?咱有地,寧可捨給別人,也不給那伙子斫頭的!『八十年不下雨,記他的好晴兒』。那一日不虧了徐大爺自己來到,如今咱娘兒們正鱉的不知在那裡哩!」晁夫人道:「他怎麼沒鱉動咱?他還自家鱉的夾了這們一頓夾棍,打了這們一頓板子哩。這伙子斫頭的們也只覺狠了點子,劈頭子沒給人句好話!我起為頭也恨的我不知怎麼樣的,教我慢慢兒的想,咱也有不是;那新娶我的一二年,晁老七合晁溥年下也來了兩遭。咱過的窮日子,清灰冷灶的,連鍾涼水也沒給他們吃。那咱我又才來,上頭有婆婆,敢主的事麼?見咱不瞅不睬的,以後這們些年通不上門了。這可是他們嫌咱窮。後來你爺做了官,他們又有來的。緊則你爺甚麼?又搭上你大叔長長團團的:『怎麼咱做窮秀才時,連鬼也沒個來探頭的!就是貢了,還只說咱選個老教官,沒甚麼大出產,也還不理!如今見咱選了知縣,都才來奉承咱!這窮的象賊一般,玷辱殺人罷了!』爺兒兩個沒一個兒肯出去陪他們陪。我這們說著,叫他們吃頓飯,甚麼是依!後來做了官,別說沒有一個錢的東西給他們,連昨日回來祭祖也沒叫他們到跟前吃個饃饃。這也是戶族裡有人做官一場!他們昨日得空兒就使,怎麼怪的?我想咱攬的物業也忒多了,如今不知那些結著大爺的緣法,一應的差徭都免了咱的。要是大爺升了,後來的大戶收頭累命的下來,這才罷了咱哩。雍山的十六頃是咱起為頭置莊子買的,把這個放著;靠墳的四頃是動不得的;把那老官屯使見錢買的那四頃分給那伙斫頭的們,其餘那八頃多地,這都是你大叔一半錢一半賴圖人家的,我都叫了原主兒來,叫他領了去。」
晁書娘子道:「奶奶把地都打發了,叫小叔叔大了吃甚麼?」晁夫人道:「天老爺可憐見養活大了,就討吃也罷,別說還有二十頃地,夠他吃的哩。」晁書娘子道:「奶奶就不分些與俺眾人們麼?」晁夫人道:「你們都有一兩頃地了,還待攬多少?你家裡有甚秀才鄉宦遮影著差使哩?」晁書娘子道:「俺有是俺的,沒的是奶奶分給俺的?」晁夫人道:「你看老婆混話!你是那裡做賊偷的?脫不了也是跟著你爺做官掙的。算著,你那兩頃地連城裡房子,算著差不多值著一千二三百兩銀子哩。你要只守住了,還少甚麼哩?你去外頭叫他們一個來,我分付他請去。」晁書娘子往外去叫了曲九州來,晁夫人分付說:「你去請那戶族裡那八個明日到這裡,我有話合他們說。」曲九州遂去挨門請到了,都說明日就去。曲九州回了晁夫人的話。
次日清早,眾人都到了晁思才家。大家都商量說:「宅裡請咱,卻是為甚麼?從頭年裡對著家裡的說,待合咱講甚麼說話,年下不得閒,過了年也罷。」晁無晏道:「我一猜一個著,再沒有二話,情管是那幾畝墳地,叫咱眾人攤糧。」晁思才說:「不是為這個。雖是大家的墳地,咱誰去種來?叫咱認糧?他家在墳上立蛟龍碑,蓋牌坊的,他不納糧,叫咱認,這也說不響。這老婆子要說這個,我就沒那好!」內裡一個晁邦邦說:「七叔,你前日對著三嬸子說,那些事都吃了那伙子斫頭的虧,你今日又說沒那好?」晁思才道:「三官兒,你就知不道我的為人!我有個臉麼?你當我嘴上長的是鬍子哩,都是些狗毛。」
晁思才老婆跑將出來說道:「你們不消胡猜亂猜的,情管是為你昨日賣了墳上的兩科柏樹,他知道了,叫了眾人去數落哩。」晁無晏道:「七爺,你多咱賣了樹?咱大家的墳,你自家賣樹使,別說宅裡三奶奶不依,我也不依!」晁思才望著晁無晏一頭碰將去,說道:「你待不依!你不依,怎麼的?我如今宅裡做官的沒了,我就是咱家裡坐頭一把金交倚的了!賣科墳上的樹你不依,我如今待賣您的老婆哩,你也攔不住我!」晁無晏道:「你這話不怕熏的人慌!你要是正明公道的人,沒的敢說你不是個大的們!人幹不出來的事,你幹出來了!還要賣人的老婆?你賣墳上的樹,賣老婆使不得麼?」晁思才就撾撓,晁無晏就招架。晁思才就要拉著聲冤。晁無晏道:「咱就去,怕一怕的也不是人!脫不了咱兩個都在大爺跟前失了德行的人,咱再齊頭子來挨一頓,丟在監裡,叫俺老婆養漢,掙著供牢食。你還沒個老婆掙錢哩!」倒拉著晁思才往外去吆喝。
晁思才老婆趕出來拉扯成一堆:「賊斫頭的!你那老婆年小,又標緻,養的漢,掙的錢!我這們大老婆子,躺在十字街上,來往的人正眼也不看哩!」晁無晏也不理他,只拉著晁思才往縣門口去。晁思才見降不倒他,軟了半截,罵自己的老婆,道:「老窠子!你休逞臉多嘴多舌的!你見我賣墳上的樹來?二官兒,你撒了手,咱房裡還有幾個人哩。窩子裡反反,我的不是也罷,你的不是也罷,休叫外人笑話。」眾人又拉拉扯扯的勸著,說道:「宅裡請咱,咱要去,咱如今就該去了;要不去,咱大家各自回家,弄碗稀粘粥在肚子裡干正經營生去。從日頭沒出來就吵到如今了!」晁思才道:「二官兒,他們說得是。你放了手,咱們往那裡去來。咱還義和著要別人哩。」
晁無晏也便收了兵,一齊望著晁宅行走。曲九州看見,進去說了。晁夫人出到廳上相見。晁思才等開口說道:「昨日嫂子差了人去,說合俺們說甚麼,叫我們早來,不知嫂子有甚麼分付?」晁夫人道:「我昨日沒了兒,我這物業,您說都該是你們的,連我都要一條棍攆的出去。」晁思才沒等說完,接著說道:「那裡的話!誰敢興這個心?嫂子別要聽人說話。」晁夫人又說:「如今天老爺可憐見,雖不知道是仰著合著,我目下且有兒了。既有了兒,這家業可是我的了。」那晁思才又沒等晁夫人說完,接著:「嫂子叫了俺來是說這個麼?」又不知待要說甚麼。晁無晏道:「七爺,你有話,且等三奶奶說了你再說不遲。」把晁思才的話頭截住了。
晁夫人又接道:「如今既成了我的家業,我可不獨享,看祖宗傳下來的一脈,咱大家都有飯吃,才足我的心。」晁思才又沒等晁夫人說完,接道:「嫂子是為俺赤春頭裡,待每人給俺石糧食吃?昨日人去請我,我就說嫂子有這個好意,果不其然!這只是給嫂子磕頭就是了。」晁無晏道:「七爺,你只是攔三奶奶的話!咱等三奶奶把前後的話說完了,該有甚麼說的再說,該磕頭的磕頭,遲了甚麼來!」晁夫人又接著說:「我意思待把老官屯可可的是四頃地,每人五十畝,分給你八家耕種著吃,也是俺這一枝有人做官一場。我總裡是四頃地,該怎麼搭配著分,您自家分去。一家還與你五兩銀子,五石雜糧,好接著做莊家。」晁思才把兩個耳朵垂子掐了兩掐,說道:「這話,我聽得是夢是真哩?這老官屯的地,一扯著值四兩銀子一畝,這四頃地值一千六七百兩銀子哩。嫂子肯就干給了俺罷?」晁夫人道:「你看!不干給您,您待我給錢哩?」晁思才道:「阿彌陀佛!嫂子,你也不是那世上的凡人,你不知是觀音奶奶就是頂上奶奶托生的。通是個菩薩,就是一千歲也叫你活不住!」晁無晏道:「你看七爺!活了你的麼?就叫俺三奶奶活一萬歲算多哩?」
晁夫人道:「別要掏瞎話,且說正經事。這得立個字兒給您才好。可叫誰寫?」晁思才道:「二官兒就寫的極好,叫他寫罷。」晁夫人道:「你看糊塗!您自己寫了,還自己收著,有甚憑據哩?」晁思才道:「我還有一句話,可極不該開口,我試說一說,只在嫂子。這如今俺三哥沒了,我也就算個大的們了,嫂子把那莊上的房子都給了我罷。」晁夫人道:「誰這裡說你不是大的們哩?只是晚生下輩的看著你是大的們,在那祖宗往下看著,您都是一樣的兒孫們。可說這房子,我都不給你們,留著去上墳,除的家陰天下雨好歇腳打中火。論這幾間房倒也不值甚麼。你這一夥子沒有一個往大處看的人,鬼扯腿兒分不勻,把我這場好事倒叫您爭差違礙不好。您各人自家燕兒壘窩的一般,慢慢的收拾罷。這只天老爺叫收,可您都用不盡的哩。」晁無晏道:「奶奶說得有理。咱且下來先謝謝奶奶再講。」晁夫人道:「消停,等完事,可咱大家行個禮兒不遲。」晁思才道:「等完了事再磕有多了的麼?」晁夫人道:「天忒晚了,大家且吃了飯再說。」叫人擺上菜,端下嗄飯,大盤子往上端饃饃粉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