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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 節目錄 第十五回 刻薄人焚林撥草,負義漢反面傷情 文 / 西周生

    世態黑沉沉,刻毒機深。恩情用去怨來尋。

    到處中山狼一隻,張牙爪,便相侵。

    當日說知心,綿裡藏針。險過遠水與遙岑。

    何事腹中方寸地,把刀戟,擺森森?

    ——右調《增字浪淘沙》

    話說太監王振雖然作了些彌天的大惡,誤國欺君,辱官禍世,難道說是不該食他的肉,寢他的皮麼?依我想將起來,王振只得一個王振,就把他的三魂六魄都做了當真的人,連王振也只得十個沒卵袋的公公。若是那六科給諫、十三道御史、三閣下、六部尚書、大小九卿、勳臣國戚合天下的義士忠臣,大家豎起眉毛、撅起鬍子、光明正大,將出一片忠君報國的心來事奉天子,行得去,便吃他俸糧,行不去,難道家裡沒有幾畝薄地?就便凍餓不成?定要喪了那羞惡的良心,戴了鬼臉,千方百計,爭強鬥勝的去奉承那王振做甚?大家齊心合力,挺持得住了,難道那王振就有這樣大大的密網,竭了流,打得乾乾淨淨的不成?卻不知怎樣,那舉國就像狂了的一般,也不論甚麼尚書閣老,也不論甚麼巡撫侍郎,見了他,跪不迭的磕頭,認爹爹認祖宗個不了!依了我的村見識,何消得這樣奉承!後來王振狠命的攛掇正統爺御駕親征,蒙了土木之難。正統爺的龍睛親看他被也先殺得稀爛,兩個親隨的掌家劉錦衣、蘇都督同時剁成兩段。依我論將起來,這也就是天理顯報了。他的弟侄兒男,蔭官封爵的,都一個個追奪了,也殺了個罄盡。又依我論將起來,這也算是國法有靈了。卻道當初那些替他舔屁股的義子義孫,翻將轉那不識羞的臉來,左手拿了張稀軟的折弓,右手拿了幾枝沒翎花的破箭,望著那支死虎鄧鄧的射。有的說他不死,有的說他順了也先,有的說他死有餘恨,還該滅他三族,窮搜他的黨羽。窮言雜語,激聒個不了。若再依我的村見識,他已落在井中不上來了,又只管下那石頭做甚?

    那蘇都督、劉錦衣恃了王振的掌家,果然也薰天的富貴了幾年;依達人看將起來,不過還似他當初的時節,扮了一本《邯鄲夢》、《南柯夢》的一般;後來落了個身首異處,抄沒了傢俬,連累了妻子。若說那梁安期,不過是劉錦衣姑表外甥,胡君寵也不過是蘇都督閨女的兒子,兩個原不曾幫了他兩家作惡,也不甚指了他兩家的名色詐人,不過是每人作興了千把銀子,扶持了個飛過海的前程,況還都不曾選出官去,真是狐狸小丑,還尋他做甚?卻道那些扒街淘空的小人,你一疏,我一本,又說有甚麼未淨的遺奸,又說有甚麼伏戎的餘孽,所以那梁生、胡旦都在那搜尋緝訪的裡邊。行開了文書,撒開了應捕,懸了一百兩的賞格,要拿這一班倚草附木的妖精。漸漸的俱拿得差不多了。

    梁生、胡旦藏得這所在甚好,裡邊沒人敢傳將出去,外邊又沒人敢尋將進來,倒也是個銅牆鐵壁。爭奈那晁家的父子都有一件毛病,好的是學那漢高祖專一殺戮功臣。晁老兒雖是心裡狠,外面還也做不出來,見梁生、胡旦沒了勢力,忖量得他斷不能再會幹升了。後來因他又與徐翰林相處,他如今自身也難保,還懼怕他做甚?輾轉躊躇幾番,要首將出去;即不然,也要好好打發他出門。當不得外面一個講王道的西賓邢皋門,冷言諷語,說甚麼病鳥依人,又講甚麼魯朱家與季布的故事,孔褒與張儉的交情。晁老怕他議論,不好下得手。又虧不盡有一個煞狠要丈夫做人,不肯學那東窗剝柑子吃的一個賢德夫人,屢屢在枕邊頭說道:「我們在華亭,幸得急急離了那裡;若再遲得幾時,江院按臨,若那些百姓一齊告將起來,成得甚麼模樣?虧不盡他兩個攛掇我們早早離了地方,又得這等一個好缺。雖是使了幾兩銀子,我聽得人說,我們使了只有一小半錢。如今至少算來將兩年,也不下二十萬銀子,這卻有甚麼本利?這也都是兩個的力量。我們如今在這裡受榮華,享富貴,怎好不飲水思源?況他兩個,我聽說多有親戚朋友,他卻不去投奔,卻來投奔我們,他畢竟把我們當他一個好倚靠的泰山。我們不能庇護他罷了,反把他往死路裡推將出去,這阿彌陀佛,我卻下變不得。」所以晁老聽了這些語,那心頭屢次被火燒將起來,俱每次被那夫人一瓢水澆將下去。於是這梁生、胡旦也還沒奈何容他藏在裡邊。然雖是說不盡得了夫人解勸的力量,其實得了那跨灶干蠱的兒子不在跟前。若這個晁大捨一向住在衙中,你即有夫人的好話,晁老卻不敢不聽兒子的狂言。別人怕得那晁大捨是一個至奸險至刻毒的小人,他卻看得兒子就如那孔夫子、諸葛亮的聖智!

    誰知這胡旦、梁生的難星將到。五月十二日,晁大捨到了張家灣,將船泊住,且不差人衙裡報知,要打發小班鳩回去:除了家裡預先與過的不算,又封了二十五兩銀子;沿路零零碎碎,也做過了許多衣裳;又與了四兩重一副手鐲、四個金戒指、一副金丁香,也還有許多零碎之物;又稱了四兩銀子交與船上的家長,作回去的四十日飯錢,叫還在船上帶他回去,將那剩的米面等物俱留與用度。跟他的小優兒,另外賞了二兩紋銀。方才先差了人往衙內通報,隨後也就開船前進。臨要上岸,又與小班鳩在官艙後面,卻不知做了些甚麼事件,喘吁吁的出來。岸上撥了許多馬匹,抬了老晁坐的大轎,別了班鳩,前呼後擁的進州去了。到後面見了爹娘,說了些家常裡短的話。看人搬完了行李,出到書房與邢皋門相見。許久,又走到胡旦、梁生那裡敘了寒溫。那胡旦梁生心裡算計,有了結義的盟兄到了,一定凡百更是周全,越發有了倚靠;誰知坐不穩龍霄寶殿罷了,還只怕要鑾駕過盡哩!

    過得兩三日,與晁老說起胡旦、梁生的事來,那晁大捨說出那些傷天害理刻薄不近人情的言語,無所不至,也沒有這許多口學他的說話。晁老聽了,就如那山邊的頑石聽那志公長老講《法華經》的一般,只是點頭。又有晁夫人說道:「小小年紀,要往忠厚處積泊,不要一句非言,折盡平生之福。我剛剛勸住了你爹,你卻又發作了。你既知他是戲子小唱,誰叫托他做事,受他的好處?又誰叫你與他結拜弟兄?這樣用人靠前,不用人靠後的事,孩兒,你聽我說,再休做他。你一朵花兒才開,正要往上長哩。」那晁大捨驢耳朵內曉得甚麼叫是忠言!旁邊又有一個父親幫助他,怎得不直著個脖子,強說:「娘曉得甚麼!人誰不先為自己?你如今為了他,這火就要燒著自己屁股哩!咱如今做著現任有司官,家裡窩藏著欽犯,這是甚麼小罪犯!咱己他擔著是違背聖旨,十滅九族!拿著當頑哩!」晁夫人道:「沒的家說!他作反來?那裡放著違背聖旨十滅九族?有事我耽著!」晁老道:「你女人曉得甚麼!大官兒說得是。」晁夫人道:「狗!是什麼不是!我只說是爺兒們不看長!」吃了午飯,打發晁老上了晚堂。

    晁大捨走到原先住的東書房內,叫了晁書、晁鳳到跟前,說道:「你們別要混帳,沒有主意,聽老奶奶的話。那兩個戲子是朝廷欽犯,如今到處畫影圖形的拿他,你敢放在家裡藏著!這要犯出來,丟了官是小事,只怕一家子吃飯傢伙都保不住哩。我想起來,他使咱這們些銀子,要不按他個嘴啃地,叫他善便去了,他就展爪。咱頭信狠他一下子,己他個翻不的身!如今見懸著賞,首出來的,賞一百兩銀子哩。你們著一個明日到城上,我寫一張首狀,你拿著,竟往廠衛裡遞了,帶著人回來捉他。只咱知道,休叫老奶奶聽見。就是別人跟前也休露撒出一個字來。一百兩銀子的賞哩!每人分五十兩,做不的個小本錢麼?」

    晁書看著晁鳳說道:「明日你去罷,掙了賞來也都是你的。不知怎麼,我往京裡走的生生的。」晁鳳道:「還是你去,我幹不的事;先是一個心下不得狠,怎麼成的?」晁大捨望著晁鳳噦了一口,道:「見世報!杭杭子的腔兒!您怕這一百兩銀子扎手麼?」二人道:「這事大爺再合老爺商議,別要忒冒失了。依小人們的愚見,這不該行。他在咱身上的好處不小,這缺要不著他的力量,咱拿四五千兩銀子還沒處尋主兒哩。就是俺兩個在蘇都督家住了四五十日,那一日不是四碟八碗的款待?他認得咱是誰!他也不過是為小胡兒。他就在咱家住些時,只當是回席他。就是昨日華亭的事,也該感激他;要不是他,咱那裡尋徐翰林去?若不著這一封擋戧的書去,可不就像陰了信的炮仗一般罷了?咱就按他個嘴啃地,他就爬不起來?那南人們有根子哩。」晁大捨道:「你這都像那老奶奶的一樣淡話!開口起來就是甚麼天理,就是甚麼良心,又是人家的甚麼好處,可說如今的世道,兒還不認的老子,兄弟還不認的哥哩!且講甚麼天理哩,良心哩!我齊明日不許己你們飯吃,我就看著你們吃那天理合那良心!我生平是這們個性子:咱該受人掐把的去處,咱就受人的掐把;人該受咱掐把的去處,就要變下臉來掐把人個夠!該用著念佛的去處,咱旋燒那香,遲了甚來?你夾著屁股嘈遠子去墩著。你看我做,你只不要破籠罷了!透出一點風去,我摔了你們的腿!」把晁鳳、晁書雌了一頭灰,攆過一邊去了,倒背了手,低著頭,在那院子裡走過東走過西,肚裡思量妙計。

    到了次日清早,梳過頭,走到梁生兩個的房裡坐下,問道:「二位賢弟沒有帶得甚麼銀子麼?」二人道:「也有幾兩,不多。是待怎樣?」大捨道:「本府差下人來,要一萬兩軍餉,不拘何項銀兩,要即刻借發,可可的把庫裡銀子昨日才解了個罄盡。這軍儲要緊,咱只得衙裡湊借與他,等征上來還咱。」梁生兩個道:「有幾兩銀子都放手出去了,那日往這裡來,誰敢再出去討?要只將現有的幾兩銀子帶了來,兩個合將攏來,不知夠六百兩不夠。」一邊從皮箱內零零碎碎的兜將攏來,卻是六百三十兩。梁生二人一封封遞將過去,要留下那三十兩零頭。晁大捨道:「連那三十兩都湊在裡邊罷了。」外面總用了包袱包裹的結結實實的,把胡旦的一根天藍鸞帶捆了,叫了人抗到他自己房內。又囑付教不要與邢皋門、晁鳳、晁書知道。

    又過了一日,晁大捨把一本報後邊空紙內故意寫了個廠衛的假本,說訪得胡君寵、梁安期躲藏通州知州晁思孝衙內,請旨差人捉拿。故意拿了報,慌張張的走到梁生門房裡,故意教人躲開了,說道:「事體敗露,不好了!如今奉了旨,廠衛就有差人到了!若進來搜簡的沒有,還好抵賴;若被他搜簡出去,你二人是不消說得,我們這一家都被你累死了!」梁生兩個慌做一團,沒有計策,只是渾身冷戰。晁大捨說:「沒有別計,火速收拾行李,我著人送你們到香巖寺去,交付與那個住持藏你們在佛後邊那夾牆裡面。那個去處是我自己看過的,躲一年也不怕有人尋見。那個和尚新近被強盜扳了,是家父開了他出來,他甚感我們的恩,差人去分付他,他沒有敢放肆的。事不宜遲,快些出去!」二人急巴巴收拾不迭,行李止妝了個褥套,別樣用不著的衣裳也都丟下了。梁生道:「有零碎銀子且與幾兩,只怕一時緩急要用。」晁大捨道:「也沒處用銀子,我脫不了不住的差出人去探望,再捎出去不遲。」二人也辭不及邢皋門,說:「我們還辭辭老爺奶奶出去。」晁大捨道:「略等事體平平,脫不了就要進來,且不辭罷。」開了衙門,外面已有兩個衙門的人伺候接著。晁大捨道:「我適才已是再三分付詳細了。你二人好生與我送去,不可誤事。」兩個衙門人連聲,替他抗了褥套去了。

    原來香巖寺在通州西門外五里路上,那送去的二人扛了褥套,同梁生、胡旦出了西門,走到旱石橋上,大家站住了歇腳,一人推說往橋下解手,從小路溜之而已。又一個說道:「這還有五六里大野路,我到門裡邊叫兩匹馬來與二位相公騎了,好去。」梁生二人道:「路不甚遠,我們慢慢走去罷。」那人道:「見成有馬,門裡邊走去就牽來了。」將褥套閣在橋欄幹上,也就做了一對半賢者。那梁胡二人左等右等,從清早不曾吃飯,直到了晌午,那一個先去解手的是不消說得,已是沒有蹤跡了;這一個去牽馬的也一去無音了。那時正是六月長天,餓得肚裡熱騰騰的火起。那旱石橋下,倒是個鬧熱所在,賣水果的,賣大米水飯的,一行兩行的挑過。怎當梁胡二人半個低錢也不曾帶了出來,空餓得叫苦連天,卻拿甚麼買吃?兩個心裡還恨說道:「這兩個差人只見我們兩個換了這襤褸衣裳,便卻放不在眼裡!那曉得我們是晁大捨的義弟。過兩日,見了晁大捨,定要說了打他!」又想自己耽著一身罪名,要出來避難的,卻怎坐在這沖路的橋上?幸喜穿了破碎的衣裳,剛得兩薄薄的被套,不大有人物色。商量不如自己抗了行李,慢慢的向到香巖寺去。晁大捨曾言已著人合住持說過了,我們自去說得頭正,他也自然留住。」

    各人把被套抗在肩頭,問了路,走了五六里,倒也果然有座香巖寺,規模也甚是齊整。二人進了山門,又到了佛殿上叩了頭,問了那住持的方丈。兩個逕自走進客座裡面,只見一個小僧雛走來問道:「你二人是做甚的?」梁胡兩個道:「我們是州太爺衙裡邊出來的親眷,特來拜投長老。」那僧雛去了一會,只見那長老走將出來。但見:

    年紀不上五十歲,肉身約重四百斤。鼾鼾動喘似吳牛,赳赳般狠如蜀虎。垂著個安祿山的大肚,看外像,有似彌勒佛身軀;藏著副董太師的歪腸,論裡邊,無異海陵王色膽。

    兩個迎到門外,那和尚從新把他兩個讓到裡面,安了坐,略略敘了來意。長老看他兩個都才得二十歲的模樣,那梁生雖是標緻,還有幾分像個男子,那個胡旦嬌媚得通似個女人,且是容貌又都光潤,不像是受奔波的,卻如何外面的衣服又這等破碎?再仔細偷看他們的裡面,卻也雖不華麗,卻都生羅衫褲,甚是濟楚。若果是州衙裡親眷,怎又沒個人送來?雖說有兩個人,都從半路裡逃去,這又是兩頭不見影的話。又怎生不留他在衙裡,卻又送他往寺裡來?只怕果是親眷,在衙裡幹了甚麼見不得人的勾當,走出來了,又該走去罷了,如何反要住在這裡?他說不住使人出來探望,且再看下落。一面叫人收拾齋來吃了。

    這寺原是奉皇太后敕建,安藏經焚修的所在,周圍有二三十頃贍寺的地;所以這和尚是欽授了度牒來的,甚是有錢,受用得緊。雖是素齋,卻倒豐潔。二人吃了齋,和尚收拾了一座淨室,叫他兩個住歇。等到日夕,掌了燈,何嘗有個人來探問!又留吃了晚齋,乘了會涼,終不見個人影。兩個還不道是晁大捨用了調虎離山計,只疑道是轉了背,錦衣衛差人到了,正在衙裡亂哄,也未可知。但沒個憑據,怎好住得安穩。

    連住了三四日,和尚徑不見有個州里的人出來,一發疑心起來,要送他兩個起身。二人道:「我們的行李盤纏盡數都在衙裡。原說待幾日就使人接了進去,所以絲毫也不曾帶了出來。每人剛得一個梳匣,兩三把鑰匙,此外要半個低錢也是沒有的,怎麼去得?待我寫一封書,老師傅使個的當人下到州里,討個信息出來。」討了一個折柬,一個封筒,恐怕和尚不信,當了和尚的面,寫道:

    前日揖別仁兄,未及辭得老爺奶奶,歉歉!送的兩人俱至一石橋上,一個推說淨手,一人推去催馬,俱竟去不來。弟等候至午轉,只得自肩行李,投托寺內。幸得長老大看仁兄體面,留住管待。近日來信息不通,弟等進退維谷。或住或行,速乞仁兄方略。手內片文也無,仍乞仁兄留意。知名不具。

    寫完,用糨粘封了口。長老使了一個常往州里走動的人,叫他到州里內衙門口說:「三日前,衙裡出來兩位相公,住在寺裡,等衙裡人不出去,叫我送進這封書來。」把衙門的傳了進去。晁大捨自己走到傳桶跟前回說:「我衙裡相公自然在衙裡住,卻怎的送到寺裡?這卻是何處光棍,指稱打詐!即刻驅逐起身!稍遲,連滿寺和尚都拿來重處!」唬得那個下書的金命水命的往寺裡跑,將了原書,同了梁胡二人,回了長老的話。二人聽得,都呆了半晌,變了面色,氣得說不出話來。那長老便也不肯容留,只是見胡旦生得標緻,那個不良的念頭未曾割斷。隨即有兩地方來到寺裡查問,幸得那長老是奉敕剃度的,那地方也不敢放肆,說了說,去了。

    胡旦二人道:「我們去是半步也行不得的。沒有分文路費,怎麼動身?只好死在這裡罷了!左右脫不了是死!」把那前後左右從根至尾的始末,怎樣借銀子,怎樣打發出來,盡情告訴了那和尚。長老道:「原來是如此!這是大捨用了計。你那六百兩和行李,准還那干官的銀子。你倒是把實情合老僧說得明白,這事就好處了。你且放心住下,寺裡也還有你吃的飯哩。你兩個依我說,把頭髮且剃吊了,暫做些時和尚,不久就要改立東宮,遇了赦書,再留發還俗不遲。目下且在寺裡住著,量他許大的人物也不敢進我寺裡尋人。」胡梁兩個道:「若得如此,我二人情願終身拜認長老為師,說甚麼還俗的話。況我們兩個雖定下了親,都還不曾娶得過門。若後來結得個善果,也不枉了老師父度脫一場。」

    且把這胡梁二人削髮為僧的事留做後說。卻說那晁大捨用了這個妙計,擠發出梁生、胡旦來了,那晁老欽服得個兒子就如孔明再生,孫龐復出。那日地方回了話,說道:「梁胡兩個都趕得去了。」晁老喜得就如光身上脫了領蓑衣一般。只是那晁夫人聽見兒子把梁生、胡旦打發得去了,心中甚是不快,惱得整兩日不曾吃飯,又怪說:「這兩個人也奇,你平常是見得我的,你臨去的時節,怎便辭也不辭我一聲,佯長去了?想是使了性子,連我也怪得了。但不肯略忍一忍?出到外面被人捉了,誰是他著己的人?」老夫人關了房門,痛哭了一個不歇,住了聲,卻又不見動靜。丫頭在窗外邊張了一張,一聲喊起,連說:「不好了!老奶奶在床欄幹上吊著哩!」大家慌了手腳,掘門的掘門,拆窗的拆窗,從堂上請了晁老下來,從書房叫了晁源來到,灌救了半晌,剛剛救得轉來。

    晁老再三體向丫鬟媳婦們,都說不知為甚。只是整兩日不曾吃飯,剛才關了房門,又大哭了一場,後來就不見動靜了,從窗孔往裡張了一張,只見老奶奶在床上吊著。晁老再三又向晁夫人詳問,果真是為何來。晁夫人道:「我不為甚麼,趁著有兒子的時候,使我早些死了,好叫他披麻帶孝,送我到正穴裡去。免教死得遲了,被人說我是絕戶,埋在祖墳外邊!」晁老道:「我不曉得這是怎生的說話!這等一個絕好的兒子,我們正要在他手裡享福快活半世哩,為何說這等不祥的言語?」晁夫人說:「我雖是婦人家,不曾讀那古本正傳,但耳朵內不曾聽見有這等刻薄負義沒良心的人,幹這等促狹短命的事,會長命享福的理!怎如早些閉了口眼,趁著好風好水的時節挺了腳快活?誰叫你們把我救將轉來!」那晁老的賢喬梓聽了晁夫人的話也不免毛骨悚然。但那晁夫人還不曉得把他的銀子劫得分文不剩,衣服一件也不曾帶得出去,差了地方趕逐起身這些勾當哩!大家著實解勸了一番,安慰了晁夫人。事也不免張揚開去,那邢皋門也曉得了。正是:和氣致祥,乖氣致異。這樣人家,那討福器?從此後,那沒趣的事也漸漸來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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