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說城縣裡有個劉游擊。那劉游擊的母親使喚著一個丫頭,喚作小青梅,年紀十六歲了,忽然害起干血癆來,這個病,緊七慢八,十個要死十一個。那劉夫人狠命把他救治。他自己也許下:若病好了,情願出家做了姑子,果然「藥醫不死病,佛度有緣人」。一個搖響環的過路郎中,因在大門下避雨,看門人與他閒白話,說到這干血癆病症救不活的。那郎中道:「這病也有兩樣:若是那稟賦虛怯,氣血虧損極了,就如那枯井一般,憑你淘,也是沒水的。若是偶因氣滯,把那血脈閉塞住了,疏通一疏通,自然好了。怎便是都治不得?」看門人因把小青梅的病與他商議。他說:「等我看一看;若治得,我方敢下藥。」看門人進去對劉夫人說了,叫青梅走到中門口,與那郎中看視。郎中站了,扯出青梅的手來診了脈,又見那青梅雖是焦黃的臉,倒不曾瘦的像鬼一般,遂說道:「這病不打緊。一服藥下去,就要見效。」那劉夫人在門內說道:「脫不了這丫頭沒有爹。你若醫得好他,我與他替你做一件紫花梭布道袍,一頂羅帽,一雙鞋襪。你有老伴沒有?若有,再與他做一套梭布衫裙。就認義了你兩口子為父母。」那郎中喜得滿面添花。劉夫人封出二百錢來做開藥箱的利市。郎中道:「這位姐姐既要認我為父,怎好收得這禮?」劉夫人道:「不多的帳,發市好開箱。」那郎中方才收了,取出一包丸藥來,如綠豆大,數了七丸,用紅花桃仁煎湯,食遠服下。一面收拾了飯,在倒座小廳裡管待那郎中。一面煎中了藥引,打發青梅吃了藥。待了一鍾熱茶的時候,青梅那肚裡漸漸疼將起來,末後著實疼了兩陣,下了二三升扭黑的臭水。末後下了些微的鮮紅活血。與郎中說知。郎中道:「這病已是好了,忌吃冷水、蔥蒜生物。再得內科好名醫十帖補元氣的煎藥,就漸壯盛了。」
從此以後,青梅的面漸覺不黃了,經脈由少而多,也按了月分來了。劉夫人果然備了衣鞋,叫人領了青梅,拜認那郎中做了父母。他因自己發願好了病要做姑子,所以日日激聒那劉夫人。那劉夫人道:「那姑子豈是容易做的?你如今不曾做姑子,只道那姑子有甚好處。你做了姑子,嫌他不好,要還俗就難了!待你調養的壯實些,嫁個女婿去過日子,就一件本等的事。」這劉夫人說得也大有正經。誰知青梅的心裡另有高見,他說:「我每日照鏡,自己的模樣也不十分的標緻,做不得公子王孫的嬌妻艷妾。總然便做了貴人的妾媵,那主人公的心性,寵與不寵,大老婆的心腸,賢與不賢,這個真如孫行者壓在太行山底下一般,那裡再得觀音菩薩走來替我揭了封皮,放我出去?縱然放出來了,那金箍兒還被他拘束了一生,這做妾的念頭是不消提起了。其次還是那娼妓,倒也著實該做,穿了極華麗的衣裳,打扮得嬌滴滴的,在那公子王孫面前撒嬌賣俏,日日新鮮,中意的,多相處幾時,不中意的,頭巾吊在水裡,就開了交,倒也有趣。只是裡邊也有不好處:接不著客,老bao子又要打;接下了客,拿不住他,老bao子又要打。到了人家,低三下四叫得奶奶長,奶奶短,磕頭象搗蒜一般,還不喜歡,恰像似進得進門,就把他漢子哄誘去了一般。所以這娼妓也還不好。除了這兩行人,只是嫁與人做僕婦,或嫁與覓漢做莊家,他管得你牢牢住住的,門也不許走出一步。總然看中兩個漢子,也只賴象磕瓜子罷了。且是生活重大,只怕連自己的老公也還不得摟了睡個整覺哩!尋思一遭轉來,怎如得做姑子快活?就如那鹽鱉戶一般,見了麒麟,說我是飛鳥;見了鳳凰,說我是走獸;豈不就如那六科給事中一般,沒得人管束。但凡那年小力壯,標緻有膂力的和尚,都是我的新郎,週而復始,始而復周。這不中意的,准他輪班當直,揀那中支使的還留他常川答應。這還是做尼姑的說話,光著頭,那俗家男子多有說道與尼姑相處不大利市,還要從那光頭上跨一跨過。若是做了道姑,留著好好的一頭黑髮,晚間脫了那頂包巾,連那俗家的相公老爹、舉人秀才、外郎快手,憑咱揀用。且是往人家去,進得中門,任你甚麼王妃侍長,奶奶姑娘,狠的、惡的、賢的、善的、妒忌的、吃醋的,見了那姑子,偏生那喜歡,不知從那裡生將出來:讓喫茶、讓吃飯、讓上熱炕坐的、讓住二三日不放去的,臨行送錢的、送銀子的、做衣服的、做包巾的、做鞋襪的、捨幡幢的、捨桌圍的、捨糧食的、捨醬醋的,比咱那武城縣的四爺還熱鬧哩!還有奶奶們托著買人事,請先生,常是十來兩銀子打背弓。我尋思一遭兒,不做姑子,還做什麼?憑奶奶怎麼留我,我的主意定了,只是做姑子!若奶奶必欲不放我做姑子,我只得另做一樣罷了。」眾夥伴道:「你還要做甚麼?」青梅道:「除了做姑子,我只做鬼罷了!」眾人你一言,我一語,都對著劉夫人學了。
劉夫人道:「我就依著這個風妮子,叫他做姑子!我就看著他要和尚、要道士,叫官拶不出尿來哩!你教他看往咱家走動這些師傅們,那一個是要和尚要道士的?你叫他指出來!」夥伴道:「俺們也就似奶奶這話問他來,他說,往咱家來的這些師傅們,那一個是不要和尚不要道士的?你也指出來!」劉夫人道:「了不的,了不的,這丫頭風了!譭謗起佛爺的女兒們來了!不當家,不當家,快己他做道袍子,做唐巾,送他往南門上白衣庵裡與大師傅做徒弟去!」拿黃歷來看,四月八就好,是洗佛的日子。趕著那日,買了袍,辦了供,劉夫人自己領了青梅,坐轎到了庵裡。大師傅收度做了徒弟。上面還有一個姓桂的師兄,叫做海潮,因此就與青梅起名海會。
誰知自從海會到庵,妨克得大師傅起初是病,後來是死,單與那海潮兩兄弟住持過活。海會沒了師傅,又遂了做姑子的志向,果然今日尚書府,明朝宰相家,走進走出。那些大家奶奶們見了他,真真與他算記的一些不差,且又不消別人引進,只那劉家十親九眷,也就夠他周流列國,轍環天下,傳食於諸侯了。晁家新發戶人家,走動是不必說了。就是計氏娘家,雖然新經跌落,終是故舊人家。俗話說得好:「富了貧,還穿三年綾。」所以他還不曾堵塞得這姑子的漏洞。這海會也常常走到計家,這將近一年,因晁大捨不在家中,往計氏家走動,覺得勤了些,也不過是騙件把衣裳,說些閒話,倒也沒有一些分外的歪勾當做出來。
後邊又新從景州來了一個尼姑,姓郭,年紀三十多歲,白白胖胖,齊齊整整的一個婆娘,人說他原是個娼婦出家。其人伶俐乖巧,能言會道,下在海會白衣庵裡。海會這些熟識的奶奶家,都指引這郭尼姑家家參拜。因海會常往計氏家去,這郭尼姑也就與計氏甚是說得來。誰說這郭尼姑是個好人,件件做的都是好事!但是這個禿婆娘伶俐得忒甚,看人眉來眼去,占風使帆。到了人家,看得這位奶奶是個邪貨,他便有許多巧妙領他走那邪路;若見得這家奶奶是有正經的,他便至至誠誠,妝起河南程氏兩夫子的嘴臉來,合你講正心誠意,說王道迂闊的話,也會講顏淵清目的那半章書,所以那邪皮的奶奶滿口讚揚他,就是那有道理有正經的奶奶越發說他是個有道有行的真僧,只在這一兩日內,就要成佛作祖的了。那個計氏只生了一段不賢良降老公的心性。那狐精雖說他前世是一會上的人,卻那些興妖作怪、爭妍取憐、媚惑人的事,一些不會;所以晁大捨略略參商即便開手,所以一些想頭也是沒有的。郭尼姑雖然來往,那邪念頭入不進去。
珍哥聽了晁住娘子這些話,雖然沒了法,不做聲了,正還兜著豆子,只是尋鍋要炒哩。恰好那時六月六日中門內吊了繩,珍哥看了人正在那裡曬衣裳,只見海會在前,郭尼姑在後,從計氏後邊出來,往外行走。珍哥大驚小怪叫喚道:「好鄉宦人家!好清門靜戶!好有根基的小姐!大白日赤天晌午,肥頭大耳躲的道士,白胖壯實的和尚,一個個從屋裡出來!俺雖是沒根基、登檯子、養漢接客,俺只揀著那象模樣的人接!像這臭牛鼻子臭禿驢,俺就一萬年沒漢子,俺也不要他!」嚷亂得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