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春暉
北京海澱劇院旁的上島咖啡,我們握手、寒暄,王功權沒有掏名片。「我現在沒單位。」他笑道。他穿藍白格襯衫,花白頭髮,氣場不像他的履歷那樣強大。這造型容易讓人聯想到鄉村中學的校長。
吉林\省委仕途光明的青年、「萬通六君子」中的大哥、idg創業投資基金高級合夥人、鼎暉創業投資基金合夥人及創始人,王功權抓住了大時代的每一次機遇,不斷轉換身份。但自2011年那場聲勢浩大的「私奔」後,王功權「失業」至今。
失過業、坐過牢、離過婚、私過奔,在普羅大眾看來,王功權像個浪漫的詩人,任俠使氣,放蕩不羈。他確實是個詩人,平時酷愛寫舊體詩,馬上要出版一本注定不會暢銷的詩集。但他不承認自己是個任性之人。
只是多情。對女子多情,兩段婚姻、三個女人、萬千看客;對社會多情,總想為進步做點什麼。
「我沒有刻意追求愛情,只能說我沒有刻意迴避。」當被問及感情生活,王功權思考半晌,如是作答。
2011年5月,他在微\博上宣佈放棄一切,和江蘇中孚投資有限公司創始人王琴私奔,並寫下「總是春心對風語,最恨人間累功名。誰見金銀成山傳萬代?千古只貴一片情」的《私奔之歌》,引發無數網友圍觀,「私奔」成為2011年網絡熱詞。
42天後,他又通過微\博宣告回家。在此期間,他辭去了在鼎暉的職務。此後,受邀赴哥倫比亞大學東亞研究所擔任訪問學者,妻兒同行。2012年的夏天,一家人花38天自駕走了美國15個州。2013年初回國。
2013年5月9日潘石屹在微\博上說:「好長時間沒有見王功權。我問:功權,最近好嗎?他:好。我問:和誰在一起?他:和愛我、我愛的人在一起。他高屋建瓴的回答,讓我的問題顯得很俗。我只能連聲說:好,好,好。」
權勢和異性是令多情男人永遠著迷的話題,面對王功權,我不能免俗地再次追問他愛與不愛,悔與無悔。他拒絕回答。他說自己已是知天命的年紀,不願回答尷尬的問題。
「你覺得四十不惑和五十知天命的最大差別是什麼?」
王功權沉吟良久:「是力不從心。」
而愛情常常令人產生幻覺。儘管每個人都明白幻覺終會消逝,但仍忍不住對那剎那又永恆的光芒飲鴆止渴。特別是對一個厭倦了名利場的男人來說,愛情是一劑療傷的湯藥。
「我和王琴在一起是快樂的。但是並不意味著不存在那些壓力。太太在哭,輿論壓力那麼大,兩個人怎麼可能一天到晚樂樂呵呵?做不到。媒體把我罵成不負責任,或者什麼都不顧。你可以理解我們兩個在突發事件當中的失措,我們在想我們該怎麼面對。我和太太還是有感情的,在一起生活也不是不可以。就這樣,選擇了……」
這是2011年7月王功權私奔歸來後接受媒體採訪時做出的回答。
一個男人一生可以有幾段真愛?面對這個略帶藝腔的問題,王功權表情尷尬,讓記者關掉錄音筆。但事實上,關掉錄音筆之後,我們只是探討了究竟什麼是真愛。他說他不知道真愛的定義。
我們所知僅是,2005年,王功權與前妻結束了19年的婚姻生活,娶了現任妻子。6年後,他又與相識兩載的王琴私奔,拋下現妻和她所生的一雙兒女。最終,他又回到了現在的妻子身邊,他們一起旅遊、一起看電影、一起接送孩子。
「所以現在的婚姻狀態你是滿意的,或者說是開心的?」
「(沉默)你為什麼會這麼問呢?我們在一起生活還好。」只是他不再寫曾經鍾愛的婉約詞。
他自稱是半個人,寫格律詩詞。他最喜歡的詞人是李煜,一位多情天子。
「實際上誰都是多情的。只是有人表達了,有人沒表達,有人顯露了,有人沒顯露。和一個以上的人結婚就算多情嗎?愛的人多就是多情嗎?或者什麼叫少情呢?你告訴我哪個企業家或政治家是少情的?情本身就是非常豐富浩瀚的。」
我們無從判斷別的企業家是否多情,但目力所及,別人並未付出王功權那樣的代價。
結束第一段婚姻,他淨身出戶。公開私奔,他飽受爭議。
「這不是我想付出代價,是我能力差沒處理好唄。不過我的代價大家都知道了,好多人也付出了很大代價,大家不知道。」他如此自我解嘲。
儘管他說自己很早就想退出,此前已經在安排別人接手自己在鼎暉的工作,但那樣突發和略帶狼狽的方式,是他始料未及的。最是倉皇辭廟日,教坊猶奏別離歌。
私奔事件後,他仍然會在外面約見鼎暉的同事,只是至今再未回過自己在鼎暉的辦公室。「我自己也在問,為什麼沒有回辦公室的**。可能過去的商場生活我太厭倦了,那樣的生活我從心底裡不願意過了。」他說,自己有時也會憂慮,放著那樣好的條件和資源,自己卻不願意再做了。
也許是私奔給了他徹底放下的契機。接受採訪這天,王功權上午幫一個朋友免費咨詢公司業務,下午午睡兩小時。他一周會安排兩三次這樣的會面,幫創業者指導項目,但他不投資、不收費,亦不負責,他提供的意見僅供參考。這在過去是不可想像的,那時他一睜開眼就有不願做但又必須要做的事情等著他。
我們吃著半融化的紅豆冰山,喝一壺信陽毛尖,聊至深夜。時隔兩年,談及私奔前後,王功權仍然充滿猶疑與迴避。他自己的痛苦和他帶給別人的痛苦一樣真實。然而一切由他而起,他不得救贖。
翌日清晨六點,我收到王功權發來的微\信
信:「希望你寫的章,不要無意中傷害到任一女性。切切!」
曾因酒醉鞭名馬,生怕情多累美人。他是如此多情,我不能不答應他。
但王功權絕不是一個玩世者。
接受採訪當天,晚高峰時分,我陪他坐北京地鐵二號線趕去參加一個飯局。在擁擠不堪的地鐵裡,他談興甚濃,談啟蒙,談他的社會理想和實踐。旁邊一位二十來歲的農民工用狐疑的目光反覆打量他。
和王功權一起擠地鐵的機會並不常有。事實上我們走向地鐵的時候,我心頭一驚。還好他並沒有掏出公交一卡通,否則我怕會無節制地揣測他的落魄程度。
飯局在一個偏僻胡同的餐廳裡,我們繞了兩圈才找到。遲了許多,桌上只剩殘羹冷炙。他吃了兩塊冷掉的肉餅,攤了50塊飯錢。席間很多人並不知道他的職業,問他是律師還是教授,他說自己是社會賢達。
他在這裡停留近兩個小時,說了很多話,都很溫和。
「你現在還是有錢人嗎?」離開時,我們一起等出租,我忍不住問。
「你覺得多少算有錢人?」
「大概……資產過億?」
「那我不是有錢人。」
在出租車上,我們繼續探討他是否算有錢人的話題。司機師傅終於忍不住回頭說:「有幾千萬也算有錢人了。」
司機師傅並不知道,後座這位貌不驚人的中年男人,在2011年「私奔」事件甚囂塵上時,人們曾熱情高漲地推測他的身家,有人說是10多億,有人說更多。
但他先是和前妻離婚,一切都給了前妻。之後又放棄巨額財富,離開了創投圈。
「我覺得生意人的身份很無聊。」他描述了高檔酒會的場景:生意人們捏著酒杯走來走去,想和對自己有用的人結交。但那些對自己沒用的人,他們雖然拿著酒杯應付著,眼睛卻掃視著全場,極力尋找更有價值的攀談對象。一個人如果沒人理,就只好尷尬地站在那裡,覺得自己不入流。
「如果不細想,就會覺得這就是生活,這就是你渴望的主流社會的生活。甚至會得意於自己能夠出現在這樣的場合,高興今天又見到很多值得見的人。但如果往深裡去想,就會覺得好功利,好骯髒,好無聊。」
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這是一個敏感的人。
對於他所身處的商界,他一直有種疏離感。「我覺得這些不是我的力量應該專注的所在。」
現在,他把時間更多地投入到了公民社會建議中,他在哥倫比亞大學的研究課題也是「公民社會和民主轉型」。他早已告別了為各種可能性「打卦」的時代,他願意在實踐中學習。
中國的企業家常常承認自己在政\治上很軟弱。他們在心裡支持社會進步,但在行動上,又往往很保守。事實上,企業家對社會變革的追求並沒有到急需的程度,一般性的社會問題,他們靠自己的影響力可以消化掉,民眾承受不了的東西,他們可以擺平。既然不構成燃眉之急,他們就會評估風險。
王功權不一樣,他不願意做犬儒。他熱心公益,為他所見的不公的事情奔走,以至於他的朋友常常勸他善自珍重。他的新\浪微\博和搜\狐微\博都被銷號,只餘騰\訊微\博,他每天在微\博上關注各種弱勢群體。
他這一代人都有一種家國情懷,王功權大學讀《青年馬\克\思》,深受影響。其後的經商生涯中,他極力堅守自己原則,也因此失去很多機會。不合謀則處事艱難,合謀則良心不安,久之便希望改變這種狀況,於是走到了希望推動社會進步的道路上。
「我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將來和我一樣為難,要麼就同流合污,要麼就做事艱難,這樣心裡很苦。我也不願意看到我那麼多朋友本來都很善良,只能同流合污,以至於失去內心的美好,不能獲得救贖,自己都覺得聖潔不起來。我也不想看到那些官\員本來也很優秀,卻只能被迫說自己都不信的話。」王功權說。他抽掉煙盒裡最後一支煙,這是一個小時的關於社會進步問題的訪談中的第五支香煙。
從2008年開始,王功權一直推動教育平權、異地高考。幾年間組織各種會議研究,策劃15萬人簽字的聯合呼籲書,向北京\市人大、北京\市教委,以及全\國人\大和教育部28次陳情。陳情也產生了一些效果。2012年,國\務\院頒布件,要求各地出台異地中考和高考方案。
羅素曾說:「隨他去吧,世界上發生的事由不得你……」王功權做這些,真能改變什麼嗎?
「社會的變革不需要民眾為主義奉獻和戰鬥,大家就是應該觀照自己的生活,也不應該試圖用理念來啟蒙或統治民眾的思想意識。當你看到民眾對意\識形\態、對政\治不感興趣的時候,正是這個族群成熟的時候。實際社會變革是需要少數有擔當的人來推動博弈完成的。民眾就是觀照自身,有些擔心,樂觀其成就可以。」王功權說,在推動社會進步的道路上,他並沒有太強的無力感。解決一個國家的問題是非常複雜的,如果陷入傳統的革命思維,就會感到很無力。但事實上變革是不停地朝著正確的方向走的,雖然這很熬人。
這樣一個人,能不糾結嗎?
2003年,王功權遇到一位上師,開始學佛。
他並不認為他對宗教的皈依是出於對俗世的不能承受。在他看來,所有的宗教都是入世的宗教,佛教並不是否定人生的,沒有出世的佛。佛祖並沒有一直坐在山上,而是帶著他的弟子傳教。成佛的人終究是少數,佛學倡導的是一種生活方式。
從佛那裡,他學會換個角度看問題,不感興趣的事就放下
了。在佛的觀照下,曾經很重要的事變得不重要,比如金錢;曾經不重要的事變得重要,比如自由表達、自由行動,盡量按自己喜歡的方式活著。
這一切都與風投圈的信條背道而馳。
從6月1日開始,王功權要與他的師父去閉關一個月。在這一個月中,他將完全不與外界接觸。
「你現在做的一切是對前半生的救贖嗎?」
「不,我沒有同流合污過。我因此錯失很多機會。我認為我沒有,別人如果說有,可以提醒我,如果有,我肯定承認。」
章出處:《中國企業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