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好,風景舊曾諳,日出江花紅勝火,能不憶江南?
惜春祖籍金陵,但生平從未踏足江南,亦不知書上所說江南美景如何之美。
她曾在黛玉的畫筆下見過江南的風景人文,可惜紙上所見,豈有置身其中來得讓人震撼?青梅如畫,碧柳如絲,果然讓人如臨仙境。
扶靈回鄉的賈家一干人,抵達江南時,正是春光爛漫的好時節。
不過,他們並沒有心思欣賞美景,而是先將送回故鄉的棺木一一入土為安。連登門拜見並上香送葬的林睿等人都不曾好生招待,賈璉連聲賠罪。
賈代善、賈母、賈赦前妻李氏、賈敬、賈敬夫人、賈珠、賈蓉、秦可卿等,皆在其中。
當初在長安城中送殯時,因長安城距離金陵數千里之遙,故皆寄存在鐵檻寺,直至今日扶靈回鄉,方全部送回金陵原籍。
賈代善早已入土,賈母自是隨之,後者隨著前者,吉穴早有,一切順理成章。
賈敬既逝,那麼就該為他點上好風水之穴,然後賈敬夫人隨之。
彼時講究葬入祖墳,尤其是仕宦大家,然,葬入祖墳,皆是女婦隨夫,若夫君未死,棺木便得寄存在寺廟,等到夫君死後,其夫君擇穴,方能與之同葬一穴,入土為安,若是夫君先死,自然先入土,倒是不必寄存於寺廟。
故,賈母不必說,賈敬夫婦和賈蓉夫婦亦很快便即安葬,賈珠也已點了一處入土,獨賈赦健在,賈政流放未死,李夫人和王夫人的棺木便在當地擇了一所寺廟寄存。
人死為大,賈赦和二房雖有嫌隙,此時卻未以王夫人有罪,斷其安葬祖墳。
寶玉對此懵懵懂懂,寶釵心知肚明,感激不盡。
若族中老人提出,有大罪者不得入祖墳,其實是很理所當然的一件事,賈赦並沒有這麼做,依然允許賈珍王夫人等進入祖墳,實是天大的恩情。
諸事完畢,送走林睿等人,寶釵忙叫寶玉給賈赦磕頭道謝。
賈赦擺了擺手,和顏悅色地道:「人都不在了,何必對舊事念念不忘?世上本就講究人死為大,我雖為人有些糊塗,卻不會糊塗在此。聖人隆恩,咱們家的舊宅子未曾入關,你們璉哥哥和璉嫂子早就打發人提前來收拾妥當了,跟在京城府裡一般,各自安住罷。」
寶釵終於放下了一顆心,極口道謝,滿臉都是敬重之色。她最擔心的就是自己夫婦回到金陵後,沒有地方可去。賈母當初給寶玉置辦的田莊也好,房舍也罷,因為當初想著得林家照應,故皆在京城,不在金陵,而且以當初的景況,賈母一位老人亦難在千里之外的金陵買房置地。現今賈赦對他們已有了安置,寶釵怎能不為之感激?
李紈母子並趙姨娘母子亦是感激涕零。他們兩個孩子皆比寶玉年幼,雖各自有差事足以養得活自己,卻無力抵擋其他人家的欺侮,有了賈璉庇佑,那便不同了。
賈赦話題一轉,道:「不過,大房二房早已各自生活,我養你們倒無二話可說,只我自己無能,全靠璉兒奉養,咱們家已是這樣了,日常衣食沒有再由他供養的道理。因此,家裡的祭田我做主,分給你們每人一些,各自過活罷,莫從公中出了。」
趙姨娘心裡不滿,卻見賈蘭忙道:「大老爺說得極是,我們都已年過十五,不必再依靠大老爺過活了。只是還請大老爺替我們尋些差事才好。」
又見賈環也出口贊同,他私下得了賈赦一些東西,又分了賈母的二三千梯己,足夠生活,趙姨娘只得不甘不願地同意。對於她是否心甘情願,上至賈赦,下到蘭環,皆不在意,畢竟她只是個姨娘,又不是正經主子。
李紈點頭贊同,她的嫁妝和梯己都在,當初婚嫁之時,田莊多在金陵一帶,京城地不多,且多為權貴所有,他們李家並無,所以此時不必奉養任何人,很夠他們母子過活,再加上祭田的收入,大約還能攢下不少錢,給賈蘭做日後打點、娶親之用。
賈赦一擺手,道:「放心,等你們出了孝,我自會按著你們的心意給你們找差事,現今守孝,就在家中讀書罷,橫豎暫且不缺你們賺的那幾個錢使。」賈母仙逝,寶玉、賈蘭和賈環守孝皆不多,一年足矣,然王夫人喪命,寶玉和承重孫賈蘭須得守孝三年,賈環雖是庶子,卻也是王夫人的兒子,也得三年,所以找活一事至少得二年後了。
眾人躬身應是,無有不妥。
賈璉和竇夫人婆媳二人相視一笑,賈赦沒有因賈政一房而記恨,著實不錯。
其實他們都不知道賈赦雖然糊里糊塗,說起場面話、做起場面事從來都不含糊,只是他為人昏聵,貪杯好色,便是曾有好處,也都在這些壞處下黯然無光了。
於是,各自安居下來。
賈珍已死,賈蓉無後,且寧國府罪在謀反,故賈赦抵達金陵後,族老便商議定了,請賈璉做族長,料理族中大小事務。
如今的賈家,只有賈璉一脈風光正好,族中誰都不是傻子。
背靠大樹好乘涼,人人皆知。
賈璉本欲推辭,但想到族中境況,便答應了下來,意欲趁著在家鄉丁憂的幾年裡,狠狠整頓族中一番,莫等到自己將來再進一步時,他們在後面倚仗權勢,橫行鄉里,到那時,自己的好處,立刻就沒了。沒有人比他明白了,長慶帝最恨的便是這種人。
賈赦賈璉整頓族中時,竇夫人婆媳閉門謝客之餘,慢慢收拾給惜春的嫁妝。當初竇夫人交給賈敏的那些財物,賈敏和黛玉各自添了不少梯己在內,又給他們帶回來了。
惜春將在江南出閣,那些東西自是不能再留在京城。
寧國府早就沒有人了,竇夫人便將惜春養在跟前,細心教導女兒之事。
賈母等安葬時,連太太命連城送自己從揚州赴金陵,見到惜春時,極口誇讚。兜兜轉轉這麼些年,倒還是讓女兒如了意。不過,瞧著兒子的神情,似乎對此也很滿意。惜春雖已沒有了嫡親的娘家撐腰,但林家這一門親戚足以抵消了,何況還有賈璉一門。將來自己不在了,兒子縱是白身,有這麼些親戚,那些紈褲子弟輕易不敢欺辱。
連太太想得比別人多,所以對這門親事十分熱情。
世人誰無私心?大多數的婚姻都是結兩姓之好,其中本就存在利益關係,所以竇夫人並不在意,她覺得如此甚好,連家更不敢欺負惜春。
惜春並非賈母嫡親的孫女,按規矩,不過五個月的孝,但她覺得自己從小撫養於賈母跟前,和嫡親孫女無異,且自己沒有父母兄嫂,婚事由賈赦和竇夫人料理,自己無論如何都不能在二老孝期讓二老為自己操持大辦,讓人嚼舌,故坦言等二老出孝。
她本就有孝女一名,大家細聽根由,豈有不允?連太太雖急著娶媳婦,但更注重名聲,因此兩家私下議定,出孝行禮。
所謂守孝三年,其實就是二十七個月,除去他們在京城出殯並南下的時間,兩年的光陰很快一晃而過。
熱熱鬧鬧地出了孝後,連家立刻請了媒人上門。
在這兩年裡,賈家閉門謝客,並沒有抵達其他人家想藉著賈家攀附林家,林睿今已升為金陵知府,常與賈璉來往,曾淨常接惜春過去,情分極密,因此不少人冷眼看了二年,都相中了惜春,連太太如何不急?
三媒六聘,諸般禮過,只待迎親。
成親的前一晚,惜春突然從睡夢中驚醒,對著窗外月色怔怔出神。
她剛剛做了一個夢,夢中的許多事和今生不同,夢中的她,冷漠孤僻,無情無義,她以為自己可以在佛門求一個清淨潔白之身,故此出家為尼,卻沒有料到空門不空,淨地不淨,連她獨臥青燈古佛旁的願望都不予成全,不得不以死求清白。
這是前塵?還是黃粱一夢?
夢裡沒有竇夫人,沒有陳嬌嬌,沒有林姑媽,沒有林姑爹,沒有林家的表哥表弟,只有孤零零的林姐姐,而林姐姐最終的結局竟是一死!
夢裡的賈赦醉生夢死,夢裡的賈璉風流浪蕩,夢裡的大姐姐如願做了皇妃,卻死在宮闈之爭,夢裡的二姐姐嫁給了中山狼,最終命喪,夢裡的三姐姐遠嫁和親,不知生死,夢裡的聖人居然是現今的孝敬王爺,夢裡的一切都和現在不同,還多了一位璉二奶奶,現今的牛耀祖之妻王熙鳳,她在夢中竟是璉哥哥的妻子,實在是太奇怪了,怎麼會這樣呢?
這到底說明什麼?
佛家說,一花一世界,那是另外一個世界?
不,不,不,一切都是從林姑丈開始改變的,是林姑丈得到了上天的警示?還是林姑丈曾經夢見過一切?佛家說,有因有果,佛家說,有大善人得上天警示,避過劫難,是不是林姑丈也是如此?因為林姐姐雖是她們姊妹中結局最乾淨,卻也是命運最悲慘的人。
也許罷,唯有如此,才能解釋得清楚。
惜春滿懷感激,雖然賈家最終仍然敗落了,但還有賈璉一支支撐門戶,自己這些姐妹們大多平安幸福,這都是林姑丈帶來的,理應感激,理應感激涕零。
這件事惜春不打算告訴任何人,她自己知道就行了。
本來,她對這件婚事並沒有多少期待,但經歷此夢,登時滿懷感激。
天明時分,惜春懷著滿腹的憧憬梳妝打扮,上了連家迎親的花轎。夢中的她,已在佛門吃了苦,如今的她,只求一個平安喜樂。
喜燭下,人影成雙,各自安然。
成婚不久,連城出門回來,看到惜春正在花陰下揮毫作畫,但見妻子一襲紅衣,身形曼妙,神態靜婉,鬢角花落,一縷青絲隨風舞動,舉手投足之間竟沒有半分俗氣,鮮艷的紅壓不住她渾身的清麗,美得如同天人。
連城走過去,只見妻子筆下荷葉如盤,菡萏初綻,不由自主地接過她手裡的畫筆,在上面添了一支並蒂蓮,莖桿一枝,花開兩朵,相依相偎,不離不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