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宮深深,共計九千九百九十九間半殿閣屋宇,俞皇后既為皇后,自然住在中宮,其恢弘華麗,莫可逼視。小轎穿過層層守衛,走過高牆長道,方停在中宮宮門外面,此處已無侍衛出沒,唯有太監和宮娥彩嬪侍立,丁奇方命停轎,進去通報。
早幾年南巡時,黛玉便被太上皇和皇太后召見過,又常伴孝敬王妃,那時候她年紀極小,行止進退已然十分有度,如今大了幾歲,行禮拜見,越發落落大方。
不過,黛玉想到自己已與俞恆定親,立下兩家之好,今日初見年長俞恆許多歲的俞皇后,腮上微紅,神情羞澀,心底免不得暗自忖度俞皇后宣召自己的用意,一言一行,一舉一動,極為小心謹慎,恐惹俞皇后不滿。
長慶帝因自己是中宮所出,登基立後封妃之際,下了一道聖旨,乃雲除皇后可接受公主王妃誥命之大禮叩拜外,餘者嬪妃皆不能受之,哪怕已位列四妃之位。本朝皇后之下,便是貴、淑、德、賢四妃,歷代以來,每逢三節兩壽並冊封典禮都有接受公主王妃誥命參拜的資格,哪裡想到長慶帝居然會下這樣的旨意,後宮已得封的德妃、賢妃縱不滿,亦無可奈何。
太上皇本就對俞皇后非常滿意,聞聽此事,唯有贊同,並不反對。
皇太后心裡倒有幾分酸意,想當初自己身為皇后時,四妃皆可受公主王妃誥命的參拜,自己皇后之名,實則只比她們強在名分和俸祿上罷了。俞皇后做了皇后,竟能高高凌駕於後宮之上,如何不讓她羨慕?可是想到自己不是長慶帝的生母,不敢對俞皇后怎樣。
其時重嫡而輕庶,皇后賢德、太子英明,皆無可挑剔,除後宮椒房之眷屬外,朝中內外的官員多以中宮、太子為正統,長慶帝如此舉動,他們不必爭從龍之功,反倒覺得少了許多紛爭,得了無數清淨,自然口呼萬歲,直言其德。
黛玉身為林如海之嫡長女,深受賈敏的教導,又已定了親,和文武百官諸多正妻嫡女一樣萬分擁護長慶帝此旨,心裡也十分尊敬俞皇后。
都說上行下效,長慶帝和俞皇后夫妻恩愛,就是下面所有女子的福音。
長安城中曾有官員寵妾滅妻,縱妻族仍有人在,依然任由那姬妾取而代之,主持中饋,行妻責來往於各府,又百般折磨其妻,令其生不如死,不到中年已如老嫗。妻族膽小怕事,且勢不如人,不敢替女兒撐腰,只當不見。旁人雖怒,乃因那官員位高權重,又與太上皇有姨表兄弟,竟然無人敢插手其中。直到長慶帝登基,俞皇后憐憫其妻,長慶帝面對心腹微一露意,立刻有人彈劾那官員,治了那官員以妾為妻之罪,解救其妻於水火之中。事後,俞皇后多次召見那位夫人,又賜了一位嬤嬤相伴左右,方使其家不敢再欺辱於她。
太上皇對此一直視若無睹,也有人說長慶帝和俞皇后多管閒事,俗話說清官難斷家務事,長慶帝和俞皇后居然插手那官員家事,實在不妥,況那官員生平未作大奸大惡之事,不應因這般小事受杖責之辱。黛玉卻覺得事事因小而見大,長慶帝和俞皇后如此,更讓人敬重,那妻子也是長慶帝的子民,難道不該受到朝廷律例的保護?
和那些替那官員鳴不平的一部分人們不同,所有正妻及嫡女等都贊同此舉,人人都說女人心海底針,其實男人心才變化多端,她們都是正妻,將來嫡女也都是嫁作正妻,誰不希望將來丈夫寵妾滅妻時有聖人夫妻替自己做主?討回公道?
所以,極多的人擁護長慶帝和俞皇后,紛紛效仿,好得長慶帝另眼相看,那些原本寵妾滅妻的人也怕自己落得和那官員一樣下場,不敢再以妾為妻。
此時此刻,俞皇后亦在不動聲色地打量自己久聞其名的林氏黛玉,果然如姣花軟玉一般,清逸超凡,莫說人間少有,便是天上仙子,恐也不及其氣度之萬一,怪道祖母常說,得此佳婦,乃是俞家與俞恆之福。
得一賢妻良母,其族可再續三代興榮,反之,必敗無疑。
俞皇后自小由俞老太太親自教導,和俞老太太一樣,非常明白這個道理,自己兩個叔叔雖然因俞恆之故略覺疏遠,可是皆因俞老太太親聘其妻,不曾出敗家的媳婦,至今家業十分興盛。不過,她心裡卻是十分慚愧,覺得自己未能看透賢妻良母之責,從前竟未曾勸長慶帝收斂鋒芒,多虧蘇黎得林如海指點,方勸長慶帝得此機緣。
俞皇后不知道上一世長慶帝被廢,後來又成義忠親王,其子也曾與新帝不和,鬧出許多事來,唯有她這位太子妃一直都深受太上皇和新帝的喜愛和敬重,皆因她品性賢良,心思敦厚,亡故後也是以太子妃之禮而葬。
此事僅林如海知曉,旁人便是想破腦袋亦不得而知。
如今世事同上一輩子全然不同,林如海也不會再拿前世的記憶來行今生之事。
待黛玉以國禮參拜,俞皇后忙命攙起,又命送到自己跟前,伸手拉著她,細細地又打量一回,含笑道:「我早就想見見你了,偏生我在宮裡不得出去,你在宮外又不跟賈夫人進來,竟不得見,今兒才算見到了,沒想到天底下竟有這樣標緻的人物。」
黛玉本就具有稀世俊美,絕代姿容,此等讚歎之語早就不知道聽到多少了,但是俞皇后是俞恆的長姐,聽到她的話,自然霞飛雙頰,謙遜不已。
旁邊的女官思及俞皇后雖然常常賞賜東西給黛玉,今日卻是初見,應備表禮,見俞皇后柔婉相待,便知其心,忙在俞皇后召見內外命婦女眷給各家小姐的表禮上又加厚了一倍送上,卻是宮綢二匹、宮緞二匹、金項圈一對、玉環一對。
俞皇后微微蹙眉,黛玉乃是她的弟媳,又非旁人,此禮豈不簡薄?
很快,她的眉頭展開,如新生柳葉,笑道:「不是什麼好東西,留著賞人罷。有一件東西極配你,我原說留給你,改日叫人送去,你來了,這就給你,倒不必過他人之手了。」
說畢,命人取來一對紫玉鐲,親自托著黛玉的手腕給她戴上。
黛玉乃是江南水鄉人物,天生的鍾靈毓秀,在俞皇后及其眾人眼中,衣袖滑落,露出的這一段皓腕如玉之潤、似綢之柔、若水之透,襯得玉鐲瑩然生光,剔透無暇,竟不是玉烘托了人,而是人給予玉一份迫人的靈氣。
俞皇后讚歎道:「怪道你乳名叫黛玉,果然是玉一樣的人物,這玉也只配你戴,別人都沒有這份靈氣。今兒既來了,就留在宮裡多住些日子,咱們好生親近些。」
黛玉見俞皇后和自己母親年紀相差無幾,圓臉杏眸,雖是雍容華貴,渾身上下卻透著一團和氣,並不顯得高高在上,讓人不敢逼視,不覺拘謹微減。待得聽聞俞皇后此語,黛玉忙笑回道:「娘娘厚愛,本不應辭,然數日後便是長兄大婚之日,實不能久居宮中。」
她和曾淨交情極好,早就盼著迎長嫂進門,自然不能在大哥成婚的當日自己卻不在場。
俞皇后想了想,笑道:「噯喲,我竟忘記了,小林卿家的好日子就在眼前。」
不等黛玉開口說話,她又接著道:「無妨,距離你哥哥成親還有幾日呢,你且在宮裡住下,你哥哥大婚前兩日我再打發人送你回去,也賞些東西賀你哥哥大婚之喜。」
見黛玉有些猶豫,俞皇后又笑道:「我聽恆兒說你因父母之故,極喜愛讀書,天底下若說藏書,再沒有比宮中更多的了,那些朝中官員編纂的書籍,外面等閒見不得,你難道不想瞧瞧?恆兒從前抄的那些書,不過萬中一二。」
黛玉聽到這裡,眼睛瞬間亮如天上星辰。
想到賈敏之怒,恐無林如海在跟前自己受責,說不定還會被賈敏禁足,不允許自己再進藏書閣,而俞皇后口中的那些書實在誘人,黛玉立刻答應下來。
雖然抄書之舉在當世十分出格,大家閨秀不需要才名,而是賢名,但黛玉自恃才高八斗,自小沒少隨著林如海出門斗詩聯對,與人一爭長短,實在不想放棄絳珠這個別號及其行事,只好先躲過娘親的怒氣再說。若是在宮裡幾日,多記下幾部書籍傳閱民間,那就更妙了。
俞皇后見狀,不覺莞爾。
她到了這個年紀,閒暇時經常手不釋卷,本人也是博覽群書,少有人及,況且她秉承父母之教,認為讀書可開智、明理、做人,不會把目光胸懷局限於一方天地,所以並不覺得黛玉喜歡讀書是一件壞事,事實上她很贊同女孩子讀書識字。
做皇后這麼幾年,她見過的官家女眷無數,讀過很多書的和沒讀過書的人就是不一樣,不僅氣度不同,就是見識和胸懷也差之千里,前者心有所忌行事謹慎,後者往往橫行無忌卻不知已犯國法,言語也較為粗野無禮。雖然說讀過書的人也做過不法之事,沒讀過書的人也有循規蹈矩者,但大部分的女眷就像自己先前所說的那樣。
當然了,不管讀過書,還是沒讀過書,俞皇后最喜歡的還是心思純正之人,心正、身正、行事正,遠比讀書與否更為重要。若是讀書的人用書上的本事行惡,反倒不如不讀書。
俞皇后第一眼看到黛玉,就知道這個女孩子是個水晶心肝玻璃人,而且為人端正。
見黛玉願意在宮中小住幾日,俞皇后當即打發宮娥太監告知賈敏,並取回黛玉的衣裳。
雖然貴為皇后,其實俞皇后的日子過得頗為寂寞,等閒難見宮外之人,也不能出宮,她又不願意和那些嬪妃談天論地,所以今有黛玉相伴,實是樂事一件。
對於黛玉進宮一事賈敏並不擔憂,她是俞皇后嫡親的弟媳,將來俞恆夫婦是俞皇后母子等人的依靠,不管怎麼說,有俞家才有俞皇后,俞家勢盛,俞皇后母子才無人敢欺,能幫襯太子在朝堂上立足行事,俞皇后自然不會為難黛玉,唯獨令她惱火的便是黛玉借絳珠之名在外行事,聞得皇后留宿,她便知黛玉怕自己責難,故而答應。
打點完黛玉的衣裳妝奩等物,在其內又備下打賞的荷包等物,她在宮中少不得要行此事,賈敏親自檢查完,方交到過來的宮娥手中,並派管家媳婦送出。
林睿等報信取衣裳的宮娥太監離開,咳嗽兩聲,見賈敏看過來,連忙衝她笑了笑。
林睿有些心虛,黛玉做這些事情可都是自己和弟弟攛掇的。
賈敏哼了一聲,不滿地道:「玉兒雖常出門走動,卻不去市井,如何知道外面缺書?那些子以絳珠為名的書是怎麼一回事?你這個做哥哥的怎麼不勸勸?」
黛玉現在的身份非比尋常,她訂了親,而且又是俞皇后的娘家人,女孩子的才名常為人所忌憚,她偏生弄出這件事來,若是叫俞家知道了,豈不說她教導無方?
便是他們不在意這些,可是好好一個女孩兒家學那些文人雅士,一旦洩露出去叫人知道,十張嘴都說不清。文人相輕,賈敏比誰都明白那些文人雅士的脾性,他們可以容忍任何一個男人的才華凌駕在他們之上,唯獨不願意承認他們的才華敗給一個年紀輕輕的女孩子。人心不古,既然不甘,便會生事,不知道編出多少污言穢語來攻擊其人,令其身敗名裂。
林睿站起身,親自端了一碗茶奉給賈敏,待她呷了一口,方笑道:「母親擔心什麼?這些事雖不合世人看法,到底不是大事。」
賈敏歎了一口氣,將自己的擔心娓娓道來。
林睿聽完,卻笑道:「難道咱們這兩家還護不住妹妹?縱使外面狂風暴雨,咱們家依然能保住妹妹。父親常說妹妹天資過人,遠勝我和弟弟,若不是女兒身拘束了她的出路,將來的成就必定在我和弟弟之上。既然父親都不拘束妹妹,咱們何必學俗人一樣?」
看到賈敏面上露出不贊同的神色,他又笑了笑,道:「妹妹此舉到底功在民間,不知多少文人感激在心。俞公爺是知道的,亦不在意。就是父親在,必然也是極贊同。」沒有誰比林如海更疼愛黛玉,更由著黛玉的本性了。
賈敏大驚失色,失聲道:「恆兒已經知道了?」會不會對此不滿?
林睿含笑點了點頭,說道:「咱們家許多事他都知道,又看著妹妹長大,妹妹換一種字跡瞞得過別人,卻瞞不住他。他都不在意,母親何必憂心?除他之外,母親大可不必擔憂妹妹的字跡叫人認出來,妹妹的本事母親還能不知道?父親和我、弟弟的字跡妹妹都仿得一模一樣,她又擅長多種書法,隨意一種換了字跡,便是最交好的幾家小姐也認不出來。」
他又說了許多好話寬慰賈敏,可巧林智放學回來,聽說賈敏之憂,忙插科打諢,只說黛玉之功與友人之贊,他天生一副好口舌,說得天花亂墜,好容易才勸得賈敏怒火暫熄,次日又有事可忙,林睿成婚在即,賈敏便無法顧及絳珠之事了。
卻說俞皇后安排黛玉住下後,果然取了許多書籍與她。
俞皇后位列中宮,平時十分繁忙,統領諸妃、諸子女給太上皇、皇太后請安,接受嬪妃、子弟請安,還要料理宮中事務,並不是清閒得百無聊賴,所以看到那些書,黛玉如獲至寶,除給俞皇后請安、閒聊之外,鮮少踏出房門,都在房中讀書。
俞皇后雖然不能做主取看宮中所有藏書,但她能做主的那一部分對黛玉而言也是非常之多。黛玉有過目不忘之才,又一心想多記幾本書,日後傳閱於人,所以讀得極為用心。
倒是俞皇后恐她傷了眼睛,叫自己的女兒元馨公主帶她去御花園中賞景。
公主都是在出嫁之前才有封號,但是元馨公主是嫡出,生得冰雪聰明,又是長慶帝才發覺自己處境不妙有所改進後所生,心裡極愛之,早在登基那一年,冊封皇后和太子後,就正式冊封她為公主,親取元馨的封號,位同親王。
黛玉見元馨公主年紀雖小,身量未足,卻氣度高貴,行事嚴謹,心底不覺一讚,到底是俞皇后教導出來的,處處流露出皇家氣派,讓人不敢小覷。
最讓黛玉覺得親切的是元馨公主長得和俞恆隱隱有幾分相似,不過眉目口鼻卻柔和得多,而且膚光勝雪,不愧是舅舅和外甥女,天生的血緣之親。她身上穿了一件大紅緙絲的衣裳,頸中掛著一串明珠,愈發顯得小人兒粉妝玉琢,嬌俏可喜。
黛玉行過禮,元馨公主連忙親手扶起她,然後煞有其事地道:「咱們一家人,可千萬別多禮,不然,叫小舅舅知道了,一定不給我帶宮外的東西了。」
聽了這話,黛玉頓時面紅耳赤,輕道:「我給公主行禮,與他何干。」
元馨公主瞅著她,眼睛眨了眨,如春波蕩漾,笑嘻嘻地道:「難道你不是我的小舅媽?小舅舅和小舅媽自然就有相干了。」
別看元馨公主年紀不大,可她生長在皇宮之中,每日都有陰謀詭計熏陶,絕非天真無知之人,她早就聽說過黛玉的名聲,父親位高權重,長兄年少有為,今見她清麗超群,如畫中仙子一般,將來又是自己嫡親的舅母,心裡自然甚是親近。
御花園雖在宮中,平時卻只有宮中椒房行走其中,畢竟長慶帝公務繁忙,午前召見群臣,太子並諸位皇子除了給太上皇、皇太后和俞皇后請安外,亦不能頻繁出入後宮。
此時正是晨後,所以黛玉不必擔心碰見外男,守衛的太監就另當別論了。
黛玉同元馨公主沿路緩行,途中遇到不少嬪妃宮娥,都得給元馨公主行禮,黛玉也不必屈身拜見。有前言在先,嬪妃不能接受公主命婦女眷等叩拜,而元馨公主更加不必給嬪妃見禮。長慶帝當初立下此規矩時說得明白,哪家哥兒姐兒得給姬妾行禮?所以就是庶出的皇子皇女,只能認皇后為母,便是生母也不必叩拜。
長慶帝未能同生母共享天倫,登基後追封其尊,仍覺其生前之苦,她每日都得面對下面虎視眈眈的嬪妃卻不能表露不滿,他自己生來又要面對諸位兄弟的算計,追根究底,那些嬪妃皇子都覺得自己也能為後、為帝。這份想法隨著歲月並未流逝,反而愈加濃重,所以長慶帝接二連三地推崇正宮嫡子的地位,不允許再發生自己登基之前的種種奪嫡之戰。
這一道旨意下來後,前朝後宮都掀起了驚濤駭浪。
那些嬪妃進宮,為的是什麼?還不是都想著成功生子,然後借由兒子爭奪皇位,有朝一日母儀天下?可是長慶帝居然立下這樣的規矩,讓她們有了兒子都不能以母親自居,心裡如何不怒?如何不傷悲?於是,椒房眷屬托人上書諫言者甚多。
長慶帝是何等人物,哪能讓人左右自己的意志,雷厲風行地處置了幾個和後宮椒房有關的官員,才讓各處不滿平息下來,不得不接受這道旨意。
長慶帝有一份雄心,自覺不及秦皇漢武,但是他卻想立下正統之道,流芳百世。
很多人說後宮連著前朝,長慶帝不這麼認為,他覺得前朝就是前朝,後宮是自己的內宅,根本不用朝臣插手。當時鬧得很厲害,長慶帝只說了一句話,「既然諸位卿家插手朕之後宮,是否朕也能左右爾等之內宅?不管娶妻,還是納妾,朕都能做主?諸位卿家見了父輩之姬妾也得下拜行禮,自稱為子?」一句話說得眾人啞口無言,他們自恃一家之主,誰都不想旁人來插手自己的妻妾兒女之事,也不想子甘下賤地對長輩之小妾行禮。
德妃在御花園中遊玩,迎頭碰見元馨公主和黛玉,立刻就想扭身離開,但是想到長慶帝對元馨公主的寵愛,只得掩下滿心的不願,僵硬著身子給元馨公主行禮。幸虧後宮中嬪妃也有等級,身為四妃之一的她只需萬福為禮,不必跪地磕頭。縱然如此,她也是很不甘心。
元馨公主眼波閃了閃,含笑虛扶,道:「請起,德妃不必多禮。」
不必多禮?不必多禮還等她行過禮後才說這話?她已經是高高在上的四妃之一了,身份僅僅在皇后之下,沒想到居然受到這般待遇。德妃不滿地想道。
初為太子之妾時,德妃心裡非常歡喜且得意洋洋,國之儲君,待成聖人,她便不再是任人欺侮的姬妾之流,而是高高在上的嬪妃,受世人叩拜,並能光宗耀祖,說不定還能倚仗兒子博一個皇太后之位。不曾想,長慶帝登基後尊奉太上皇和皇太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冊封皇后,而不是他們,數道聖旨緊接其後,令她們反倒沒有了昔日的風光。
德妃心裡深恨,尤其恨俞皇后,哪怕這些是長慶帝的本意根本與她無關。憑什麼她能母儀天下,自己卻落得和尋常人家的姬妾一般無二?本來都說就是天家的妾身份亦高於公主王妃誥命等,豈料這些尊榮都沒有了,連面對兒子也不能以母親自居。
最讓德妃忿恨的是,居然連官宦人家的女兒也不必對自己行大禮,長慶帝當真把俞皇后放到了極高的尊貴之位!
縱然滿腹不悅,德妃面上卻不敢露出絲毫,只能滿臉堆笑,柔聲細語地道:「聖人立下的規矩在,哪能對公主失禮呢?公主今兒怎麼有空出來遊玩?竟不必上學不成?」皇子皆在上書房讀書,公主也有先生教導功課,無時無刻都在忙碌。
黛玉身子一顫,只覺得有一股陰冷之氣襲來,全然沒有在俞皇后跟前的溫煦安然。她凝神看了德妃一眼,頓時看出她是皮笑肉不笑,十分虛偽。
元馨公主微微一笑,道:「多謝德妃惦記,我已請過假了。」
德妃聽了,目光微微一動,如秋波流轉,落在黛玉身上,猛然吃了一驚:天底下竟有如此人物?丰神如仙子,若叫她久住宮中,哪裡還有三千粉黛的立足之地?她本就是以色侍人,且不認得黛玉,見了黛玉之容貌氣度,油然生出一絲忌憚。
壓住心中澎湃之意,德妃含笑道:「不知這是哪家的千金?莫不就是因此令公主請假?我瞧著,竟比咱們宮裡的人都比下去了。」
聽了這句話,黛玉眸光一沉,怒意漸生。
元馨公主淡淡地道:「德妃說的是什麼話?林姑娘好好兒的,不過是母后想見林姑娘,特特召喚進宮小住,德妃拿林姑娘比咱們宮裡做什麼?傳出去,成什麼了?豈不是叫外面的人說咱們宮裡的人心思太多了些?」
聞得是姓林,德妃驀地想到俞恆之妻似乎便是姓林,年紀與面前的少女彷彿,都是十二三歲年紀,心中登時為之一寬,雖覺元馨公主的話極不入耳,面上卻現出三分笑意來,倒比先前多了幾分真誠,忙笑著開口道:「是我的不是了,原來是林姑娘。林姑娘幾時進宮的?咱們竟不知道,若是知道了,也該見一見。」
說著,褪下腕上一對赤金累絲鑲紅寶的鐲子命宮女遞給黛玉,笑道:「初次相會,倉促之間竟無敬賀之物,此系太上皇昔年所賜,權當初見之禮。」
鐲子上面的紅寶石攢成海棠花式樣,通紅如血,十分璀璨,一看就知非尋常之物,況且又有太上皇御賜之名。但是黛玉從心裡不想接受,她既親近俞皇后,自然不喜嬪妃姬妾之流。她看了元馨公主一眼,待見元馨公主頷首,方道謝接過,轉手叫貼身服侍的宮娥收下。
德妃在她接鐲子的時候,一眼瞥見她腕上的紫玉鐲,回到自己的宮殿之後,遣退跟前大半非心腹的宮娥太監,然後大發脾氣。
她身邊的心腹宮女香織不解,一面安慰她消氣,一面詢問究竟。
德妃怒氣沖沖地道:「你沒見到那林姑娘手上戴著的紫玉鐲?天底下紫玉罕見,多進貢聖上,我生平最喜紫色,求了聖上好幾回都不得,沒想到竟然在她手上!」
香織忙道:「娘娘息怒,聖上不給娘娘,必然有聖上的用意。」
德妃聞聽此言,愈加惱怒,沒好氣地道:「什麼用意?聖上賞賜東西都有禮部記錄,便是賞賜,也鮮少有這等閨閣之物。我還能不知道,必然又是給了皇后娘娘,然後皇后娘娘賞給自己的弟媳婦!真真是讓人不知道說什麼才好,但凡是好東西,都想著給她娘家未進門的弟媳婦,明珠是這樣,紫玉還是這樣,也不想想等閒人如何佩戴得起宮中之物?」
香織暗暗歎氣,勸道:「娘娘快別這麼說,仔細叫人聽到了,倒成了咱們的不是。」她是德妃在閨閣時的貼身大丫鬟,故而敢直言相對。
德妃不悅地道:「怕什麼?還有太上皇呢!」
說起出身,她和太子還有些親緣,理應比皇后更為親近。她是太上皇中表兄弟最寵愛的女兒,就是先前那位寵妾滅妻的官員之女,不過她非嫡妻原配所出,而是寵妾親生,故而極為看重身外之物,在宮中因太上皇甚重中表兄弟,故而她亦我行我素。
太上皇在有何用?比得上當今聖人的壽算嗎?不管如何,太上皇已經上了年紀,而聖人正當壯年,太上皇總有離去的時候,到那時,秋後算賬好多著呢!
香織想到這一點,連忙勸解德妃,細細與他剖明其中的厲害。
德妃越聽越覺得氣悶,林如海勢盛,深受太上皇和長慶帝兩代帝王信任,就是自己父親也非常忌憚,她得罪不起俞皇后,同樣也得罪不起林慧。次日又聽說皇太后聞得黛玉進宮了,宣召到跟前相見,連太上皇都見了,頗有讚譽,還賞賜了好些書籍東西,並在她出宮前御筆題字賜給林睿,如此一來,德妃更加不敢輕舉妄動了。
太上皇賜的字是「天作之合」,加蓋了太上皇的印璽,非常之珍貴,賈敏立刻命人刻在匾額上,趕在大婚前一日懸掛正堂,一時竟忘記絳珠之事了。
黛玉不及分送自己在宮中所得之物,便忙著幫賈敏料理事務,巴不得賈敏想不起來。掛上太上皇御筆匾額的第二日就是催妝的日子,整個林家張燈結綵,熱鬧不已,林睿和八個催妝的少年俊才,在鼓樂吹打之間帶回了曾家給曾淨的嫁妝。
曾淨的嫁妝雖然樣樣齊全,傢俱安安穩穩地擺在新房中,但曬嫁妝之時,許多人都雲別說遠不如妙玉出嫁的盛況,就是元春的嫁妝她也有所不及。
林家今日賀客甚多,林如海不在府中,林睿又是新人,林智少不得忙碌些。
到了正日,他在迎接官客的時候,見寶玉下了馬,抬腳欲進二門,隨賈母、竇王夫人等入內堂,忙一把拉住,掩住眼底的淡淡冷意,笑吟吟地道:「今兒來了許多相好的各家公子,賈二哥哥既然到了,咱們趕緊過去與他們一會,免得被罰了酒!」
自從賈家發生那件事之後,黛玉從不進榮國府之門,但是兩家畢竟是姻親,今是林睿大喜之日,斷然沒有把賈寶玉拒之門外的道理,何況世人健忘,當初之事已結,若自己再計前嫌,便是小氣了。所以林智把賈寶玉拉到前廳,送至與賈家有些交情的人家席面上,上面坐著馮紫英、陳也俊、衛若蘭等王孫公子,其中馮紫英和賈寶玉極好,衛若蘭又已與史湘雲訂了親,都不是外人,個個與寶玉極熟。
寶玉很少出門,原因是他不喜那些鬚眉濁物滿口之乎者也、功名利祿,但身為大家子弟,他有不少交好之人,所以見到熟人,他便不覺得厭惡了。
彼此問好坐下後,相談甚歡。
林智見狀,微微一笑,告罪一聲,又去迎接他人。
馮紫英最喜同賈寶玉一處吃喝頑耍,他又是灑脫不羈的性子,乃笑道:「寶兄,多日不見,風采依舊,過幾日我設宴,你可千萬要賞臉。」
寶玉因想著林睿娶親,世上有少五個清淨潔白女兒了,兼不得隨賈母入內,所以無精打采,聞言道:「有什麼好樂子?我在家裡忙得很,一時竟不得空。不過,若是有什麼好去處好東西,我倒是可以隨著世兄前去見一見。」
馮紫英笑道:「二郎串得好戲,改日我請他去,你難道不去?」
柳湘蓮原是寶玉的至交,年紀又輕,生得又美,且舞刀弄槍,極有俠義之心,素日就是寶玉所喜,與秦鍾也是好友,如今秦鍾已逝,寶玉自然想見柳湘蓮,忙笑應了。
衛若蘭卻是皺了皺眉,臉上閃過一絲不贊同的神色。
陳也俊忙拉著衛若蘭詢問功課之事,方未叫馮紫英和寶玉瞧出什麼來。
忽然,馮紫英推了衛若蘭一把,笑道:「你定了寶兄的表妹為妻,和寶兄將來是實打實的親戚了,怎麼他來了,你卻不說話?以往你可不曾如此。」
寶玉頓時想到史湘雲的親事,賈家和衛家本就是世交,兩家子弟常見,知衛若蘭之才貌秉性,實在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兒,所以他忙笑對衛若蘭,道:「世兄如今在做什麼?聽說世兄不打算繼續苦讀,而是要去疆場?」
衛若蘭的年紀比寶玉還大一些,他淡淡一笑,道:「我於讀書上沒什麼天賦,況且祖上本就是行伍出身,明年便滿十五歲了,所以打算去北疆投軍。」
一聽從軍二字,寶玉立刻皺緊了眉頭,道:「我最不愛那些打打殺殺的事兒,仔細敵軍沒殺到,反倒傷了自己的筋骨。咱們年紀還小,在京城裡清清靜靜地讀書豈不甚好?世兄何必去北疆受那般風霜之苦?我記得原先說讓世兄先讀幾年書再說從軍之事。」
衛若蘭搖了搖頭,不贊同地道:「男兒志在四方,豈能貪生怕死?況且與讀書相比,我更喜戎馬生涯,所以等不到三五年後了」
陳也俊素知衛若蘭的性子,最是眼裡容不得沙子,連忙岔開,道:「外面該拜天地了,咱們快去瞧瞧熱鬧,回來吃酒。」
方就此掩住,未生他事。
林睿意氣風發,與曾淨行畢大禮,裡面便開席了,裡裡外外皆是歡聲笑語,獨衛若蘭滿懷心事,吃畢酒席便匆匆回到家中,給祖母和父母請過安後,便逕自回房,叫來自己打發出去的小廝豐年,問道:「打聽得如何了?」
豐年回想自己打聽到的那些消息,雖非不堪,卻也絕不好聽,不由得看了衛若蘭一眼,心裡微生同情,忙道:「回大爺,小的已經打聽清楚了。」
衛若蘭見他面色躊躇,便知有些話十分機密,不能讓旁人聽到,忙命其他人都退出去,遠遠地離開,又親自開了門窗,處處闊朗,讓人不容易偷聽,方回頭對豐年道:「有什麼話你只管說,我只是不想做個萬事不知的瞎子聾子。」
豐年歎息一聲,低聲道:「太太給大爺定的那位史家姑娘,早些年有克父克母之名,有好些年都是住在榮國府的。正經論起來,史大姑娘雖然是保齡侯府的嫡長女,其實身份遠遠不如二姑娘三姑娘等人,後者才是正經侯爺的千金。」
聽到克父克母四字,衛若蘭已然攏住了眉頭,待聽到豐年後面的話,他便道:「這些我明白,卻不如何在意,只問她的秉性如何?」
原來史家和衛家聯姻的事兒他半點做不得主,起先議親時他沒有任何消息,又常聽史鼐夫婦的名聲,倒也滿意,定親後也曾得史鼐十分青睞,又托了林智在學中照應,但是他卻想知道對方的秉性,問林智而不得,所以便打發心腹小廝前去打探,已經有好些時候了,今日才算得到自己想知道的一些事,不料豐年神色凝重,似乎有些難言之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