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恆和黛玉文定的日子是靈台師父挑的,良辰吉日,天作之合。
靈台師父因長安城中出現觀音遺跡和貝葉遺文,故而進京,暫居在西門外牟尼院,許多人都知道她的名聲,常來請教。靈台師父秉性怪癖,登門百人不過她只見三五個,偏生她極精演先天神數,反倒更受敬重。
元春是王夫人唯一的女兒,王夫人又是極信神佛的人,也曾拿著元春和西寧王爺的八字請靈台師父挑日子。靈台師父挑的是十月二十,不過西寧王爺將去駐紮平安州,急於娶妻進門,元春的年紀又耽擱不得,最終定在了八月初十,就是在黛玉和俞恆小定的兩日後。
聽說元春出閣的日子後,賈敏長歎一聲,卻不再提起。
若按前世來算,靈台師父舊歲冬日圓寂,妙玉今年被賈家接進大觀園,然而靈台師父依然健在,妙玉卻已出嫁。林如海並不在意元春的親事,因她並非封妃,大觀園也就沒有了,更加不會有明年省親的盛況,因此他將賈赦臨走前所贈之物拿出來,分給林睿兄弟和黛玉。
賈赦所送皆是好東西,林睿和林智都讓黛玉先挑。
黛玉謙讓一回不得,方挑了古琴和琴譜,這張古琴雖非絕世名琴,但音色清亮,亦是難得,且出自大家之手,兩本琴譜也是自己不曾見過的古曲,想來是孤本。
林睿道:「妹妹只挑這兩樣?我瞧著字畫倒好,妹妹拿一幅去。」
黛玉搖了搖頭,笑道:「琴和琴譜已足矣,字畫我並不缺,我那裡有好些呢,難道哥哥和丑兒得了字畫,日後不許我賞鑒了不成?這字畫總是放在家裡的,我什麼時候想見了,就去找哥哥和丑兒借來觀摩。」
林睿聽了,又讓林智。
林智瞧了瞧黛玉,想了半日,拿了兩張法帖和一方寶硯,笑道:「上回父親說我的字不如哥哥的,我就拿著字帖兒練字,可巧過幾日是國子監中徐先生的壽辰,徐先生酷愛寶硯,這塊兒硯台作了壽禮正好。」
林睿見他們姐弟二人挑的東西都不多,不禁笑道:「兩本棋譜、兩幅字畫、一張法帖和兩件瓷器、一件玉器,這些竟都便宜我了?」
黛玉和林智齊聲笑道:「哥哥為長,理應多得。」
林如海和賈敏在上頭見他們兄弟姊妹友愛非常,心中暗暗得意,他們家的孩子果然比別人家的好,瞧其他人家,為了一點子東西,多少都是爭得烏眼雞似的,別說是親人了,竟是反目的仇人,正如賈赦和賈政兄弟。
賈敏忍不住問道:「大哥哥當真坑了母親一回,運走了三萬兩黃金?」
三萬兩黃金不是小數目,而且賈敏知道,這些都是當年老國公和賈代善打仗時所得,平常花用的都是銀子、銅錢,鮮少用黃金採買東西,所以賈家存了不少。
林如海輕笑道:「還能是假的?早在幾日前大內兄就來找過我一回,細問來日之禍,我原不想多說,但瞧著大內兄近幾年並未做出傷天害理的事情,璉兒又是長進的,便一一與他說了,也是叫他心裡先懼的意思,懼了便不會再惹事。不想大內兄卻捨不得府裡那些財物,盤算了好幾日,終於在離去當日辦成了。三萬兩黃金,兩處田莊一百頃,兩間商舖,祖宅的房契,外加一些字畫孤本古玩,著實是不小的一筆。」
林如海的話剛剛落下,林睿林智和黛玉卻都聽住了。
賈敏問明緣故,歎道:「怕是母親心裡恨得了不得。早些年大哥哥還了四五十萬兩的虧空,多是典當所得,倒還無妨,此時入不敷出,卻又加上這些,約莫弄走一半了,若不是先前二嫂的把柄在大哥哥房裡,母親必然是不依的。」
林如海淡淡地道:「若是岳母行事公道些,也不致於此。」
賈敏道:「也是,自古以來,長幼有序,上下顛倒,乃亂之始也。」她竟不知寶玉有何好處,為了他,賈母幾乎是不管不顧的,一味想著寶玉,殊不知溺愛過甚即為害。
黛玉忽然道:「大舅舅做了這些事,大舅母和二姐姐還在家,該當如何是好?」黛玉十分佩服竇夫人,又常來往,自然不願意她受賈母冷待,而且迎春今年十四歲,明年就及笄了,想來竇夫人是要等迎春出閣後才帶著賈琮出京和賈赦等人會和。
賈琮是庶子,才能平庸,好在老實本分,因而雖不如賈璉那般光鮮,卻也不似賈環那般形容猥瑣,舉止荒疏。這些都是從迎春和惜春嘴裡聽說的。
賈敏擺手道:「放心,你大舅母自有應付的手段。」
不消幾日,竇夫人帶著迎春和惜春遞了帖子過來,相見一問,果然無事。
七月初,正是極熱之時,林如海身穿官服,每日一早上朝,覺得十分難熬,這日一早剛到,便見到顧明和賈雨村在那裡說話,言語之間十分親熱。林如海進京後就知道賈雨村進京了,便是由王子騰保本奏上升職了的。
論及本性,顧明和賈雨村極為相似,都是忘恩負義之輩,非林如海所喜。
太上皇因顧明出賣了義忠親王,對他明升實降,顧明心裡明白,他當初只是想把自己從義忠親王那裡摘出來,只能如此,否則他就跟著義忠親王一起覆滅了。經歷義忠親王那件事請後,顧明兢兢業業,不敢懈怠公務,竟是任誰都挑不出他的錯來,兼之他又有許多的人脈,同窗同年極多,所以他依然在朝堂上如魚得水。
顧明品級比賈雨村高得多,且在京城經營多年,哪裡是剛進京城的賈雨村可比。他一眼看出賈雨村和自己是一樣人,見賈雨村上來攀談,也就和氣相對,但是心裡卻暗暗提防著賈雨村,並不坦誠,免得將來被他出賣。
賈雨村在應天府做官時,替薛家做主,打壓金家,很是收拾了不少事情,幫襯薛家忙完,立即寫信告訴賈政和王子騰,漸漸得了王子騰的青睞,方有今日。
發現顧明看向林如海,賈雨村忙道:「我在江南時,曾聽過林大人的名氣。」
顧明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心想比起自己來,賈雨村才知道幾分?他當年在京城時,那可是看著林如海步步高陞的,直至今日,品級竟在自己之上了。顧明心裡又妒又恨,卻也有自知之明,林家是俞家的親家,眼看著長慶帝要重用俞恆,自然恩寵林家,自己不能出手,而且林如海精明狡猾,家中上下,找不出一件罪名。
林如海重生那一年便先料理了林家僕從,二十幾年來,每年還派心腹監督查看,林家下人沒有一個敢仗勢欺人,林家族人不多,皆由書院教導成才,心裡感激林如海,行事效仿林如海,做了官,官聲都不錯,林睿兄弟就更不用提了,從來都沒有做過孽。
因這種種,顧明便是想取代林如海也無從下手。
賈雨村奉承顧明,卻也不敢得罪林如海,陪笑道:「說來,林大人的岳家榮國府和下官還是同譜呢,因和賈家常來往,所以知道的多些。」
顧明目光一閃,笑道:「榮國府倒是興榮大家,可惜,長房卻不在京城了。」
賈雨村道:「長房雖不在,政老爺卻在,最是彷彿祖宗,大有禮賢下士之風範,下官幾次三番去榮國府拜見,都是極好的,他們家的哥兒生得也不凡,向來是秉承天地之造化,方有今日之奇詭。若是大人願意,下官卻可引見一二。」
賈雨村進京後,首先就向賈政打聽了消息,知道顧明和榮國府素無來往。
顧明想了想,道:「他們家在京城裡只比王府低一等罷了,我也常聽其名,你若是覺得好,改日休沐,就替我引見,我能幫襯政老爺一把也未可知。」
賈雨村笑著應是,心裡卻想著替他們引見後自己能得到的好處。
林如海的功夫愈加精深了,隱約聽到幾句,暗暗不屑,別看賈雨村此時和賈政來往密切,前世亦是如此,為了奉承賈赦,拿了石呆子,將扇子作官價送給賈赦,偏生那石呆子沒死,後來亦伸了冤,便成了賈赦一罪。而賈雨村此時卻是翻臉不認人,不說是他自作主張,只說是得了賈赦的命令,因此賈赦的罪名又多了一條。
少時,蘇黎走過來,見狀,道:「一丘之貉罷了,你瞧什麼?」蘇黎不管朝堂事,看人倒越發清楚明白,本和林如海交好,如何不知顧明為人,今見賈雨村和顧明相談甚歡,又想起聽林如海說過的甄家舊事,知賈雨村本性,心下厭惡非凡。
林如海微微一笑,幸而蘇黎雖然孤高,卻也知事,聲音只他二人聽到。他看了蘇黎一眼,見他滿臉喜色,不若往時那般雲淡風輕,不禁問道:「有什麼喜事?」
蘇黎笑道:「是有喜事,等等再告訴你。」
妙玉昨日查出來有孕,消息送到蘇家,蘇黎夫婦喜得不知如何是好,晚間商議著讓蘇太太白天過去看她,又挑了許多保胎的補品藥材等等,若不是蘇黎今日得上朝,也和蘇太太一起過去了。只是妙玉坐胎不過兩個月,所以暫不聲張。
林如海不知根由,道:「那我就靜候了。」
一語未了,看到俞恆進來,蘇黎笑道:「俞公爺從庶吉士升為工部營繕郎了?」
林如海點頭道:「聖上要重用他,自然要給他實缺。這算什麼?不出我所料的話,這營繕郎也是做不長久的,早晚還得往上陞遷。」不巧的是,賈政也在工部,依舊是員外郎,而營繕郎,其實就是營繕司郎中,恰是賈政之上峰。
俞恆見到林如海,立即過來問好。
林如海微微頷首,囑咐道:「等下了朝,等我一起回去。」
俞恆笑應。他和黛玉一個月後便要過小定了,心裡期盼不已,常思不知黛玉已長成何等模樣氣度,若非俞老太太身體欠安,他在床前侍奉,早就幾次登門了。饒是這般,俞恆也預備了好些東西,正打算借林睿之手送去。
俞恆封爵,乃是超品,兼他得長慶帝器重,故日日上朝,今升為工部營繕司郎中,少不得去工部一趟,乍然見到他,賈政又羞又愧。
俞恆見過工部上下官員人等,目光並未逗留在賈政身上。事已了,再計較,便不好了。
下班回到家,賈政不覺想起俞恆,暗暗欽羨,立時叫來寶玉訓斥了一頓,道:「我見你已大好了,既如此,依舊好生上學讀書。」
寶玉頓覺身上處處生疼,如同老鼠見了貓兒似的,一聲兒不敢出。
可巧王夫人才拿了元春的嫁妝單子來給賈政看,聽聞此語,忙勸道:「寶玉生得單弱,他哥哥已經那樣了,老爺還逼迫他什麼?上進固然是好,只是別再打他了,到那時,不但我和老太太心疼,就是老爺,難道就不心疼了?」
寶玉也恭恭敬敬地道:「回老爺太太,這幾日身上正不好呢。」
賈政聽了這話,更是惱怒,冷笑道:「你哪一日是好的?一說讀書二字,你便裝病,已經幾次了?老太太縱容你,我卻不能!你瞧瞧別人家,在你這個年紀早就揚名了,偏你連四書五經都沒學完,站在我跟前,幾乎髒了我的地!你不必再如此,我不來打你,日後你做不好文章,便罰你多抄書,想來老太太知道了,也不會再怪我!」
王夫人聽他說不打寶玉,微微放下心來。如今沒了賈珠,她也盼著寶玉出息,不然不會看重時常勸諫寶玉讀書上進的寶釵,便是元春,也說寶釵能做得賢妻。
想到賈赦家離京那一日害得薛姨媽母女不得不說離開,王夫人一陣憤恨,薛家住在府上又不曾礙他們東院的事兒,何必讓賈芾來說那些話,羞得薛姨媽好幾日都不肯過來,只說沒臉,自己勸了幾次,又再三挽留,方略好些。
寶玉卻是苦不堪言,但見賈政十分嚴肅,只得唯唯諾諾地應了。
賈政喝道:「還不退下去預備筆墨書籍,留在這裡作甚?」
寶玉連忙告退,走出房間,金釧兒和繡鳳繡鸞等在廊下頑耍,見他神色頹廢,金釧兒笑道:「這又是怎麼了?莫不是挨了老爺的訓斥?我瞧你竟是老老實實讀幾本書,將來博個功名富貴,老爺便不來訓斥你了。」
說完,又笑說:「我嘴上才擦了香浸胭脂,你可吃不吃?」
繡鳳推她一把,道:「你也太輕浮了些,讓寶玉快些回去罷,免得老太太擔憂。還有襲人,將來是跟寶玉過一輩子的,你這樣,不是徒惹忌諱?叫人知道,仔細你的皮!」
寶玉扮了個鬼臉,一溜煙地走了。
卻說王夫人等寶玉出去,將嫁妝單子給賈政看,道:「老爺看看,可還要添什麼?」
賈政皺眉道:「我不善此道,你做主便是,既是八月,你得仔細料理。元丫頭福分大,做了王妃,咱們家萬萬不可讓人挑出不是來,體體面面地送嫁才好。」
王夫人點頭道:「老爺放心,我早有打算,元丫頭的嫁妝也都齊備了,就在這裡。」世家小姐的嫁妝都是從出生後攢起,元春亦然,但只攢了十來年,因送元春進宮,便沒再給她預備,誰承想竟出了宮,便從公中庫房中挑了許多好東西陪嫁,又有壓箱銀子五萬兩。
賈政道:「這便好。」
王夫人猶豫了片刻,道:「那日芾哥兒說話不中聽,姨太太要回去,我想著他們房舍沒收拾好,蟠兒無人教導恐生事,便又留下來了。」
賈政不以為然,道:「理當如此。」
王夫人放下心來,笑道:「八月初三是老太太的生日,雖不是整壽,但是該預備的也都該預備起來,不能因元丫頭出閣就忘記了。八月裡好些喜事呢,一樁接著一樁,怕是府裡那一點子銀錢不夠,我想著先將用不著的金銀銅錫大傢伙當出去,等年下有了進項再贖出來,老爺看如何?這一年不如一年,大老爺又運走那麼些,再不如此,一家子都餓死了。」
提起賈赦,賈政立時想到他說的話來,早對王夫人起了疑心,但是細問時,王夫人便哭訴說什麼都不曾做,必是賈赦冤枉她云云。賈政道:「府裡幾時到這樣的地步了?竟典當起東西來,傳出去,豈不是讓人笑話?」
王夫人冷笑道:「我卻也不想讓人笑話咱們,可是沒錢又能如何?前兒給東平王妃預備壽禮,府裡一點銀子都沒有,還是我當了兩件陪嫁的首飾才支應過去。」
賈政一聽,倒愧疚起來,晚間便在王夫人房裡歇息。
王夫人自知賈政因賈赦的話見疑自己,心中不忿,卻又無可奈何,只能作罷。她年輕時雖然容貌出挑,可是將五十歲的人了,哪裡比得上未滿三十的趙姨娘年輕嬌俏,因此自從那日起賈政便只歇在趙姨娘房中,今日似乎回轉過來了,王夫人卻也歡喜。
那寶玉回過賈母,到了自己臥室,見襲人正在燈光下做針線,低頭露出雪白一段脖子,更顯得柔媚姣俏,不由得心中一動,關切地道:「天晚了,別在燈下做活,仔細傷了眼睛。」一面說,一面上前拿走襲人手裡的針線,卻是給他做的一個大紅肚兜。
襲人抬起頭,揉了揉脖頸。
晴雯拔下頭上的簪子撥了撥燭花,回手重新插回鬢邊,見他們如此,頓時冷笑一生。
寶玉素喜晴雯生得標緻,忙笑稱姐姐,忽然想起那日吃過的香露來,問襲人道:「好姐姐,那香露可還有?我見晴雯檀雲麝月秋紋都喜歡,偏生才嘗幾口就沒有了。若有,就再去要一瓶,大家都嘗嘗。」
襲人嗔道:「哪裡有許多?沒見那日就拿了半瓶?還是二姑娘僅剩下的。你若是想吃,去問老太太去,我見瓶子上的鵝黃箋子,想來是進上的東西。」
寶玉頹然一歎,道:「那樣好東西,也只配二姐姐吃,既沒了,也不必再去說。」
襲人道:「怎麼就只記得二姐姐?不記得雲妹妹了?屈指算來,史大姑娘好些日子不曾來了,我托她做的扇子套也沒了音信。寶玉,明兒跟老太太說一聲,去接史大姑娘罷,咱們家不去人,史家也不想著送史大姑娘過來住幾日。」
寶玉點頭道:「明日就跟老祖宗說去。」
次日一早,聽了寶玉的話,賈母想到確實許久未見湘雲了,雖然湘雲已經定了親,但是自小長在自己跟前,也是十分想念,便命人去接。不想去的人回來說,史鼐夫人帶著湘雲去東平王府賀壽了,不在家。
賈母聽了,無奈作罷。
東平王府設宴,乃因東平王妃的生日,不止史鼐夫人去了,便是竇夫人和王夫人也去了。各家王府世交應襲和諸誥命等但凡有女兒的都帶著女兒過來,竇夫人也帶了迎春和惜春過去,獨王夫人孑然一身。
眾人看在眼裡,都知元春年長,在家待嫁,王夫人雖有庶女,卻是從來不見,反倒是竇夫人好性兒,常帶迎春出來走動。見今日又多了一個姑娘,聞得是寄居在榮國府從未回過寧國府的寧國府大姑娘,心裡暗暗點頭,也都送了表禮。榮國府雖不大好,但是卻比寧國府乾淨幾倍,她們常在外面應酬,都知道,也虧得惜春養在榮國府裡。
黛玉隨著賈敏過來,見到迎春和惜春,自是歡喜,又見清然等人,愈加欣悅。
東平王妃命十二歲的女兒安和郡主帶她們去偏廳頑耍,因都是未出閣的女兒家,且都相識,清然拉著黛玉不放,悄聲道:「上回你送我的蘭香墨我都用完了,明兒再送我些,竟比我用進上的一些墨還好。」
黛玉微笑道:「回去就打發人給姐姐送去。」
清然聽了,十分歡喜,因是用玉泉制的,確是上品,清然雖是俗人,卻也精通書畫,故向黛玉開口,正要再說話,忽然前面劉夫人打發人來叫自己過去,她看到黛玉一臉促狹,不禁擰了擰她的腮,道:「回來找你算賬。」
黛玉揉了揉臉,等清然走了,見迎春和惜春帶著一個紅衫女子過來,細細一看,卻是曾在史家見過一面的湘雲。
多時不見,只見史湘雲和自己年紀相仿,身量卻彷彿比自己略高一線,腰間束著一條五彩攢花絲結如意絛,越發顯得蜂腰猿背,鶴勢螂形,忙站起身,笑問道:「迎姐姐,惜妹妹,這是哪家的姊妹?越發出落得好了,竟像是沒見過似的。」
迎春頓時莞爾,道:「這是保齡侯府史家的姑娘,名喚湘雲,想來你曾聽過。」
黛玉亦笑了,記起賈敏說過,史鼐長兄早逝,獨留一個女兒,比自己略小幾個月,尚在襁褓中時其母亦亡,因此由史鼐夫婦撫養長大,自幼多住在榮國府中,同時她也是葉停的外甥女,不過小王氏雖和賈敏交好,卻鮮少提起湘雲,來往並不如何密切。那日在史家見湘雲時,乃是她定親的時候,故此並未如何親近。
待湘雲行罷禮,黛玉還了禮,道:「早聽說妹妹了,當日一見,至今不曾忘記。」
湘雲住在榮國府時,何嘗沒聽說過黛玉?也見過,只那時初定親,無心細看,今見她形容舉止竟似不在寶釵之下,宛然如纖柳,似姣花,更有通身的氣派,非常人所及,不由得自慚形穢,笑道:「我也常聽老祖宗說起姐姐,那時得見,卻沒有說得幾句話,今日反倒是圓了我之心願。」
黛玉心中微微一動,半日方想起湘雲口中的老祖宗指的是賈母。
各自落座後,黛玉問道:「怎麼幾次見到史太太,卻不見妹妹出門?今日竟是第二回見。今兒湘雪妹妹沒來?」說起史湘雪,乃是史鼐喪兄大功後所懷、喪父時所生,本來要墮胎的,史鼐和夫人不捨,便上折子陳情,方留了下來,但是在史鼐孝期所誕,到底不大體面。因著此事,湘雪性子便有些靦腆,輕易不出門,即便出門了,也少去讀書人家,免得那些人家瞧她不起。
湘雲聽她提起湘雪,道:「二妹妹身上不好,恐衝撞著了,便沒來。」
黛玉忙道:「竟有此事?怎麼不早說,明兒我們去看她。」
林如海和史鼐一文一武,因是親戚的緣故,又有從前林如海說過的話,所以兩家來往親密,聽說湘雪不好,黛玉自然關心非常。
湘雲道:「既然姐姐這麼說,我回去告訴二妹妹。」
迎春在旁邊道:「我和四妹妹也去。」
惜春點了點頭,她雖待人極冷,卻知好歹,迎春一心一意為她,她心裡都明白,也知道迎春想帶自己在外面多多走動,她也認得湘雪,湘雪不好,不去看卻是自己無情了。
湘雲聽了,一一應是。
自從和衛將軍家定了親,被拘在家裡做活,湘雲又要做襲人托的活計,每每做到三更,有苦無處訴,她卻也知道自己的親事極好,所以對此並無抱怨,憑品級的話,迎春嫁的還不如自己呢,探春和惜春更不必說了,衛將軍位列三品,衛若蘭也是嫡長子。
黛玉見湘雲性情爽朗,言語禮數有度,身上穿戴的也都十分體面,心知史鼐夫人並沒有苛待她,倒是對史鼐夫人更添了幾分敬重。
不止黛玉如此想,其他人亦是如此。
在前廳的諸位王妃夫人誰不是眼明心亮的人物,因此和史鼐夫人相談甚歡,打聽湘雪的年紀,侄女尚且如此進退有度,何況親生女兒。湘雪年紀卻要小兩歲,史鼐夫人並不急著給她相看人家,何況史鼐封侯,湘雪便是侯爺之女,又是父母雙全,比湘雲更容易說親。雖然按著規矩,湘雪的夫家理應低於湘雲,但是先論父職,反倒是湘雪的夫家高於湘雲才是。
史鼐夫人自然想給女兒尋一門好親事,但是思量到湘雲的性子,若是湘雪的夫家比湘雲的好,指不定如何揣測自己不安好心呢,好的留給女兒,苛刻了侄女,倒不如給湘雪擇文臣之家,品級比衛將軍低也使得,別人縱然想挑剔,也挑剔不出來。
史鼐夫人將心思暗暗透露出來,其他人心中會意,當即就在想誰家公子相配。湘雪雖說被稱為二姑娘,但卻是史鼐的嫡長女,人盡皆知。
唯獨史湘雲認為自己所得理所當然,平素深怨史鼐夫人太過嚴厲,不以為喜,只不好表白出來,也不敢與人說。寶玉的性子她深知,半點兒不敢說,襲人雖然和她好,卻是丫頭,唯獨寶釵最得自己心意,偏生又離了榮國府,也沒有說話的時候。
想起寶玉因黛玉所受的委屈,湘雲為他深感不服,向黛玉道:「八月初三是老祖宗的壽辰,姐姐的壽禮可預備好了?等到那日,咱們在老祖宗家裡還能相見呢!」
聽聞此言,黛玉面色一淡。雖說賈母待自己一如既往,東西給了極多,但是寶玉那日的舉動她卻沒有忘記,她是諒解了寶玉,知道他是無心之失,但是寶玉畢竟是咒了父母,故不願意再見,免得平白無故再生是非,因此早就打算到時候托病不去,笑道:「壽禮自然是早就備好的,我們女孩兒家能送什麼?不過是自己親手做的針線罷了。」
湘雲拍手道:「好得很,我也給老祖宗繡了荷包,到時候我們一起給老祖宗拜壽。」
黛玉不置可否地道:「還有一個月呢,到時再說。」
湘雲看了看她的臉色,笑道:「姐姐莫不是還記恨二哥哥罷?二哥哥就是那樣的性子,打小兒如此,倒不是故意的。我知道二哥哥言語不當,可是二哥哥已經受了罰,姐姐就原諒二哥哥罷,再鬧下去,倒是姐姐的不是了。」
黛玉道:「時過境遷的事情,我早忘記了。妹妹今日何出此言?我竟不懂!」
湘雲見她這般,頓時覺得她心胸太也狹小,不如寶釵待人厚道,寶玉本是無心,經他們家渲染,倒成了大過,為了此事,他們家連賈家的門都不進。史湘雲亦是聰明女子,如何聽不出黛玉話裡話外不想去榮國府給賈母拜壽的意思。
迎春眉頭一蹙,輕聲責備道:「寶玉的事情,雲妹妹還是別過問的好。本來就是過去的事情了,妹妹這麼一說,又讓人想起,何必呢?」
湘雲素懼迎春,莫看她平日裡溫溫柔柔,在竇夫人的教導下,胸中自有丘壑,有時候說話可厲害著呢,竟是綿裡藏針的性子,因而聽了這話,嘟囔一句,道:「二哥哥本無辜,受了那麼些罪,我不過是抱打不平罷了,二姐姐作為姐姐,怎麼反倒向著別人?」
湘雲和寶玉自幼一起長大,情分最深,黛玉卻是第二回見,孰輕孰重,在她心裡自然分明。湘雲雖在家中不曾出去,但是賈家常惦記著自己,打發人送果子點心來,留下說話,因而她對賈家發生的事情都知道。
迎春道:「你這話,我就不解了,若是無辜,焉能受罪?現今說這些有什麼趣兒?姑媽家又何曾做了什麼?也沒動寶玉一根手指頭。再說,誰是別人?誰是外人?林妹妹是姑媽嫡親的女兒,老祖宗嫡親的外孫女,那便不是別人,也不是外人。」
湘雲冷笑道:「莫不是因為他們家幫了姐姐家,姐姐就向著林姐姐?」
迎春聽了,登時氣得渾身顫抖。
黛玉有些發怔,她沒想到湘雲竟是這樣的脾氣,在別人家做客說這些,只因寶玉因自己受過?可是誰家的女兒父母被咒了,依然不計前嫌?何況,她確實沒有記恨寶玉,也知此人無心為之,若是記恨了,早命人悄悄痛打一頓了,俞恆送書,也是教其知禮,免得日後再如此,只是寶玉讀書不好,被賈政責打罷了。
清然從前廳回來,她不比黛玉進京不久,故而看人最是明白,瞧見史湘雲,聽了這話,便哼了一聲,她消息靈通,自然知曉賈母曾經向史鼐夫人提過親,史家因此匆匆和衛家定了親,就是怕壞了史湘雲的名聲,偏生史湘雲卻不自知,只當自己是侯府的千金,坦然受之,卻不不思回報。忽見一人走過來,清然遂笑道:「史大姑娘,你別盡想著替別人抱打不平,你家小姑子來了,還不快快見過,好親香親香。」
史湘雲猛地回神,見到衛若梅,登時紅了臉面。
衛將軍家和史家常來往,又是保齡侯史鼐的下屬,眷屬相見時,史鼐夫人也帶湘雲應酬,湘雲見過衛將軍的夫人,也見過衛若蘭的妹子。她原本不覺得如何,此時定了親,再見衛若梅,便覺得有些不自在,忙站了起來。
黛玉因和湘雲並未一起,剛到京城不過數月,並不知湘雲之性,況湘雲原先亦知世事,忌憚於林如海的身份和黛玉將來的夫家,不敢得罪黛玉,誰知不然,方才黛玉倒惱了,但是想著湘雲自幼沒有父母,又是親戚家的女孩兒,黛玉也不和她一般計較,聽清然如此說,起身挽著她道:「姐姐也太促狹了,別把史大妹妹臊得沒處躲了。」
又笑向衛若梅道:「衛妹妹,今兒怎麼來得這樣遲?」
文武殊途,衛若梅本不在黛玉素日結交的手帕交之內,便是迎春也不是,不過迎春和惜春乃是親戚家的姊妹,卻又更親密一些,因而和衛若梅只是認識,而非熟識。不過東平王妃崇尚節儉,又非整壽,便只設宴兩日,故而都來了。
衛若梅和惜春年紀一樣大小,人卻伶俐非常,笑著與眾人見禮,方答道:「路上的馬車壞了轅子,這才耽誤了,先前已跟家母向王妃賠過罪了。」
黛玉忙道:「可是行時壞了的?別撞著了。」
衛若梅聽出她語氣裡的關懷之意,心裡一熱,笑道:「姐姐不必擔心,雖說轅子是猛然斷了的,幸虧車行不快,又有家母替我擋著,故只撞著肘尖了。」
安和郡主已得了消息,命人去取藥,走過來對衛若梅道:「想來你們來時,並沒有帶藥,快隨我去敷藥,叫人把淤青揉散開了,好得快些。」說著,又向眾人告罪,方帶著衛若梅去更衣退居之所,打理妥當回來。
彼時偏廳中正熱鬧,問黛玉髮髻上插的簪子在哪裡做的,只覺得通透無暇,十分美貌。
清然笑道:「你們問她?不如問俞公爺去!」
她們雖然都是閨閣女兒,但是閨閣之中言談笑語卻非十分肅整,時常在長輩不在時打趣彼此,何況十二三歲往上年紀的多已定了親,便是沒定親的,年紀也不小了,聞得劉清然此語,不禁笑道:「原來如此!」
黛玉不禁飛紅了兩腮,道:「聽她貧嘴爛舌地瞎說,你們竟還當真了!」
說著,又指著劉清然道:「你別來笑我,明兒也有你的呢!」
安和郡主笑道:「清然姐姐又來笑話別人,仔細明兒林妹妹也笑話你。」
衛若梅因先前黛玉的關懷,又見她雖是一品大員之女,言語卻溫柔,便岔開話題,指著黛玉腰間繫著的宮絛,道:「林姐姐這絛子打得好,讓我瞧瞧如何打可好?」
黛玉含笑點頭,兩人便湊到一處說絛子了。
片刻後,聽說前面開席了,她們方隨著安和郡主起身,宴畢更衣,回來都坐著看戲。與此同時,宴請官客處卻也是推杯換盞,觥籌交錯,熱鬧得不得了。林如海冷眼看著賈政和顧明經由賈雨村引見而一見如故,相談甚歡。
作者有話要說:熬夜後遺症,夜熬了,文刪了,等於白寫,悲催,負債纍纍,屈指一算,五更啊,不知何時補償完,嚶嚶嚶
送上十八般武器,都來批評教育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