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赦一房和賈政一房早已沒什麼情分了,自從賈赦獨門別院開了黑油大門後,除了梨香院走夾道外,餘者都從黑油大門進出,即便是竇夫人過去請安,也都是坐車過去,然後坐車回來,兩家各過各的日子,許多人心照不宣。又因賈璉年紀輕輕就白得了舉人功名,賈珠卻仍在苦讀,情分愈淡,若不是賈母猶在,賈赦早就要求分家了。
這麼些年下來,兩家面上雖和氣,在賈母跟前說話行事卻是針鋒相對,尤其是大房,竇夫人和賈璉、陳嬌嬌夫婦恨不得立刻因此分家,因此陳嬌嬌說話毫無避諱。
賈政一房並不想和大房作對,畢竟分了家,他們沒有任何好處,只能步步退讓。
因此,大房行事往往讓人覺得大房未免有些咄咄逼人。
陳嬌嬌偶然有一回聽到下人嚼舌根,得知這般說法後,她頓時冷笑不已,鳩佔鵲巢的成了旁人同情憐憫受到他們大房欺凌的好人,他們這一房名正言順的榮國府之主只因不忿二房管家,卻成了惡人,忒會顛倒是非了。
聽了陳嬌嬌的話,王夫人面色微微一變,旋即笑道:「這是怎麼說?先大太太的陪嫁之物落在周瑞家的手裡了?我竟不知道。難道周瑞家的瞞著我做了什麼事情不成?璉兒媳婦,這件事的來龍去脈你只管跟我說明白了,我回去打發她去給你們磕頭賠罪。這對鐲子你收回去,周瑞家的有了不是,哪能讓你拿首飾給她的道理?」
陳嬌嬌微笑道:「哪裡是周瑞家的不是,該怨我們趙嬤嬤才是,怨趙嬤嬤別的鐲子不戴,偏戴著先婆婆的陪嫁之物招搖,周瑞家的看上了,誇讚不絕,又有人起哄,不經趙嬤嬤同意就褪了去。因此,這一回我們太太好生說了趙嬤嬤一頓,命我將鐲子找回來。」
竇夫人訓斥趙嬤嬤的事兒沒有發生,甚至竇夫人至今還不知道此事,陳嬌嬌只借其名罷了。她們婆媳二人都是極聰明,又都極親密的人,常常借彼此的名兒便宜行事,橫豎都是為了他們大房,自己人替自己頂替算不得什麼要緊事,就算王夫人去問竇夫人,竇夫人定然一口應承下來說是她吩咐陳嬌嬌的,絕不會讓外人挑出不是。
聽陳嬌嬌說是周瑞家的看上趙嬤嬤戴的李夫人遺物強奪了去,饒是王夫人好似木頭人一般,此時忍不住紅了臉,暗暗惱恨周瑞家的好事不做,偏留下把柄給大房。早在懷了寶玉那一年自己主僕就留了極大的把柄給大房,周瑞家的竟然不經心些。
寶玉等人都皺了皺眉,看向陳嬌嬌,不明白她為了區區一個鐲子何以如此。
賈母往後靠了靠,一手拍著寶玉,一面道:「這是怎麼一回事兒?璉兒媳婦你跟我說,我說了給你做主就給你做主。一個奴才罷了,還叫主子低聲下氣不成?別說周瑞家的拿走了你先婆婆的鐲子,便不是,你開口了,她就得恭恭敬敬地把鐲子送上來。」
賈母這話聽得陳嬌嬌嫣然一笑,道:「聽老祖宗說的,好像我們仗勢欺人故意挑事似的,不是自己的東西我要來做什麼?我們家又不是沒有這些。再說了,沒有主子問奴才要東西的道理。因此今兒個特特拿我自己的鐲子換回先婆婆的遺物。我這鐲子雖不如先婆婆鐲子上的珠子重,到底比尋常的還重些,只是工藝不同,份量差不多,想來不會叫周瑞家的吃了虧。」
迎春本是陳嬌嬌的小姑子,湘雲是外姓親戚,惜春年紀小,探春笑道:「想來是周瑞家的瞞著太太呢,這些下人總是狐假虎威的多。二嫂子別急,太太問明白了,知道周瑞家的做所作為,定會還二嫂子一個公道。」
聽了探春的話,陳嬌嬌不由得看了她一眼,王夫人面色也和緩了些,對陳嬌嬌道:「三丫頭說得極是,這些事我一無所知。既然周瑞家的做了這些事,我便罰她三個月的月錢,再叫她去給你和璉兒磕頭賠罪,送上先大太太的陪嫁之物。」
陳嬌嬌暗暗冷笑,難怪他們大房在竇夫人進門前,從來就沒鬥過二房,聽聽這些話,一個個話裡話外都護著王夫人,此時此刻賈母和王夫人這對婆媳之間哪有嫌隙?而王夫人哪裡就是別人嘴裡的木頭人了?言語機智比別人強得多,一句罰周瑞家的三個月月錢就絕了別人繼續懲罰周瑞家的了,她已經罰過周瑞家的,別人再罰,就是別人的不是了。
賈母挑眉一笑,慢條斯理地開口,道:「我說是什麼要緊事要緊東西,就是一對兒鐲子,咱們是一家人,為這一點子小事生氣,我可就惱了。」
陳嬌嬌進門二年以來,明白僅憑此事,影響不到王夫人絲毫,賈母最疼寶玉,焉能讓王夫人出事。當年賈赦夫婦揭破王夫人做下的那些事,何曾見到賈母有絲毫作為?賈母的話完全在她意料之中,不禁笑道:「孫媳只想拿回婆婆的遺物罷了。」
賈母誇讚道:「這才是孝順的好孩子,咱們這樣人家,很不該計較這些小事。」
說畢,向王夫人開口道:「你侄媳婦心胸寬闊不計較,但是周瑞家的做出這樣的事情,實在是太貪婪了些,連別人手腕上戴的鐲子都眼熱,你總得給你侄媳婦一個交代。」
王夫人忙道:「老太太放心,我理會得。」
陳嬌嬌心中愈冷,莫怪賈赦對賈母心懷不滿,單憑此事便知道賈母如何偏心了。幸虧賈璉早就和她交了底,說過榮國府如今入不敷出的窘狀,橫豎早已還了幾十萬兩虧空,榮國府基業雖多,可是賈璉有心自己掙前程,得了即喜,不得亦無悲。她將蝦須鐲遞在王夫人跟前,面上笑容如初,道:「那就請二嬸娘將這鐲子給了周瑞家的,明兒把那鐲子給我罷。」
王夫人嗔道:「我說過幾次了,怎能叫你拿鐲子來換?快拿回去,你再這麼著,讓我如何自處?我原真心實意地讓周瑞家的來賠不是,你如此,豈不是讓外人都說我是非不分?」
陳嬌嬌暗想,本就是包庇周瑞家的,哪裡就是是非分明?
寶玉坐在賈母身邊,和湘雲笑鬧了一陣子,聽了這些話,走到陳嬌嬌跟前,作揖道:「雖然是周姐姐的不是,和太太不相干,但周姐姐是太太的人,太太滿心的歉意說不出口,我在這裡替太太給嫂子賠個不是,好嫂子,竟是別生氣了。」
在榮國府裡寶玉是第一人,除了賈政對他橫眉怒目外,別人誰敢給寶玉委屈受?同輩之人即使陳嬌嬌是嫂子,輕易也不敢受禮,尤其是當著賈母的面兒,忙閃身避開,又還了一禮,道:「哪能當得起寶兄弟替二嬸娘賠禮?快別如此,竟是折了我的壽。老太太原說了,一個鐲子罷了,一點子小事,很不必計較,我已不計較了。」
寶玉笑道:「我那裡有好些金銀鐲子呢,嫂子若喜歡,只管挑去。」
陳嬌嬌淡淡一笑,道:「難道我還缺鐲子不成?」
她情不自禁地看了寶玉一眼,好好的爺們,身邊怎麼有釵環珠釧?她本道寶玉喜吃胭脂的行為已經格外奇詭了,原來還愛這些。瞧了瞧寶玉身邊的襲人等丫鬟,陳嬌嬌登時了悟,必然都是討這些丫頭們的歡喜了。別人家都是姑娘千嬌萬寵,身邊二三十個丫頭婆子服侍,在榮國府裡卻是顛倒過來了,寶玉身邊二三十個丫頭婆子,而三春姊妹身邊大小只有兩個大丫頭和四五個灑掃房屋來往使役的小丫頭,外加四個教引嬤嬤,一個乳母,餘者再也沒有了。
湘雲笑嘻嘻地說道:「二嫂子自然不缺鐲子,只不過二哥哥也是一番好意。二哥哥最厭那些婆子,果然是不好的,做出這些事來,惹得二嫂子生這麼些氣。」
聽了她這話,陳嬌嬌望她一眼,沒有言語。
迎春道:「嫂子想找回先太太的遺物,本心是極好的,拿鐲子換,才是咱們家的體統,若是嫂子不拿這鐲子出來,傳出去倒叫外人小瞧嫂子了。因此,嫂子這鐲子太太只管收下,回頭打發人把我們先太太的東西還給哥哥嫂子便是,也是皆大歡喜的事兒。」
陳嬌嬌笑開了臉,道:「正是這麼個道理。」
史湘雲挽了挽衣袖,伸手羞迎春,道:「這時候倒是顯得你們姑嫂親密了。」
迎春性子溫柔,雖不愛與人計較,卻也不願平白受人如此言語,輕笑道:「我們本就是極親的姑嫂,幾時不曾親近過了?雲妹妹這話好沒道理。」
陳嬌嬌笑道:「正是,姑嫂本就是極親密的,難道史大姑娘將來和叔嬸哥嫂不親不成?」史湘雲之父雖是長兄,但是葉氏進門多年才得史湘雲,反倒是史鼐在史湘雲之前有了兒子,女兒卻比史湘雲小一些,因此史鼐之子是史湘雲堂兄。
陳嬌嬌素知史湘雲和叔嬸不親,故有此語。
史湘雲聽了,頓時低頭不語。
史湘雲住在賈母這裡比迎春住的時間還長些,賈母疼她遠勝迎春、探春、惜春三姐妹,在賈府中的地位僅次於寶玉。竇夫人和陳嬌嬌在東院當家作主,雖然迎春仍舊住在這裡,但是她們婆媳二人三不五時地接迎春回東院,按年紀迎春已經九歲,再過二三年議親,許多事情都該學將起來了,不能只陪賈母解悶兒。
陳嬌嬌很不解賈母的心思,三春姐妹在她這裡,都是只跟著李紈誦讀針黹,所謂上學,只是認得幾個字,餘者一概沒有教導過,雖有教引嬤嬤,實際上也沒教過什麼。
陳嬌嬌頗喜迎春溫柔嫻靜的性子,從來不和人紅臉,吃穿住行只有盡讓的,有這樣的小姑子,做長嫂的放心,沒有煩惱的時候,也沒有爭吵的事兒,她又是竇夫人親自撫養長大的,情分非比尋常,自然都盼著迎春平平安安地長大,安安穩穩地嫁人。
迎春不是不知好歹的人,母親嫂子如何待她,她心裡明白,感激得很,早就憂心竇夫人的病情了,幾次想去侍疾,偏生賈母這邊走不開,只得暗暗忍住。今日陳嬌嬌為了鐲子過來,探春比自己年幼,尚且替王夫人說話,她難道不能護著自家嫂子?因此方有上面等語。她久住賈母院中,許多事看在眼裡,只是不說出口罷了。
賈母道:「雲丫頭還沒嫂子呢,說這些做什麼?別牽扯其他人。」
陳嬌嬌笑著稱是,迎春也站起來答應了。
最終,陳嬌嬌到底沒收回蝦須鐲,直接放在了王夫人椅子旁的小几上。以鐲換鐲,傳出去她的名聲也好聽,她可不想因捨不得蝦須鐲就落個臭名。王夫人說她的,自己做自己的,蝦須鐲自己放在這裡了,給不給周瑞家的都由王夫人做主。倘若自己如此舉動還有人說自家橫行霸道,那她就真真是無話可說了。
服侍賈母並寶玉湘雲三春等吃完飯,陳嬌嬌別過眾人就回梨香院了。
望著陳嬌嬌的背影,賈母輕輕歎了一口氣,她想著一家人和和氣氣地過日子,怎麼就這麼難呢?她原本還當陳嬌嬌是個穩重的,如今看來,也是個不省心的。進門二年,沒少附和著竇夫人,處處挑王夫人的不是,對此,賈母看在眼裡,並不在意,橫豎不能讓王夫人一家獨大,該讓人壓一壓,但是長久如此,闔府不睦,這就不妥了,難免對寶玉不好。
賈母忽然想起鳳姐的為人來,那樣伶俐知趣的人物,常常討自己歡喜,如今又生了一女,福分比陳嬌嬌大,若是當初進了門,必然聽自己的話,亦不會和嫡親的古墓王夫人鬧得如此不好看。一念及此,賈母竟有些後悔了。
迎春等姐妹皆不知賈母所想,恐賈母惱了陳嬌嬌,忙上來湊趣解勸。
寶玉最是個憐香惜玉的,他本不喜周瑞家的那些被男人熏染了的老婆子,倒替陳嬌嬌說情,不一會就哄得賈母眉開眼笑,一時又想到賈敏這回竟時隔數月不回信,寶玉和黛玉的事兒一點影兒都沒有,賈母不禁長歎一聲,稍覺落寞。
湘雲笑道:「老祖宗想什麼呢?說出來叫我們聽聽,好替老祖宗想法兒。」
寶玉關心賈母,亦有此問。
賈母看了他們一眼,忽而一笑,道:「我想你們姑媽和表妹了,一晃眼,就是十幾年,天各一方的,不知道現今是什麼模樣兒。」
寶玉聽不得姊妹二字,聞言忙問道:「姑媽家的表妹,可是老祖宗說的生在花朝節的那位妹妹?花朝節是百花的生日,最是清雅不過的了,可見林妹妹必然是極靈透的人物,我竟是想見見呢,不知道比咱們家的姐妹如何。老祖宗,快打發人去接林妹妹來罷,咱們家姐妹這樣多,一處吃,一處睡,一起上學讀書,何等自在。」
賈母笑道:「我倒是想接,只是你姑媽姑爹捨不得叫她遠離家鄉父母。」她最疼的女兒是賈敏,最疼的孫子是寶玉,樂得看兩個玉兒結親,自己一輩子的事情都完了。
寶玉依偎在她懷裡,道:「這有何難,讓姑爹也進京就是。」
湘雲聽了,指著他道:「二哥哥你快別妄想了,官員陞遷,哪裡能是老祖宗做主的?再說了,我們陪著你頑不夠?淨想著別人,我不理你了。」湘雲自小同寶玉一處吃睡,親密友愛比別個不同,今見他又對別人如此,心裡十分不悅。
寶玉忙走過來作揖,道:「好妹妹,我心裡惦記著你呢,哪裡能忘了你。」
湘雲不理,待寶玉賠了半日的不是,方回嗔作喜,一時復舊如初。
賈母卻想著上回催促賈敏回京一見不得,反而是林睿替她前來,惹得許多人家動心,意欲結親,這回不知如何了,自己受楊太太央求,寫信說和,不知道賈敏願意不願意。依賈母所想,林家和楊家這門親事是極好的,楊家和各家連絡有親,對林家也有好處不是?
楊家已來打聽了幾次,聞得賈敏還沒回音,暗地裡失望不已。
不提賈母又想到了什麼事,陳嬌嬌回到梨香院,換完衣服,又去東院。在賈母房中光聽王夫人一口一個叫周瑞家的賠不是,偏生沒見到周瑞家的蹤影,她立即明白王夫人不願讓周瑞家的出現在賈母跟前。周瑞家的畢竟是王夫人的陪房,她在賈母跟前向自己磕頭請罪,於她面子上不好看,所以說得好聽,卻不付諸行動。
彼時賈璉上學未回,賈赦和竇夫人正看著賈芾,賈芾睡得正香,奶娘為難地站在一旁,賈赦卻是寸步不離地守著,同竇夫人低聲說話,見陳嬌嬌進來,竇夫人順口問道:「那邊有什麼事沒有?我今兒沒去伺候老太太,老太太可惱了?」
陳嬌嬌道:「怕是沒惱太太,惱了我。」她今兒在眾人跟前提起此事,雖未傷及王夫人什麼,卻讓她很是失了些顏面,賈母最愛府裡花團錦簇一副太平景象,未必不會惱自己。
竇夫人問明緣故,冷眼看著賈赦神色隨之黯淡。
賈赦素知賈母偏心,不過身為人子,總是希望母親有朝一日能做到一碗水端平,可是府裡發生的樁樁件件,哪怕王夫人做了不法之事,賈母都沒有任何處置,反倒厭惡自己常和小老婆喝酒取樂,憑他有多少孝心,也都因此磨沒了。
賈赦心灰意冷地對陳嬌嬌道:「我老了,許多事都是你們做主,現今咱們家齊全得很,父母兒女孫子三代同堂,關著門過日子倒清靜,你們很不必再期盼從那裡得到什麼,我也不期盼了,幾十萬虧空都還了,以府裡的花銷,真當還能幾輩子富貴不成?我看,以老太太的想法,府裡一切都是寶玉的,早把咱們一家忘在腦子後頭了。」
陳嬌嬌聽了,連聲應是。
她倒是巴不得分家,知道賈赦夫婦和賈璉亦如此,可惜她知道這話出口後,勢必得罪所有人,父母在,不分家,雖非律法,卻成常事,若因自己而分家,自己可就是臭名遠揚了。
陳嬌嬌走後,竇夫人問賈赦道:「聽聽,都是什麼事兒,分家了才能正經清靜呢。」
賈赦滿面嘲諷,道:「我何嘗不知這個道理?可是你想想,除了咱們家,誰願意分家?分了家,他們還怎麼住在榮禧堂?分了家,他們還怎麼當家作主?再說,老太太還在,咱們若是鬧分家,一個不孝之名穩穩妥妥地落在咱們頭上,將來子孫的前程可怎麼好?我是不必在意,可是璉兒從科甲出身,芾哥兒將來也如此,不能留這樣不好的名聲。」
賈母偏心理所當然,兒子忤逆便是不孝,明知二房竊居正房,不尊長幼,但是賈母護著,賈赦便不能告狀,哪怕賈母做了極大的惡事,於大房不好,去告了她,賈赦便是忤逆不孝,先犯了律法。竇夫人自明其理,歎息不語。
卻說王夫人從賈母房裡出來回到自己院中,立時吩咐金釧道:「叫周瑞家的過來!」
金釧適才陪著王夫人在賈母那裡伺候,來龍去脈都聽在耳中,看在眼內,聞言,知曉王夫人惱了,畢竟在陳嬌嬌跟前失了顏面,忙親自跑去找周瑞家的。
周瑞家住在後院一帶下人群房中,不過周瑞夫婦在賈家極有體面,所以住的是獨門別院,和後門相鄰,正房三間,還雇了一個小丫頭和一個婆子服侍,周瑞家的正在家和周瑞吃酒,見金釧過來,忙笑道:「金釧姑娘來了,快請坐下吃一盅。」
金釧不過十歲年紀,是榮國府的家生子,模樣是王夫人所喜的粗粗笨笨,實際上也是一二等,心裡又細緻伶俐,小小年紀便做了王夫人的貼身丫頭,在王夫人房中的勢力不下於賈母身邊的鴛鴦。她似笑非笑地看了周瑞家的一眼,死死地盯著她腕上的鐲子看了看,果然別緻好看,難怪周瑞家的不顧體面硬是從趙嬤嬤手裡強搶了來。看畢,金釧道:「我說周媽媽竟是早些去太太房裡要緊,太太今兒可惱得很,去得晚了,咱們都落不得好處。」
一席話慌得周瑞家的忙站起來,拉著她的手,道:「我的好姑娘,快跟我說說為的是什麼,叫我心裡有數,明兒在太太跟前,我也替你說好話兒。」
金釧細想不錯,周瑞家的今日雖讓王夫人不悅,可是王夫人說罰她三個月的月錢,自己就明白王夫人依然信任周瑞家的,意欲護著她,遂一五一十地說明,等到她們到王夫人後門時,周瑞家的已經清楚所有來龍去脈了。
周瑞家的看了看腕上的鐲子,狠了狠心,褪下來,捧在手心裡,走進去就給王夫人磕頭,涕淚交加地道:「若知道這是先大太太的東西,打死我我也不敢看中了。叫太太在老太太跟前失了顏面,都是我的不是。」周瑞家的其實很不捨這對鐲子,上頭打的鳳極為精巧,展翅欲飛,和宮裡的東西都不差什麼。周瑞家的自恃富貴,很是喜歡戴著這副鐲子出去讓人羨慕,原本料想以趙嬤嬤的身份不敢張揚,沒想到竟然是李夫人的陪嫁,陳嬌嬌替她出頭。
王夫人靜靜看了她一會,臉上閃過一絲疲憊,擺手道:「你起來罷,哭什麼?我知道非你之過,不過是那邊瞧咱們不順眼,故意挑出事端來,好叫老太太對咱們不喜。只是他們不明白寶玉在老太太心中的地位,所有動作都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說到這裡,王夫人呆板的面容上隨後又掠過一絲極淡的得意之色。她這一輩子最得意的便是養了三個好兒女,長子讀書有成,長女進宮替家裡博富貴,幼子天生異象,比別人家的孩子強了十幾倍,娘家又有權勢,誰都比不得她富貴雙全。
周瑞家的聽了,連忙站起身,恭維道:「那是當然,咱們寶哥兒本就是來歷不凡的,別說老太太了,就是老爺太太何嘗不是疼得心肝兒似的。」
王夫人道:「話雖如此,這事是你惹出來的,你須得過去磕頭賠罪。」
周瑞家的畢恭畢敬地道:「太太放心,一人做事一人當,我知道該如何做。」
她戀戀不捨地看了鐲子一眼,夜裡起來摩挲幾次,第二日一早捧著鐲子去梨香院磕頭。
陳嬌嬌和賈璉正在梳洗,聞聲冷笑,對杏兒道:「捧著來?怕是盡人皆知了罷?鐲子是從趙嬤嬤手裡搶了去的,叫她去給趙嬤嬤磕頭賠罪去!」趙嬤嬤雖是下人,卻是他們家的下人,真當他們家的下人是軟柿子不成?他們夫婦也該給自家的下人長長臉了。
杏兒抿嘴一笑,出去傳話。
賈母和王夫人都想著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陳嬌嬌冷笑,別當他們是敢怒不敢言的。
周瑞家的只得忍氣吞聲地去給趙嬤嬤賠罪,趙嬤嬤微笑領了。經此一事,榮國府下人都說東院璉二奶奶是個厲害人物,再沒有誰敢怠慢欺辱東院和梨香院兩處的丫頭婆子,在之前,他們只顧著討好榮國府裡的,很是都疏忽了東院。
榮國府如何,林家沒人在意,賈敏去姑蘇之前就收到了賈母的書信,說的無非就是兩個玉兒的事,以及說楊茹如何好,根基門第權勢富貴人品模樣和林睿如何相配等等,惱得賈敏什麼似的,不僅沒有同林如海提起,甚至連書信都不曾回就去姑蘇了。四月份她從姑蘇回來,接到賈璉報喜的書信,倒是替他歡喜非常。
林如海看著茜紗窗外的芭蕉如蠟,聽了賈敏的話,卻關心賈敏的身體。
賈敏笑道:「我不懂老爺在擔心什麼,我好得很,大夫都說沒有一點兒不好,我路上勞累了這麼些日子,瞧著倒比幾個丫頭還精神。」
林如海微微放心,道:「你這是人逢喜事精神爽。」
賈敏想了想,笑道:「這倒是。我在姑蘇真真是得了咱們睿兒的光彩,每日來拜見的人絡繹不絕,哪個不誇咱們睿兒?說咱們教導有方,送兒子去書院讀書的更多了,十家裡有八家願意送去,剩下那二家是捨不得兒孫吃苦。」
林如海卻道:「我早說過,木秀於林風必摧之,該把睿兒的風頭壓一壓。」
賈敏神色凝重,點頭歎道:「我歡喜得太過了,倒忘記了老爺的話,竟依舊留他一人在姑蘇和人時常相聚,高談闊論。既這麼著,咱們先接睿兒回來住些日子,等那邊沒人在留心這個了,再送他回去讀書如何?橫豎現今恆兒都在揚州,他們兄弟兩個作伴倒好。」
林如海正有此意,當即命人去接。
賈敏暫息了得意之心,左右不見黛玉和林智,不禁問道:「玉兒和智兒呢?我回來半日了,竟沒見他們。」若在平常,他們姐弟兩個早就攜手過來了,畢竟這一別就是兩三個月。
林如海又笑又歎,道:「上月恆兒過來道謝,恆兒考中了第九名,玉兒要了考試的題目來做文章,她原是學四書五經的,已經開始破題作文了,自恃奇才,認為自己做得,費了好半夜工夫果然做了出來,次日我回來一看,批得她一無是處,告訴她說,若是她去,別說榜上有名了,怕還不如尋常人做得好,她便氣哭了。」
黛玉天資極佳,林如海深知,但是終究是凡俗之人,即使六七歲年紀比常人聰穎,卻非鬼才,因此題目答得不好。林如海意欲壓住她這份傲氣,嘴裡沒有誇讚之語。
林如海不願意自己的兒女自視甚高,教導上十分用心。
黛玉辛辛苦苦好容易做的文章被林如海批得體無完膚,登時傷心不已,她那夜做題不曾好睡,次日便覺得鼻塞聲重,再聽林如海此語,當即病倒了,正臥病在床。俞恆懊惱不已,每日都來探望,暗暗後悔不該把題目給她,讓她勞神,還不得好。
黛玉這一病就是月餘,病情倒不重,只是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恰逢換季,她咳嗽得厲害了些,又覺得自己的才氣不過如此。病中她已央求俞恆默寫了自己考試做的文章,一比,果然是差之千里,因此就更傷心了,悶悶不樂地說外人誇讚她的話都是哄她的,沒一句實話,若是旁人告訴她不過如此,她也不會自覺比旁人厲害了。
黛玉病時,林智天天陪伴枕畔,頗為勞累,賈敏到家時,他們姐弟二人正睡著,林如海心疼兒女,就沒讓人叫醒他們起來迎接賈敏回來。
賈敏聽完這些,起身就要去看他們,嘴裡嗔道:「玉兒才多大,老爺就說這些?等她再大些,教導不遲。從前我就說老爺教玉兒的,她能懂多少?別是揠苗助長。現今可好,她受到了這樣的打擊,日後如何是好?」
林如海扶著她的手一同往黛玉房中走去,笑道:「早些讓她知道厲害才好,人生哪能一帆風順?別一副天下她第一的模樣才好。此時早知,總比晚知道強。咱們家的兒女都是極聰穎,可是若因此恃才傲物就不好了。咱們就這麼一個女兒,須得教導得更出挑些,這樣才好挑人家,而非別人家挑她。玉兒身子本弱,這一點是各家極忌諱的,雖說能調理好,但是議親往往極早,只好在別的上頭用心,叫人挑不出短處。」
賈敏搖頭道:「哪家小姐不是如此?我瞧她們只比咱們玉兒略強些,個個嬌生慣養,遊園便是走動了,餘者一應不必勞累,也是三災八難的多,倒是那些時常勞作的莊稼媳婦,才稱得上是身強體壯。咱們也沒有讓女兒去勞作的道理。」
周圍人等聽了這話,不由得都笑了。
林如海亦道:「你見到了多少莊稼媳婦?倒知道這些?」
賈敏得意地道:「我見了許多呢,這回,因同睿兒提起宋婆一事,睿兒大受震動,極懂事地要去鄉下看看,說是瞭解民生。我們沒去自家的莊子,選了一處山村,去了幾日才算明白,莊稼人辛苦非我等所能想像得到。倒是她們媳婦丫頭們都能做活,力氣不比男人小,一百來斤的東西輕而易舉地就就能扛起來,聽說,若是吃得飽了,一年到頭極少生病。」
說話間到了黛玉房中,茜紗窗開,鮫綃帳動,睡在其內的黛玉若隱若現,細看,旁邊還有一張晶瑩如玉的面龐,卻是林智,蓋著紗衾,手裡攥著黛玉一縷青絲,亦睡得正香。
白鷺放下手裡的針線,過來挽起紗帳,掛在兩側的銅鉤上,輕聲道:「姑娘今日倒好些。」
林如海和賈敏看了一回,又見黛玉枕畔還放著書,賈敏橫了林如海一眼,伸手拿起翻開,是春秋,她便遞給雪雁,囑咐道:「姑娘尚未痊癒,別叫她看書勞了神,等她好了,什麼書看不得?她讀這些書,為的是明理,可不是去參加科舉考試,做得再好有什麼用?」
諸位丫鬟聽了,抿嘴一笑。
黛玉的奇才並不限於閨閣之中,林如海不肯拘束她和凡俗女子一般,格外溺愛,賈敏雖然欣喜丈夫疼愛女兒之心,但是畢竟她是閨閣女子,難免覺得有些出格,不過若是教養得當,倒無不妥,故不如何反對。
黛玉醒來時,已近傍晚了,窗外天際雲如火燒,絢麗非常。
黛玉起身走到窗前,道:「這樣好看的景,不知道映著原野該當如何。」
吹墨洗硯等人尚未言語,便見林智揉著眼睛坐起身,扭頭看到黛玉方才放心,道:「等姐姐大好了,我陪姐姐出去看。」
黛玉點頭稱是,等人送水上來洗漱,冷不防聽雪雁道:「太太回來了。」
姐弟二人聞聽此語,大喜過望,忙忙地梳洗完畢,匆匆就往上房走去,果然見到賈敏正同林如海說話,說到京城中諸事,看見一雙兒女過來,賈敏忙止住話題,笑道:「玉兒醒了?智兒倒是好弟弟,這樣陪著姐姐。」
姐弟行過禮,湊到賈敏跟前,黛玉道:「媽,爹爹說我文章做得不好。」
賈敏頓時莞爾,摟著她道:「明兒見了你父親的文章,咱們也說他做得不好。」
黛玉蹙起眉頭,歎了一口氣,道:「那不行。爹爹的詩詞文章都是最好的,我怎麼能因自己做得不好,就說爹爹的不好呢?我日後還要隨爹爹好生學習。俞哥哥說了,我現在年紀還小,等我長大了,文章就做得好了。」
林如海不禁道:「恆兒的話你怎麼就聽進去了?」
黛玉想了想,道:「爹爹說我的文章做得不好,我也聽進去了,俞哥哥說得也有道理,我自然也聽。難道俞哥哥說得不對?若是不對,我就不聽了。」
賈敏笑看了林如海一眼,道:「行了,老爺多大的人了,還計較這些。」
一家四人只差林睿,過了幾日,林睿方回來,一家團聚,黛玉和林智尤其歡喜。林睿一朝進學,有一些春風得意馬蹄疾的味道,面上亦有洋洋得意之色,林如海卻是叫來好生說了他幾句,林睿一聽,狂傲之氣盡收,行事漸漸穩重起來。
近來俞老太太身體欠安,俞恆侍疾床前,方不曾回姑蘇,聞得林睿回來,自覺歡喜,待俞老太太痊癒後,常去林家同林睿切磋,等到六七月,已沒人再說他們考中秀才的事情,他們方偶爾隨林如海出門應酬。
此時賈敏康健如昔,平安度過上輩子亡故之日,林如海真正地放下心。他最擔心的便是自己家人,今見妻兒無事,說不盡的滿心歡喜。
賈敏不明白林如海怎地如此看重自己身體好壞,見他不再如此,也鬆了一口氣。
不久,京都奏准起復舊員的消息傳來江南,許多人四下尋找門路,林如海因郭拂仙早就起復了,本不多加留意,不久卻聽說賈雨村懇求東家甄應嘉,甄家因在江南,對京都之事不如賈家,便書信一封,薦舉賈雨村過去投奔,一應打點使費皆出自甄家。
林如海微微一歎,兜兜轉轉這麼些年,沒想到賈雨村的起復還是求到了賈家門上。
賈政本就喜讀書人,禮賢下士,扶弱救貧,極有祖父遺風,見到賈雨村,自是喜歡得不得了,果然竭力相助,很快便替他謀了個復職候缺。
賈政雖不管事,近來頗聽周瑞夫婦所為,很是仗勢欺人,不知何人傳遞到他耳中,說周瑞霸佔鄉民良田,又說周瑞家的如何強取豪奪,賈政面上無光,回來便向王夫人發了一頓脾氣,只命將周瑞家的打出去,說是玷辱了祖宗門風。王夫人最倚重周瑞家的,如何願意?何況此事早就過去了,怎地重新提起?但見賈政大怒,只得忍住氣解勸,好說歹說,方留下了周瑞夫婦,只是因賈政之命,到底打了周瑞家的二十板子,革除了周瑞的差事。
賈赦聽說,冷笑一聲,他就是料到了賈政的性子才命人傳到賈政跟前,果然,上回王夫人包庇周瑞家的,現今捅到賈政跟前,賈政義正言辭地處理了周瑞家的。
賈璉和陳嬌嬌面面相覷,實沒想到是賈赦所為。
晚間在枕畔,陳嬌嬌笑道:「我在老太太跟前說了那麼些話,都沒能懲處了周瑞家的,不過就是罰了三個月的月錢,誰不知道二太太護著周瑞家的?沒想到老爺倒替咱們出氣了。雖然隔了幾個月才如此,可是到底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賈璉歎道:「老爺的心思要是用在正途上,哪裡落得如此?」
正欲再說什麼,忽聽外面幾聲雲板,緊接著慌裡慌張地進來人道:「珠大爺沒了!」
作者有話要說:修改完了,我滾去睡覺了,堅決不熬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