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賈家打發送禮的婆子過來請安,賈敏忙命人請進來,與林如海坐在上首。
除了男人,便是來請安的兩三個三等僕婦,都是四十上下的年紀,其衣履簪環較之主子們都不差什麼,晴空雨蝶等幾個都是賈敏到江南後才提拔上來的,何曾見過這樣的氣派,三等僕婦已是如此,不知榮國府的主子們又是何等境況。
林家再清貴,卻已無爵位可襲,不如榮國府的規制,因此賈敏早已司空見慣,如今同林如海情投意合,也知娘家行事略有不妥,奢靡太過,但是有爵之家和無爵之戶本就迥然不同,她對此不好置評,見過來人後,聽他們說要回京,忙命人安排妥當,同時收拾了禮物令其捎回,又寫了一封書信,告知老母長兄秋日啟程進京的消息。
轉眼間,賈敏也出孝了,倒不必特地設宴請客。
他們本是年輕夫妻,雖日日相對,感情深厚,但守孝多年,久曠多時,紗帳之中,鴛枕之畔,被翻紅浪,纏綿悱惻,竟遠勝新婚之時。
一夜顛鸞倒鳳,次日賈敏便起晚了。
醒來時枕畔微涼,不見林如海的蹤影,再看窗外,已是日上三竿,一縷日光透過紗窗灑落房內,思及昨晚恩愛,賈敏不禁覺得有些羞臊。
貼身丫頭晴空悄悄走進來,見狀抿嘴一笑,道:「太太醒了?」
賈敏嗔道:「什麼時辰了?怎麼不叫我。」
晴空走上前,挽起紗帳,掛在兩旁的銅勾上,笑道:「已經辰時三刻了。老爺先前交代說,讓太太今兒好生歇息,不必叫醒太太,還吩咐廚房裡給太太燉紅棗桂圓烏雞湯呢。」
賈敏心中甜如蜜,道:「油膩膩的,大清早誰吃這個?」
晴空嘻嘻一笑,回道:「正是這麼說,老爺也想著了,叫廚房小火慢燉,太太晌午吃,早上且先吃燕窩粥罷,也已熬得有些火候了。」
賈敏聽了,更是感動得不得了,一面披衣下床,一面問道:「老爺呢?」
晴空見她起來,先揚聲吩咐外面的丫頭梳洗之物進來,方扶著她坐到梳妝台前,口內答道:「老爺一早出門了,說是昨兒個應了劉舉人之約,去朱家瞧什麼古玩字畫,晌午就不回來了,在外面用飯。」
賈敏登時想起林如海昨晚說的話,劉舉人說,朱家原也是名門望族,傳到如今第四代,偏生竟落魄了,僅剩一個紈褲子弟尚未娶親,吃喝嫖賭敗光了家業,金銀器皿等物已折變了大半,現今手裡很有一些古玩字畫要賣掉,被劉舉人知道了,特特囑咐過朱公子要買,故約林如海同去,若好,便買下來,免得那朱公子作踐了。
劉舉人癡愛古玩字畫,然家中只算殷實,並非大富,又要預備趕考之資,瞧中了也未必能買得起,但是他和林如海卻頗有交情,知道林如海近年來酷愛這些,若是由林如海從朱公子手裡買下,得了閒他能借來一觀。
較之金銀珠寶,賈敏脾氣和林如海相投,也喜歡這些,十分贊同林如海的舉動,聽了晴空的話,笑道:「知道了,這是好事,求之不得。」
晴空素知自家老爺太太的喜好,立時點頭稱是。
梳洗過後,賈敏穿了一件白底紅花的衫子,烏黑溜光的頭髮挽著家常髻兒,綴著兩三件碧玉釵環,攬鏡自照,掩不住臉上的□,更增丰韻。
雨蝶笑著讚了幾句,道:「太太越發好看了,尤其氣色好,怪道昨兒個諸位太太奶奶們都問太太平素吃什麼調理呢。」
賈敏亦有三分自得,忽聽外面有人說話,問道:「誰在外面?進來說話。」
話音一落,外面的聲音登時停住,小丫頭打起簾子,卻見管事媳婦進來,手裡捧著一疊帖子,見賈敏已經梳洗好了,忙躬身道:「太太,外面送了好些帖子來,有給老爺的,也有給太太的,給老爺的已送到書房了,給太太的我拿過來。」
林如海和賈敏夫妻一體,林如海的事情也常說給賈敏聽,底下人看得分明,但是畢竟男主外女主內,外面男人的帖子不能拿進來給賈敏看。
賈敏命晴空接了,送到跟前。
這個管事媳婦是前兩年料理下人時提拔上來的,端的乾淨爽利,難得是循規蹈矩,現今總管賈敏房中許多瑣碎事務,也有幾分體面。
賈敏看了帖子,無非是今兒請她賞花,明兒請她吃酒,或是誰家喜事,或是誰家宴樂,都請她賞臉,賈敏本是愛頑愛鬧的性子,不拘一格,守孝幾年,早已拘得狠了,如今見了各家邀請,自然歡喜,忙一一回了帖子,有的應了,有的拒了。
晴空見狀,笑道:「既這麼著,太太也該預備著還席,擇了日子叫廚房採買去。」
賈敏笑道:「還用你說?不但要還席,過些日子咱們也得設宴請客,我瞧著再過園子裡的桂花該開得正好,正好辦個桂花宴。」
帖子都回了,方得空命人收拾東西裝箱,啟程在即,免得到時手忙腳亂,譬如說各樣金銀器皿瓷器擺設等,十分瑣碎,一時難以盡述,倒也不消多記。
卻說林如海同劉舉人到了朱家,只見門庭冷落,朱漆剝落,果然一副破敗景象。
似朱家這等人家,當鋪極喜歡,因歷經百十年,累積的多是好東西,但是送到當鋪的東西,只能得到其價值的十之二三,朱公子倒也精明,並不送到當鋪典當,而是賣給了一些愛好風雅的鄉紳富商之流。
見到劉舉人請來林如海,朱公子大喜過望,連忙將他們請進家中。
誰不知道林家的名聲,在姑蘇本地,林家算是第一流的世家了,秉承翰墨詩書,朱公子極有眼色地請他們進了書房,給他們看的不是金銀器皿之類,而是書籍字畫等物。
林如海看到朱家書房裡的藏書並字畫,暗暗歎息,古往今來,果然是不肖子多也。
林如海來得比較晚,朱家剩下的字畫不多了,但有很多藏書,大約朱公子以為書籍不值錢,所以沒當一回事,也沒提出來賣掉,不過在林如海看來,這些書十分珍貴,其數目雖遠不如林家所藏,但其中頗有一些絕世孤本,價值連城。
林如海問道:「我倒是喜歡這些書,不知朱公子作價幾何?」
朱公子怔了怔,指著已落滿塵埃的書架道:「林老爺要買這些書?這些書市面上常見得很,可不值幾個錢,倒是我還藏了幾幅名家真跡字畫,林老爺不妨看看。」
林如海笑道:「字畫自然是要買的,但是這些書我也中意,朱公子開個價罷。」
朱公子聞言大喜,他沒想到這些破舊的書也能賣錢,思忖片刻,豎起一根手指,獅子大開口道:「既然林老爺喜歡,我就便宜些賣給林老爺,我家的書除了書架上的,庫房裡還有一二十箱子呢,林老爺給我一千兩銀子,把這些書統統都搬走罷。」
林如海聽了,險些失笑出聲,一千兩銀子?便是一萬兩銀子也買不到書架上這些書。
他臉上絲毫不露,爽快地點頭答應了,命人先付了一千兩銀子,然後把書統統裝箱搬走,如朱公子所言,算上書架上的共有有二十來箱,裝了好幾輛大車。
待書搬盡,林如海方放下心地去看朱公子拿出來的字畫。
那些字畫都是前朝名家真跡,林如海請劉舉人先挑,論及見識,劉舉人遠不如林如海,較之書籍,他更愛字畫,但他家中無力承擔,只挑了一把扇面,作價三百兩,餘者都被林如海買下,另外還有幾件古玩,共計出錢八千兩。
朱公子進賬近萬,喜得合不攏嘴,笑容滿面地送林如海離開。
出門時,林如海回首一望,歎息不語。
所買的字畫亦命小廝送回家中交給賈敏,晌午時分,林如海則在酒樓設宴請劉舉人吃酒,謝他從中牽線搭橋,買下如此珍品,至傍晚方回。
賈敏一面命人熬解酒湯送上來,一面道:「那朱家不愧是世家,書畫送來的時候我命人攤開晾曬了半日,竟有好些孤本,便不是孤本,也多是御刻之書,刻錄之時流傳出來的數目便不是很多,只可惜失於保存,有幾十部書都被蟲蛀了,缺了好些頁面。」
林如海聽出了賈敏口中的惋惜之意,不禁一笑,道:「咱們買回來也是僥倖,那朱公子竟半點不知書之珍貴,如今既是咱們的了,就好生收著,別再毀損了。」
賈敏點頭道:「我自是曉得,真是造孽,這麼些好書都毀了。」
接連幾日,除了赴宴外,賈敏便帶人細細打理這些書籍字畫,瞧著被蟲蛀的那些書,她心疼得不得了,尤其是有一部孤本缺了十幾頁,請了高手匠人來修補都無濟於事。
林如海性情豁達,倒不如賈敏這般斤斤計較。
卻說賈母本就掛念著女兒,好容易盼到去送禮的人回來,不及問話,先看書信,見信中所言,頓時歡喜無限,一別五六年,眼瞅著母女就能團聚了。
幾個兒女中賈母最疼賈敏,她雖是女兒,卻高過兄長十倍,論才學,賈政不及,賈赦就更別提了,女兒貼心,賈代善時常歎息她若是個男兒身,何愁家業不繼,賈母想到不日便能見到女兒,一則以喜一則以憂,喜的是母女團聚,憂的是賈敏尚無子嗣傍身。
想到此節,賈母一疊聲地吩咐大丫頭鴛鴦打開自己的庫房,把上等的補品藥材拿出來預備著,等到賈敏進京了給賈敏補身,又吩咐翡翠拿上用的綢緞叫房中的丫頭給賈敏做幾身京城裡最時鮮的衣裳,免得她進京後沒有衣裳穿,又吩咐瑪瑙把自己陪嫁的首飾找出來,看過後覺得樣式有些舊了,叫她拿金子珍珠寶石,命金匠按著時鮮的花樣打幾套首飾。
王夫人坐在下面瞧著一雙兒女,掩飾不住眼裡的慈愛之意,如今她兒子長進,女兒伶俐,極得賈母和賈政的喜愛,誰能比得上自己的福氣?聽到賈母說賈敏年底抵達京城,又這般忙碌,笑意略斂,賈敏待字閨中時那樣金尊玉貴,通身的氣派除了公主郡主,再無人及,賈代善和賈母對她千嬌萬寵,她若進京,自己豈不是還要受這小姑子的氣?
忽然又聽到賈母命人把高僧開過光的羊脂白玉送子觀音請出來,到時候送給賈敏,王夫人眼裡的笑意越發淡了。
作者有話要說:大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