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聞微微頷首,對著疏真道:「你且慢慢說來。」
此時一殿寂靜,四下裡只聽疏真娓娓說道:「燮王若真有恙,便正是世子登位用人之際,但是我看這些細作報上的消息,幾位得用之臣卻皆稱病在家——天下間有這等忠耿不二的臣子嗎?」
衛羽忍不住插言,「王廷裡情勢複雜,王后,世子,蕭淑容都各懷鬼胎,這些人大概是不願深陷政爭之中,這才稱病。」
「如果只是一兩個人,這麼想倒也不奇怪。但是最關鍵的一人,王廷侍衛總領,這是最接近燮王的人,他的手中,可能掌握著燮王最隱秘的關鍵。」
疏真的唇邊掠過一絲神秘微笑,「比如,不管真假,他可以宣稱,燮王的繼位文詔在他手上;燮王的身體急劇衰壞,是因進了某人進獻的藥材所致……諸如此類的隱性權力,本身就是任何一方勢力所夢寐以求的。別人可以稱病退隱,他不可以——無論新王是誰,他若不向一人效忠,那麼,他的全家老小,都難逃一死。」
她翻動文書,一一指摘道:「這幾天細作的消息,都顯示這幾位重臣都安居在家——連任何的訪友和探望都沒有,這般成竹在胸,就很不尋常了。」
四下裡,只聽她宛然一笑,最後道:「特別是這位太醫正,他這幾日又迎娶了第七房妾侍——若真是燮王彌留在即,他只怕要擔心的是自己那顆腦袋,哪還有這等心思?」
朱聞點頭道:「京城中一片大亂,人們都忙著探聽王宮裡的一舉一動,倒是沒人留心這些細枝末節,沒曾想,真相正在其中!」
衛羽已然驚出一身冷汗,欲端起茶盞,卻發現手心涼滑,他心有餘悸道:「你方纔所說,設局之人乃是……「
他早已心知肚明,卻沉吟著不願說出,朱聞冷然一笑,腕間紅玉髓鮮紅欲滴,光華耀眼,碰到桌面上清泠泠一響,他不無感慨的歎道:「我那位父王,眼見身邊之人各個對王位有所覬覦,於是想出了這一計,假死以觀各方表現——如今他騙過了天下芸芸眾生,卻是在暗處觀視所有人的一舉一動呢。」
疏真微微一笑,帶些慵懶將繡屏收起,「他見王妃世子他們圖謀日久,活躍過了頭,這才猜忌警惕。君侯你遠在邊疆,雖也不免見忌,卻也不是他唯一的眼中釘。」
朱聞冷哼了一聲,坐在窗前默然許久,才沉聲笑道:「燮王之位真有那麼誘人麼?!」
天光暗走於他週身,清俊容顏因這份譏諷冷笑而越發熠熠,朱聞簡直要大笑出聲——父子,夫妻,兄弟,這般粉墨登場,上演著如此不歇止的鬧劇,這是何苦來哉?!
「誘不誘人只是因人而異。一旦踏上這條爭權奪利之路,便再不是旁觀之人,算計與被算計,是再平常不過的事了。」
疏真淡淡說道,神色間不見任何動搖,眼神卻在悵然若無中逐漸幽邃,好似陷入南柯迷幻之中。
她抬起頭,目光正與朱聞相遇,四目相對間,於昏暗間晶瑩生燦。
那是不為人所知的,不同的感慨,掙扎,以及隱痛。
「登上這燮王之位,便能一飛沖天——但你若想翔於九天之上,就要千萬留心,不要被九地之下的籐蔓荊棘絆倒,落得個淒涼結局……」
疏真的話聽起來簡直是犀利無禮,但朱聞沒有動怒,他靜靜凝視著,那背逆天光的清瘦身影,只覺得這其中包含著無盡蕭瑟,讓人悚然生憫。
那般憂悒的自嘲,那般決絕的隱忍,到底是為了什麼呢……
他心中如此忖道。
疏真站起身來,又咳了兩聲,微微示意道:「虹菱還在房中等我一起用飯,我先告退了。」
她收起一應繡具,又裹了外兜,這才出門自去。
寬廣的中庭仍是一派蕭條,費心栽種的柳條也遠不似江南的嫵媚風流,只是略微冒些綠芽,要想「萬條垂下綠絲絛」,那要等到五六月間了——或許在這之前,就已然因為水土不服而枯竭。
疏真望著那艱難窘迫的柳條,不由朝自己身上看了一眼,隨即微微一笑,隨意淡定之間,卻也不無苦澀——
她想起朱聞的話:燮王之位,真有那麼誘人麼?!」
日光從頭頂照下,卻驅不走遍體的涼意,她無聲歎息——這世上,有哪一份富貴尊榮是不誘人的?!
至高權柄有如讓人生癮的毒藥,一旦握有,就再也離不得,放不開……
她歎了口氣,凝視著自己在水中的倒影,低喃著:「每個人都是如此……連我也不例外。」
她的聲音越發低沉,週身的血脈卻是幾乎要凍結——
「所以,這就是我的罪,我今生所必須背負的罪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