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灑落,把佘家大宅的巷道照得格外分明,廖天驕沿著那條熟悉的路慢慢地走著。
這是他記憶中的小路,曾經他在童年時期來到這裡,沿著女媧摶土造人的石雕地磚一路看一路走,最後來到了佘七ど的住處。他還記得那個穿著繁複華麗的衣服背著書的少年,叫嚷著要用各種料理方法吃掉他的少年,被他用烤串就收買了的少年,一晃已經是二十多年。
廖天驕停在佘七ど住的小院門口,院子裡靜悄悄的,曾經記憶中的石桌石椅葡萄籐芭蕉都還在,雕花窗微微打開一條縫,然而裡頭卻沒有一點聲息,甚至連燈火都沒有。廖天驕心頭沉了沉,走過去敲了敲門:「佘七ど,你醒著嗎,我給你送飯來了,佘七ど?」裡頭沒有任何回音傳來,廖天驕心頭忽而湧起不祥的預感,他用力敲了兩下門道,「我進來了!」說著便去推門。
門本來是拴著的,但是對於現在的廖天驕來說,這根本不是問題。他手上稍一用力,門扇便發出「吱嘎」一聲,猛然往後打開,撞到牆後還反彈了兩下。一陣風吹過,蕩起屋子正中央的紗帳,佘七ど的床上如今只剩下一團抖落開的被子,人卻不見了蹤影。
「佘七ど!」廖天驕急了,把食盒重重一放,跑到床邊,伸手探去。被褥底下尚有些溫度,想必人還沒走遠,廖天驕這才微微鬆了口氣。那麼,佘七ど到哪裡去了?
涼風一陣陣地吹來,廖天驕抬頭看去才發現佘七ど臥室的後門開著。他穿過那道門,眼前出現的是一條蜿蜒向上的木頭階梯。佘家住在九君山山頂,而佘七ど的住所又位於最高峰下,因此這條木頭階梯連著整座山最高點的天台,從那可以俯瞰全山。
一想到佘七ど可能在那上頭,廖天驕心中便越發焦急,他急匆匆地往上跑,木頭階梯被他踩得發出「登登登」的聲音,不住震顫。一氣跑到山頂,廖天驕也顧不上去看什麼雲海山景,放眼望去,正看到佘七ど一身白衣,安安靜靜地坐在天台欄杆上。山風蕩起他的衣袂,如同一隻翩飛的蝴蝶,彷彿下一刻就要消失無蹤。
廖天驕整顆心都懸到了喉口,心中激烈鬥爭,猶豫了片刻方才試探著喊了一聲:「佘、佘七ど……」聲音低弱,被風一卷就逸散開去,沒入林海松濤之中。佘七ど彷彿沒有聽到廖天驕的聲音,他只是靜靜地坐在那圈細細的欄杆上,如果不是時不時地喝兩口酒,真讓人懷疑他其實是睡著了。
廖天驕嚥了口口水,再次試探道:「佘七ど,我……我過來了哦。」見佘七ど並沒有拒絕,他才敢慢慢走到佘七ど身邊,卻並不敢靠得太近,隔了一段距離才去看佘七ど。
與半個月前相比,眼前的佘七ど幾乎是個完全陌生的人!或許是因為打小長得醜的緣故,以前的佘七ど對自己的外表十分在意,不僅穿著、髮型十分講究,還經常做做面膜什麼,那時候廖天驕不知道吐槽過多少次這件事,但是現在他卻情願回到過去,不論佘七ど要做什麼面膜,哪怕要他陪著一起做,他都會願意。
佘七ど太憔悴了!重傷未癒當然是一個原因,但是他傷得更嚴重的顯然是心。往常烏黑柔順的長發現在如同雜草一般亂七八糟,根本看不出形狀,兩眼窩深深凹陷,下巴冒出了胡茬,身上每一道未癒的傷痕都在提醒著不能酗酒,但是他卻絲毫不介意地喝著酒,麻醉著自己,任憑好不容易結痂的傷口又被扯開,滲出暗紅色的血。廖天驕光是看著那些傷都覺得疼,可是佘七ど的樣子看起來就像是完全不覺得。他不覺得痛,也不覺得傷,他對於一切外物都彷彿失去了感觸,只把自己封閉在一個小小的世界裡,緊緊關上大門,拒絕任何人的進入,甚至是廖天驕!
廖天驕看得心裡發疼,卻毫無辦法。他努力試著跟佘七ど對話說:「佘七ど,天晚了,我們進去吃飯好不好?今天廚子給你做了你最喜歡吃的麻辣鴨脖子、烤兔腿,還有佛跳牆!那味道,別提多鮮啦!還有還有,你猜我給你帶了什麼來?光明巧克力威化!它們家最近新出了一個鳳梨口味、一個酸奶口味的,我都給你一起買了,你要不要嘗嘗看?」
佘七ど立起身,廖天驕還以為他被打動了,結果他只是像個走平衡木的醉漢一樣,張開雙臂,站在那裡搖搖晃晃。廖天驕緊張地抬頭看佘七ど,深恐下一刻他就會從這裡跳下去,雖然對於一個妖神來說,飛並不是問題,但是以佘七ど現在的狀況實在很難說是不是還能做到,因為他失去力量了。
不知道是因為佘七ど在鐘錶鎮一戰受了重傷,還是因為佘玄麟動用了他的命鱗,又或者是在與佘玄麟對陣的時候,佘七ど啟用了遠超於他平時能力的神力,短暫覺醒為天蛇,總之,當他再次醒過來的時候,別說是天蛇之力,就連他之前那些靠二十多年的努力好不容易攢起來的神力也消失了大半。如今的佘七ど,或許比一隻道行不夠的小妖怪還不如,這也成為了佘元初取代他的原因之一。
所以,如果現在的佘七ど跳下去……廖天驕不敢設想,尤其是他也不會飛,根本救不了佘七ど。好在佘七ど大概是喝高了,只站了一小會便一腳踩空往後摔了下去,廖天驕趕緊伸手接著他,順勢將他拉到了平地上。
「佘七ど,飯菜放冷了就不好吃了,我們先去吃飯好不好?邊吃邊喝嘛,這樣才比較有意思,再說今天是……」廖天驕頓了頓。今天正是小年夜,在不久之前他們還曾經有過美好的打算,先是二月頭去參加小方繼任家主的儀式,然後等過年回家探望他的父母,再去九君山拜訪佘七ど的父母,一起過年。現在,他們的確是回到了九君山,然而小方卻傷得不輕,如今時常昏迷,由戚古看守著,而佘七ど也變成了現在這樣。
廖天驕把那幾個字嚥回了嘴裡,伸手到佘七ど腋下,將他的胳膊抬起來繞到自己的肩膀上:「走,我們先下去。」原本好似與外物完全無關的佘七ど此時卻掙扎起來,他拚命推開廖天驕,廖天驕不敢使力,怕讓他傷口開裂,拉扯了幾下,只好鬆手由得他去。佘七ど卻也在這掙扎中失去了重心,一
屁股坐到了地上。
「佘……」
佘七ど就這麼頹廢潦倒地坐在地上,像個街邊隨處可見的流浪漢那樣,捧著酒罈子一口一口地喝。酒液浸濕了他的白衣服,弄得到處都是污漬,他打著酒嗝,像是一個真正的老酒鬼。
廖天驕在旁邊看著他,從憂傷到慢慢地有股無名火起,繼而又化為了完全的惆悵。他轉過身,往下面走去。廖天驕沒看到,在他轉身的一剎那,佘七ど的身體微微動了一動,似是想要立起身來,而他始終混沌的眼神也在那個剎那有了片刻的清明,然而他終究是沒有站起來。
山風一陣一陣「嘩啦啦」地吹著,九君山的林海發出陣陣波濤之聲,螢火四處飛舞,與那些照明的宮燈混在一處,宛如一片光的曠野。廖天驕重新又返了回來,一手拎著食盒,另一手也抱著一罈酒,佘七ど顯然十分驚訝他再次出現,眼神出賣了他——他並非真的無知無覺。
廖天驕往佘七ど身邊一坐,「啪」地一聲拍開壇口的封泥,一股酒香頓時混合著山野的氣息滲入鼻中。那是九君山的名酒「山藏」,據說是佘家祖上的某一任山主發明的,採用了九君山獨有的流泉、漿果釀製而成,釀好後還需在山中靈氣最充足的地方接受四季月華照射,才有十分之一的可能得到一壇上好「山藏」。
廖天驕本來並不喜歡喝酒,只是因為工作需求,多少能喝點,可是聞到「山藏」的酒香卻只覺得心頭一鬆。那清冽有如冷泉的香味彷彿聯繫著什麼特別美好的夢境,讓他忍不住感到精神放鬆起來。因此原本只是想要陪佘七ど,現在就連他都大口喝起酒來。
「艾瑪,這酒超好喝!」廖天驕說,「叫什麼名字來著……」他看向佘七ど,佘七ど初始還看著他,這會又彆扭地移開了臉。
「叫什麼啊?」
「……山藏。」佘七ど終於肯開口,「天心有月,地蘊流泉,藏山四季,方為山藏。」說著,仰起脖子,「咕嘟咕嘟」又喝了半罈子酒下去,一回頭就看到廖天驕也有樣學樣在那裡「咕嘟咕嘟」。
「喂你……」佘七ど想說,這酒後勁很大已經遲了,廖天驕貪這酒口感甜,好入口,一氣就幹掉了半壇,簡直比佘七ど本人還給力。
「好喝好喝!」廖天驕嚷著放下酒罈,臉上已然微微紅了。他把酒罈放到一邊,拿過食盒打開,開始一樣一樣布小菜,「佛跳牆,一人一盅,來,這是你的份。這是你喜歡的烤兔腿,少辣多孜然,麻辣鴨脖,我跟廚子說了要照我們家樓下那家店的口味做,我剛剛嘗了一個,雖然不至於完全一模一樣,至少也有七、八分像了。還有這個,這道五彩牛柳做得可嫩了,可惜現在有點涼了,剛剛真是入口即化。」
佘七ど說:「你自己吃吧,我不餓。」
廖天驕的手頓了頓,然後不當一回事地給佘七ど碗裡夾了一堆菜,推到他面前:「不餓也吃點,就當陪我嘛,我今天可是累了一天。」
佘七ど喝著酒,又不發一言地玩頹廢。廖天驕心裡忍不住失落,面上卻還要裝出談興甚濃的樣子道:「你不知道,妖協和修盟又吵起來了,外頭這麼亂,局勢那麼緊張,他們居然還有心情每天吵吵吵,真是好笑。」他說,「其實有什麼可吵呢,你算計了我,我算計了你什麼的,再過一陣子,搞不好誰都完了。」
佘七ど的眉頭微微一動,卻沒有發表意見。廖天驕說:「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誰不知道他們現在要的是什麼,我身體裡的石魄唄。自己沒本事,就想靠外物來戰勝敵人,偏偏吧,還誰也不服氣誰。對了,他們今天討論的結果是,過幾天要帶我去接受全面的檢測,然後想辦法把我身體裡的石魄力量開發出來,好拿來對付……」廖天驕看了佘七ど一眼,「對付那個人!」
佘七ど道:「不行!」
廖天驕心頭一喜,問:「怎麼不行了,我看現在也只剩這一個辦法了。」
佘七ど又說:「你答應了?」
廖天驕刻意賣了個關子,含糊道:「事已至此,你說呢?」
佘七ど頓時顯得焦慮起來:「他們的實驗……你見過馮衢的下場,照我祖……照那個人的說法,石魄的力量遠大於三生石碎片,他們誰也不知道怎樣提煉出裡面的力量,卻還要拿你冒險,你是一個活生生的人,怎麼就不知道拒絕?」
「我能拒絕嗎?」廖天驕說,「現在大家都是一根繩上的螞蚱,我當然不想冒風險,可是現在不冒風險,將來我們統統都得完蛋。」
「那也不能只讓你一個人冒風險!」佘七ど憤怒地一拍酒罈,陶土的罈子發出「匡」的一聲。就算換做廖天驕,這一下也足夠讓這個酒罈四分五裂,而現在佘七ど卻虛弱到連這點也做不到。他看向自己的手,默默地握了握拳頭,又鬆開。
廖天驕說:「那麼,你能來幫我嗎?」他看向佘七ど,眼神爍爍,不許他逃避,「看著我。」他將想要掉開目光的佘七ど按住,沉聲道:「你說不讓我一個人去冒風險,那你會回來幫我嗎?」
佘七ど一開始似乎想逃避,最後還是吸了口氣道:「我怎麼幫你?你說,我現在這樣,神力沒了,什麼都沒了,我還能幫你什麼?!你倒是說啊,現在哪一個人不比我強,不比我有能耐,你還需要我幫忙?」
「我需要!」廖天驕堅定地說,「我們倆一路經歷了多少事,最危險的時候哪一次不是你站在我身邊,哪一次你沒有和我在一起?你還記得你自己說過的話嗎,你在灰夜公館裡,哪怕是面對玄武,還是以九君山少主的名義起誓,說要保我到底!」
佘七ど沉默了片刻說:「我已經不是那時的我了,九君山的山主如今也不是我。」
廖天驕吸
了口氣說:「你大哥佘元初在向我示好……」
佘七ど猛然一震。
廖天驕逼近他,看著陰影裡佘七ど的臉孔和他閃爍不定的眼神:「他想泡我,你怎麼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