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水毛紡廠家屬區。
秘書長周恆和新河集團總經理薛准兩人,此刻正坐在毛玉鳳家裡。
毛玉鳳一個人住,她丈夫早在四年前得了腦癌去世了,女兒嫁人,如今住在國外,平時家裡鮮有人來,倒不曾想市政府秘書長周恆今天會來找她。
想著幾千人還圍在市政府門口,周恆就火燒火燎,急的跳腳,絲毫沒有市委高官的風度氣質,一進屋子稍稍寒暄客套幾句,直奔主題,讓毛玉鳳這個職工代表去把希水職工勸回來。
而薛准並沒有勸毛玉鳳的意思,坐在沙發上,在想拆遷希水毛紡廠的事情。早在希水職工去市政府鬧事之前,新河集團已經和胡榮完成了簽約,如今的希水一二號廠區已經落入新河集團的手裡,他很放鬆,至於職工們鬧事,這是政府的問題。
但知道內情的幾個人都不敢把這件事情公佈出去。眼下敏感時期,這件事情若傳出去,一定是火上澆油,讓怒不可揭的希水職工們陷入絕望。
周恆苦口婆心,左勸又勸唾沫都說干了,可是毛玉鳳無動於衷,坐在沙發上織毛衣,是給她的外孫女織的,她的外孫女八歲了,乖巧聽話,又懂事疼人,現在在國外唸書,寒暑假會回來陪她。
毛玉鳳邊打毛衣邊說:「周秘書長高看我了,我一個無權無勢的老職工,哪有那麼的本事把幾千名職工叫回來?我看呀……你們找錯人了,應該去找胡榮才對,他才是希水的當家人,廠子是他賣的,合同是他簽的,現在職工們不樂意了,當然是他來收拾這個爛攤子。」
周恆臉沉了下去,道:「毛師傅,你這話可不對了,新河集團收購你們廠子的事情,可不僅僅是胡榮的決定,也經過市委書記首肯的。」頓了一頓,又道:「而且,現在不是追究誰的責任的時候,現在當務之急是安撫住職工們的情緒,再這樣鬧下去,對大家都不好。」
「毛師傅,你不能抱著牴觸政府不相信政府的態度,職工們有什麼要求,政府一定會滿足,一定會給職工們一個交代的,不過現在的當務之急,是安撫著希水職工們的情緒。」
周恆苦口婆心的勸解毛玉鳳,可毛玉鳳並不買賬。
見周恆遲遲不能說服毛玉鳳,旁邊的薛准搖了搖頭,覺得這樣下去也不是個辦法,他對於能不能讓毛玉鳳前去安撫職工到不怎麼在意,反正合約早在上午的時候簽約了,至於如何安撫希水職工,那是市政府該操心的事情。
只是現在事情越鬧越大,余建華的日子不好過,凌溫明給余建華面子,同意稍微讓步,先讓市政府度過這一關再說。這也是他來這裡的原因。
薛准咳嗽了一聲,開口道:「毛師傅,這樣吧,關於收購你們廠子的事情,我們新河集團願意做出讓步。」
這句話果然有效,毛玉鳳立馬抬頭盯著他。
薛准伸出一根手指頭,說道:「毛師傅,關於希水一二號廠區的職工再就業問題,新河集團在百分之二十的基礎上,再提高十個百分點。」
十個百分點不是一個小數目,希水毛紡廠一二號廠區總共有一萬職工,提高十個百分點,就是一千名員工。之前新河集團答應給一二號廠區百分之二十的職工安排工作,也就是兩千名職工,現在又多出一千名職工的名額,等於要給三千人安排工作,這絕對不是一個簡單的事情。
要知道,新河集團一共才五千名員工,這一下子增加了三千人。在已經收購希水毛紡廠一二號廠區的前提下,新河集團顯然也是做出了最大的讓步。
周恆立馬附和道:「毛師傅,新河集團已經擺足了誠意,我覺得職工們應該會滿意的,你是不是動身去把這個好消息告訴職工們,讓他們回來?」
「那剩下的百分之七十的職工你們準備怎麼處理?剩下四個廠區,兩萬名職工,政府不管了嗎?任其自生自滅嗎?」
毛玉鳳聽的一肚子火氣,連連發問。新河集團確實做出了讓步,但這個讓步是站在新河集團的角度出發的。如果站在他們的角度考慮,三萬名職工只解決三千名職工的再就業問題,太少了,希水職工們根本不會買賬。
這還是建立在她不知道,希水一二號廠區已經落入新河集團手中的情況下,否則她這個職工代表不會呆在家裡,而是站在市政府大門口,帶領職工們討要公道!
面對連珠帶炮發問的毛玉鳳,薛准有條不紊地道:「一二號廠區的職工,我們按照工作年限,給予裁員賠償金,同時承擔一部分的養老保險。至於裁員賠償金的具體金額,還可以進一步商量。」
頓了一頓,他又道:「至於希水毛紡廠其他四個廠區,我們新河集團並沒有收購的意向,兩萬名職工自然不歸新河集團管。」
「胡說八道!」
儘管早有準備,但毛玉鳳聽到這個答案後,心裡還是難以遏制的升騰出一股怒意!
買斷工齡,再加上只收購希水核心產業。這是要讓幾萬員工全部下崗呀!
薛准並沒有提及「買斷工齡」這四個字,而是提出按照工作年限給予裁員賠償金,其實這和「買斷工齡」是同一個意思。
薛准之所以偷換概念,混淆視聽,搞出一個裁員賠償金。是因為早在1999年,勞動和社會保障部頒布的《關於貫徹兩個條例擴大社會保險覆蓋範圍加強基金徵繳工作的通知》裡面,明確強調了任何單位不能以「買斷工齡」等形式,終止職工的社會保險關係。可以說從政策層面上,「買斷工齡」這種古老的辦法已經被明確禁止。
可紙面上的禁止對企業沒有絲毫約束力,因為國家從來沒有出台過有關於「買斷工齡」的法律和文件,只是一直在強調有能力的企業,不能把員工不負責任地推向社會。因而企業完全可以鑽空子,把「買斷工齡」換個說法花樣照樣行得通,導致「買斷工齡」披上新裝,在中國依然大行其道,尤其是在二十一世紀初期。
為什麼這些企業熱衷於使用「買斷工齡」,這種已被廢止的方式?
因為「買斷工齡」可以繞開法律程序,犧牲職工利益,逃避相關費用的繳納,解除與職工的勞動合同,這就是他們熱衷於「買斷工齡」的真正原因所在。
新河集團同樣如此,收購希水的並不難,甚至是全額收購希水也不是問題,難得是安置職工、解決職工的飯碗問題,別說整個希水毛紡廠的三萬名員工,就是光毛紡廠一二號廠區的一萬名員工,也不是新河集團能夠輕易解決的。
新河集團只能採用「買斷工齡」的方式,處理希水職工。但這點是希水職工無法接受的,是毛玉鳳無法接受的。
她把完成了三分之一的粉色小毛衣放在沙發上,瞪著薛准,激動道:「薛總,別怪我說話難聽,你們新河集團收購我們希水,就是為了吃一碗魚翅,而殺一頭鯨魚!」
「毛師傅,你沒必要這麼激動,有什麼訴求你說出來,市政府一定滿足你。」眼見著毛玉鳳發火,周恆趕緊圓場,現在得罪誰也不能得罪毛玉鳳這姑奶奶呀。
「訴求?」
毛玉鳳搖了搖頭,平復下情緒,旋即坐在沙發上,摘下眼鏡:「周秘書長,我沒有訴求,如果一定要說有的話,那就是希望市政府妥善安排希水的職工。」
她頓了一頓,歎了口氣道:「職工們都是些普通人,沒那麼多的心機,圍堵政府也是氣憤不過一時衝動,我相信他們能體諒政府的難處,畢竟如今的希水不復往昔,想要招商引資解決希水的問題沒那麼容易。新河集團如果有心收購希水,畢竟是本土的大企業,職工們自然歡迎,希水賣給誰不是賣?」
「呵呵,毛師傅說的是,你是通情達理的人呀,理解政府的難處。」周恆心下一鬆,之前毛玉鳳油鹽不進,本以為無法說服毛玉鳳,看來事情出現了轉機。
毛玉鳳之所以這麼說,是因為她已經看出來了,市政府是吃了秤砣鐵了心,一定要把希水毛紡廠一二號廠區交給新河集團,而新河集團安置職工的法子,就是小部分的職工安置工作,剩下的全部買斷工齡。其他廠區的職工任其自生自滅。
既然這樣,毛玉鳳也把自己的看法擺出來:「周秘書長,薛總,既然今天你們親自來這裡,我就大言不慚代表希水職工們說上幾句。」
「你說,只要是合理的要求,我一定會傳達給書記,即使解決不了,也可以從長計議。」周恆可沒有勇氣打包票一定能解決職工的問題,可眼下只有順著毛玉鳳的話說下去。
毛玉鳳道:「希水職工們的想法很簡單,就是希望新河集團解決他們的就業問題,不說全部,至少要達到百分之五十。如果新河集團做得到,我想職工們會同意把希水交給新河集團。」
她嘴裡的百分之五十,可是指整個希水毛紡廠職工的百分之五十,也就是一萬五千名員工。這一條看起來似乎很難達到,其實不然。
主要還是看收購希水毛紡廠的目的。
就拿新河集團的競爭對手康尼特集團打比方。
康尼特是一家國際毛紡公司,和許多外企一樣,康尼特集團看中了國內勞動力低廉,消費市場廣闊,因而一心想進軍國內市場,恰巧顧愷之想要引進一家外企對抗新河集團,邀請康尼特考察希水毛紡廠,雙方一拍即合。
康尼特在收購希水毛紡廠的意向書上,就明確提出,要把希水毛紡廠改造成一個原料供給站。因而康尼特肯定需要大量的職工,在這個基礎上,就算康尼特公司作為一家管理技術先進的外企,要大舉裁員,但達到這個指標並不是很難。
但新河集團是無論如何也做不到的,因為新河集團究其根本還是一家房地產企業,它不需要紡織工,它買希水一二號廠區只不過是看中那塊黃金地皮,從來沒想過要收編希水毛紡廠的員工。
就算想,也做不到!
這就是當初,顧愷之絕不願意將希水交給新河集團,轉而拉康尼特集團洽談收購希水事宜的真正原因!
只是毛玉鳳見識差了些,還沒沒有意識到這一點,甚至連希水一二號廠區已經落入新河集團之手也不知道,她只是職工代表,沒權利參與談判,得到的信息有限。她對新河集團還抱有不切實際的幻想,畢竟新河集團是南召省數一數二的大企業。
周恆瞥了眼不做聲的薛准,欲言又止,先不說如今已簽署了合約,希水是新河集團的,新河集團能夠做出讓步完全是看在書記的面子上;就算還沒有簽約,他也知道薛準不可能同意,解決希水毛紡廠一萬五千名職工的工作問題,同意也解決不了,除非新河集團開一家紡織廠還差不多。
但是,可能麼?
眼下事情緊急,書記還等著他交差,政府大門口依然被希水職工們堵著,再這樣僵持下去,指不定出什麼簍子,周恆心裡急呀,管不了那麼多,起身道:「毛師傅,你這個要求我先替市委應承下來,只是具體的情況還要看書記的意見,以及新河集團董事長的回復,畢竟涉及到三萬名員工,我想他們會鄭重考慮的。」
頓了一頓,周恆面色凝重的道:「現在市政府被幾千名職工圍著,書記市長都被堵在裡面,再這樣會出大簍子的!毛師傅,希水的職工都信服你,如果你出馬,一定能把他們勸回來;毛師傅,今天就算我周恆求你了,你先去市政府穩住職工們的情緒,日後一切好說!」
雖然周恆的演技極高,但話中的推諉意思還是被毛玉鳳看穿了,不過毛玉鳳也不想希水職工在市政府整出什麼ど蛾子。事實上職工前去市政府請願的事情,根本就沒經過她,若是她知道一定會阻止,後來她知道也為時晚矣。
毛玉鳳站了起來:「周秘書長,我可以去勸職工們,不過醜話說在前面,如果沒有人出來表態,解決職工們的就業問題,正在氣頭上的職工們鬧出什麼事情我也阻擋不了。」
眼下是要把毛玉鳳帶過去,周恆滿口答應,三人急匆匆下樓。
上車的時候,毛玉鳳抬頭朝著遠處的廠區掃視了一眼,滿目的枯葉蒿草,荒廢的廠區灰濛濛一片。雖然破敗,但已經印在了她的心裡,她心下一歎,鑽入奧迪車裡。
她這一去,就再也沒有機會回來,回到這個陪伴了她半輩子的地方。
這個寄托了她全部的希望和熱忱的地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