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信醒來的時候,已經是下午六點多了。
他穿好衣服下床,來到客廳,發現爸爸蘇炳言和一個中年男人坐在沙發上,在交談著什麼。
中年男人四十來歲,身材瘦高,穿著一件白色襯衣搭黑色西褲。這人蘇信認識,周朝然,教育局局長。他和蘇炳言是多年同學,又是同地為官,關係極好,多有往來,常常在蘇信家裡喝酒吃飯。自己能夠如願以償修改志願考上一中,多虧了他幫忙。
周朝然也看見了蘇信,停下和蘇炳言的交談,笑著對蘇信說:「蘇信,在一中過得怎麼樣?學習還習慣吧?」
蘇信笑答:「很習慣啊,不過這得謝謝周叔叔你的幫忙,要不然我可上不了一中。」
周朝然笑呵呵地說:「幾個月不見,你這傢伙嘴巴變甜了啊。不過這事不用謝我,叔叔只是幫你修改了志願,關鍵還是你自己爭氣,考了個好成績。以後在一中,要繼續保持這個勁頭,爭取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將來考個好大學,別忘了請叔叔喝升學酒就行。」
「放心吧,周叔叔,升學酒少誰也少不了您啊,而且絕對是上席位置。」蘇信笑了笑,給老爸和周朝然的茶杯裡續上熱開水。
「哈哈……好,這話我愛聽,不過上席位置可得留著給老蘇,你爸為你可沒少操心。」
旁邊的蘇炳言本來臉色一直緊繃著的,這時也露出了一絲寬慰的笑意,顯然兒子的表現讓他滿意,不過一想起心裡的事兒,又沉甸甸地難受,對蘇信說:「蘇信,去廚房幫你媽做做飯。」
「哦,好。」蘇信應了一聲。
蘇炳言又轉頭望向周朝然,「我們去書房談吧。」
周朝然的表情也忽然變得嚴肅起來,點了點頭,起身向書房走去。
看著蘇炳言和周朝然走進書房,蘇信有些莫名其妙,這是怎麼回事?老爸蘇炳言的臉色一直黑黑的,很難看,難道家裡出了什麼事?
蘇信想不明白,來到廚房,老媽謝小芬正在做飯,不過臉色也不太好看。
蘇信真的有種摸不著頭腦的感覺,問道:「媽,家裡有事?」
「你爸被停職了。」謝小芬沒好氣地回了一句。
蘇信楞了一下,心想難怪老爸老媽心情都不好,「為什麼停職?」
「小孩子別問。」
蘇信無奈,什麼都瞞著他。年紀小果然沒人權。
知道從老媽這兒問不出結果來,蘇信也不多問,安慰了她幾句。事情已經發生了,該想辦法解決,而不是再給老爸壓力。
蘇信想了想,走到書房門口,房門緊閉著的,不過隔音效果不大好,可以聽見他們在房內說話的聲音。
他側耳聽了起來。
「三十六灣礦區的水深著呢,好多人想方設法捂蓋子都來不及,老蘇你倒好,省委派調研組下來檢查三十六灣污染問題,市環保局不是說了讓你配合一點嗎?又不是讓你弄虛作假,只是稍微把場面弄的好看一點,就算帶著他們去環境好點的地方當成旅遊也行啊。可你非得這麼倔,反著來幹,這不是招恨嗎?」
「哼,老周你什麼時候也變得這麼官僚主義了?三十六灣的污染可不是小問題,不是搞些面子工程就遮蓋得了的。這些年我費盡心力治理三十六灣污染問題,可是阻力重重,尤其是那些仗著市政府裡有後台的大企業,沒少給我使絆子。我這麼做,就是要讓省裡面的人看看三十六灣的污染有多嚴重,讓他們給市裡施加壓力。」
門外的蘇信愣了愣,儘管聽得不大清楚,但已經知道老爸被停職的原因了。
這個時候,裡面又響起周朝然的聲音,「老蘇呀,不是我說你,你的暴脾氣真得改改了。這不是官不官僚的問題,很多事情都要講策略,講方法,不能盲目,四十老幾的人了,不能光憑一腔熱血做事。三十六灣礦區污染問題,是你一個環保所長能改變的嗎?礦務所的人都不敢管,你還要去趟渾水?這裡面的複雜程度,你主管三十六灣礦區,應該比我更清楚!」
「這裡面的厲害關係我知道,但不管怎樣,不能因為強權而置民生於不顧。沒人敢做,那就我來做。其實我既然敢這麼做,早就做好了被摘帽子的準備,如果能夠引起省裡面的重視,這樣也值了。」
「老蘇,別的先不說,我就敬佩你這點——坦坦蕩蕩!但你這種秉性真的不適合用在當官上,現在你要做得就是老老實實聽從上面領導的安排,別再添亂,家裡的孩子還小,忍一忍,該做檢討就做檢討。不過我看你這次,所長位置肯定是保不住了。不過也好,裡津市官場那個不知道三十六灣就是個定時炸彈,保不齊那天就爆了。現在能換個崗位,焉知不是福。可是你想讓省裡的大佬真正重視這件事——難,比登天還難!」
蘇信站在書房外面,仔細聽著蘇炳言和周朝然的對話,腦海中塵封已久的記憶也漸漸浮現而出,這一次父親撤職的前因後果全部回想了起來!
裡津市是全國聞名的有色金屬之鄉,特殊的地質構造孕育了豐富的礦產資源,而位於西河區的三十六灣是礦產資源最豐富的地區,80年代初,三十六灣礦區剛剛開發,成就了數以千計一夜暴富的礦老闆。三十六灣礦區發展到今天,已經是裡津市的經濟命脈,每年為裡津財政貢獻百分之三十的稅收,這是多麼可怕的數字!
但是,巨大的經濟效益下,所帶來的環境污染呈幾何數字增長。礦山開採中廢氣、粉塵、廢渣排放產生大氣污染和酸雨,破壞大量耕地,導致水土流失,土地沙化,地質災害頻發。導致當地居民無法生存,青壯年外出務工,老人只能挖礦為生。
蘇信記得前世有一次過植樹節,學校組織學生去三十六灣礦區植樹,他至今依然對自己看到的那幅畫面記憶猶新,延綿幾百里的山嶺沒有一棵樹,甚至沒有一顆野草,全是乾涸沙化的硬土沙石,簡直像是走進了黑色電影,滿目全是荒涼、破敗。唯一的色彩是那些大型機械、挖機、卡車,掀起漫天塵土飛揚!
而自己的父親蘇炳言,就是在這種情況下走馬上任成為西河區環保所所長的,他抱著雄心壯志要治理好三十六灣礦區的污染問題。
理想是美好的,現實是殘酷的。幾年下來,三十六灣礦區環境越來越差,這並非父親這個西河區環保所所長光領工資不作為,相反這幾年為了治污他天天從早忙到晚,但很多事情並非他一個環保所長能改變的。
要知道,在二十世紀初,那個省市為了拉動gdp、提升政績,不是以犧牲環境為代價大肆發展經濟的路子?市裡的高官都抱著反正干幾年就外調德爾心態,何必勞心勞力做出不了政績的事?
裡津也不例外,在經濟發展面前,環境靠邊站!
可想而知,父親在執法監管過程中,常常要面臨當地黨委、政府發展經濟的強大壓力以及行政干預,尤其是面對一些背景雄厚或關係複雜的大企業大集團,他沒有市裡領導的支持,如何能順利開展工作?
治污,可不是光喊口號就成的!
蘇信記得,在前世自己讀高一前的那段時間,應該就是前幾天,南召省環保廳下派調研組,市裡面讓父親搞面子工程,最好是拉著那些省裡的大官喝喝酒,旅旅遊,然後啥事沒有打道回府。
父親蘇炳言明裡沒拒絕,暗地帶著調研組把三十六灣環境污染地區看了個遍。這實在是他的無奈之舉,治理三十六灣礦區污染問題已經到了刻不容緩的地步,但他一直有心無力,束手束腳。為什麼?
因為他的前面擺著無數的大山擋道,除了當地政府,還有那些個個市裡遍佈強橫後台的礦業大老闆。他一個區區七品芝麻官,怎麼翹得動,怎麼扳得倒?
迫於無奈,又恰好省裡下來調研組,他一狠心就把事給做了,希望省委和環保廳大佬重視這件事,給市委施加壓力,只有市委真正下決心,那麼一切問題都迎刃而解。
老爸的做法雖然有些偏激,但確實引起了省裡的重視,沒過兩天省裡就下達了一份《南召省人民政府辦公室關於裡津市三十六灣礦區域污染綜合治理總體方案的批復》文件。要求市裡加大力度整頓污染。
前世蘇信讀大學的時候,回想起老爸撤職的事情,專門找過這份資料仔細閱讀過,所以現在依然記憶猶新。
但都說家醜不可外揚,父親的行為不僅是打自己的臉,也是打市裡領導的臉。事情到了這個份上,省裡重視三十六灣污染問題是一碼事,老爸的行為是另一碼事。不管怎樣,他都不可能繼續呆在西河區環保所當所長。前世也確實是這樣,他被下調到林洋縣環保所當主任。
但他並沒有因此而萎靡不振,依然勤勉的工作,直到2010年發現張家村污染致癌的問題,再一次憤而為民申冤,以至撤職、丟官、入獄!
蘇信明白,這一切都是連鎖反應,一環緊扣一環。
歷史並沒有因為自己重生而改變,還是按照原來的劇本在走。
但是,這一次,自己必須改變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