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年輕過,那個時候,我也真心實意地愛過一個人,失去她的時候,我覺得很難過,就像身體的一部分也失去了一樣。但蘇悅生不是這樣,那個時候,我失去的或許只是一隻手,他現在失去的,卻是整個心臟。」
他將自己的一根頭髮交給我,對我說:「你自己找人去做親子鑒定吧。即使你不是我的女兒,作為一個父親,我也不會希望你和我的兒子在一起,因為他實在是太愛你,這種愛對他而言,對你而言,都太辛苦了。辛苦到終有一天,你或他都再無法承受。」
蘇嘯林走後,我獨自坐在窗前,樓底下長滿高大的綠色喬木,枝葉葳蕤,鬱鬱蔥蔥。蘇嘯林的頭髮被我裝在一隻塑料夾袋裡,我將自己的頭髮也裝在另一隻袋子裡。生活真是奇怪啊,所有的一切到最後都擰成細細的髮絲,懸於一線。
我還是害怕,害怕另一個結果,如果我和蘇悅生真的是兄妹,那麼我大約只有不活了。
就在突然之間,孩子在肚子裡微微動了動,這是他第一次動彈,非常輕微,輕微得我都形容不上來,像是春天裡風觸過池塘,又像是花枝斜逸,終於觸到了蝴蝶,我驚嚇地站起來,手放在肚子上。
可是他沒有再動彈,就像剛才那一下只是偶然,只是我的錯覺。
也許他是告訴我,我確實犯了大錯,也許他是想告訴我,不要怕。
可是我真的不敢選啊,如果是可怕的結果,那讓我怎麼辦呢?
週末的時候,我再一次去看我媽媽,她病情沒什麼變化,仍舊只能靠儀器維持。醫院將她換到單人房間,還有一個護工專門照料她,但她既沒有好起來,也沒有再惡化。
我坐在媽媽的病床前,握住她的手,我問她:「媽媽你說呢?」
媽媽不回答我。
我自言自語:「要不我扔硬幣吧,扔到有花的那面向上,我就去做親子鑒定。」
我在包裡找硬幣,找來找去只有紙幣,於是我走去護士站,跟她們換。護士們很忙,但我來熟了,她們對我也很照顧,有個護士翻了一下錢包,對我說:「沒有呢,要不你出去買瓶水,讓他們找給你。」
我也不好意思麻煩她們,就下樓去買水,剛買了水走上來,就遇見程子慧,但她並沒有看見我,而是正和一個醫生模樣的人說話。
我沒有當回事就走開了。
在媽媽的病房裡,我扔了三次硬幣,三次都是花朝上,我想那麼就去做鑒定吧。最難堪的結局我也早就想過一千一萬遍,天意如此,還怕什麼呢。
這裡是本地最大的醫院,這裡遺傳實驗室的dna鑒定也最具權威性,第二天,我將頭發送到實驗室去,正巧看到牆上掛的醫生公示,其中有一位醫生非常面熟,他就是那個和程子慧說話的人。
我突然做出一個連自己都想不到的決定,我對實驗室的人說:「鑒定我不做了,麻煩把標本還給我,謝謝。」
實驗室的人大約也見慣了猶豫不決的鑒定者,所以沒多問就將頭髮標本還給了我。
我搭火車去了很遠的城市,在路上差不多十八個小時,雖然買了軟臥,但還是很難受。好在車廂裡的人看我一個孕婦獨自出門,十分照顧。幫我買飯打開水,還有熱心的大媽問我:「你咋一個人在路上跑來跑去?孩子他爸呢?」
我說:「出差。」
「真不容易啊!」大媽感歎。
我只是笑了笑。
到了目的地之後,我將頭髮標本分成三份,分別送到三所有鑒定資格的醫院。
一周後,三份報告我都拿到了,我把它們擱在桌子上,都沒有拆封的勇氣。
我跑到超市去買了一堆食物,回來給自己做了四道菜,一邊吃我一邊拆那些報告。
第一份報告是就著紅燒牛肉拆的,上面一堆複雜的圖表我壓根看不懂,就看到最底下一句鑒定結論:標本甲與標本乙沒有親緣關係。
我繼續吃炒蛤蜊,拆第二份報告,圖表樣子差不多,鑒定結論是標本a與標本b沒有生物學親緣頭系。
我夾了一筷子冬瓜炒海米,拆第三份報告,最後的鑒定結論依然是沒有親緣關係。
我一邊流淚一邊喝排骨湯,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哭什麼,哭得稀里嘩啦,不可抑制。
我搭火車回家去,帶著那三份報告,我誰也沒告訴,就約了程子慧見面,我把那三份報告扔在她面前,然後她的反應還挺驚訝的。
她問:「這是什麼?」
「我和蘇嘯林的dna鑒定結果。」
她愣了幾秒鐘,最後臉上浮起一縷嘲諷的笑容:「那真是太好了,恭喜啊!你們有情人可以終成眷屬。」
「為什麼?」
「什麼為什麼?」
我注視著她的眼睛:「每次看到你,我都覺得害怕,我想,是因為你不喜歡我,而我又和程子良在一起,你是他姐姐,所以我怕你。但後來我跟程子良分手了,每次見到你,我仍舊害怕,我心裡覺得很奇怪,一直不明白自己在怕什麼。後來我終於想明白了,這種怕就像是見到了響尾蛇的那種怕,一看到它我就潛意識裡知道有巨大的危險,所以不寒而慄。」我一字一頓地問她,「程子慧,你為什麼要這樣害我?」
「誰害你了?」程子慧若無其事,「我為什麼要害你?」
「這正是我想問你的。」我說,「蘇嘯林告訴我,他做過親子鑒定,結果是我是他的女兒,我很好奇,誰將虛假的dna鑒定結果給了他。現在我手上有三份報告,蘇嘯林如果不信的話,還可以親自去做第四份。」我將「親自」兩個字咬得極重,我問,「蘇太太,你有權有勢,我是鬥不過你的,可是你的丈夫,看上去也不像個糊塗人,對於你敢這樣欺騙他,你覺得他會有什麼想法?」
程子慧咬緊了牙齒,她的聲音發冷:「你竟然敢威脅我?」
我說:「不管你從前想要做什麼,現在都離我遠一點兒!離蘇悅生遠一點兒!」
程子慧慢慢地微笑起來,她說:「你以為你拿著報告就能威脅我?我告訴你,蘇嘯林也拿我沒辦法,他頂多發一頓脾氣,絕不會為了你這外人將我怎麼樣。反倒你媽媽還躺在醫院裡,我隨時隨地,能讓人撤了她的維生系統。」
我說:「你敢!」
程子慧露出迷人的微笑:「你還不知道吧,為什麼我這麼討厭你?因為你實在是太惹人討厭了。子良竟然迷戀你這樣的女人,你壓根就配不上他。」
我冷笑:「你真是愛你的弟弟。」
「不啊,告訴你實話也無妨。子弟根本就不是我的弟弟,他是我的兒子,我十八歲就生了他,當時蘇嘯林的原配還沒有死,我父母和我迫不得已,只好說子良是我的弟弟,再後來我雖然嫁給蘇嘯林,也不好改口了。但是蘇悅生一直討厭我,他覺得是我氣死了他母親,因此他對我百般刁難。他不知道他越是對我刻薄,蘇嘯林越是會覺得虧欠了我,虧欠了子良。這麼多年,連蘇悅生都沒能拿我怎麼樣,你以為你拿著所謂的把柄,就能威脅到我?我告訴你,沒有用!蘇悅生是他蘇嘯林的兒子,子良也是他兒子,蘇悅生什麼都有,所以他欠子良的,他不會因為你的緣故,將我或子良怎麼樣,你別做夢了。當初我慫恿你和蘇悅生在一起,不過就是想要看如今的好戲!那時候我還以為你真是蘇家女兒,所以我不惜一切要拆散你和子良,但後來我想明白了,我拆散你和子良,為什麼不將你和蘇悅生拉到一塊兒呢?首先子良會對你徹底失望,然後等蘇悅生發現你是他同父異母的親妹妹,那才真是有好戲看呢!哈哈哈!你看現在,他立刻不就甩了你?你以為蘇悅生當初為什麼看上你?還不是因為你是子良的女朋友!他處處跟子良作對,總是想搶他的東西,什麼都要搶,那就讓他搶好了!現在終於自食苦果了吧?!你以為蘇悅生是真的喜歡你?我告訴你,別做夢了!他就是習慣了搶子良的東西而已,現在他不就乖乖回陸敏身邊去了,你還在為他要死要活,還想著要破鏡重圓,他卻早就有別的念頭了!想要一段愛情很簡單,想要毀掉一段愛情就更簡單了。你以為什麼東西牢不可破?你以為生個孩子能拴住他?真是幼稚啊!男人就是男人,你把感情當一切,他卻早就轉頭忘記你。你就乖乖地找個最陰暗的角落待著,不要癡心妄想了。」
我十分震驚地看著她,我沒想到事實這樣齷蹉,簡直骯髒得令人作嘔。尤其她那樣的心思,真是惡毒得令人覺得渾身發冷,可是她說蘇悅生的那些話,我一丁點兒也不相信,不不,我是寧願自己一丁點兒也沒有聽見。我說:「我才不會待在陰暗的角落裡,倒是你這樣的人,會一輩子待在最陰暗的角落裡,見不得光,過著最骯髒的生活!」
她哈哈大笑,簡直像個瘋子一樣。她說:「就憑你也來教訓我?蘇悅生教訓我,不過仗著他是蘇嘯林的兒子,我忍氣吞聲,好容易熬到今天,他佔據了子良應該有的一切,一切!」她歇斯底里,「我不會再讓他奪走屬於子良的任何東西!所有的一切我都會讓他還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