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作聲,都是我害的她,她當然沒有死,男主人對她很有點意思,她就順水推舟,跟他上了床。過了陣子,悄悄告訴他懷孕的事,男主人急了,塞給她三千塊錢,讓她去醫院。二十多年前的三千塊,太值錢了,我媽拿著那筆錢就走了,然後在城市里巷裡頭最便宜的舊樓賃了間尾房,把我生下來。
我鬧不懂她為什麼要把我生下來,她自己其實也鬧不懂,後來偶爾講起來,說:「我不是一個啊,我還有你。」高樓林立的城市,從大涼山中走出的姑娘,舉目無親,彷彿汪洋大海中的孤舟,隨時都可以被傾覆。她留下我,或許就是為了想要做個伴。
大涼山裡的家是回不去了,她也不打算回去了,帶著我就這樣活下來,我小時候她就在裁縫鋪幫人家做活,我在縫紉機旁玩耍,身上穿著她用零碎布頭做成的衣裳。我小時候一頭烏黑的頭髮,圓乎乎的臉,人人都喜歡逗我,還有人專門買了布來,指著我身上的衣裳樣子,要做給自己的孩子。沒過幾年城市裡的裁縫鋪越來越少,生意也越來越差,大家都去商場買衣服穿,不再找裁縫,我媽就去櫃檯幫人家賣話梅瓜子,還得了個綽號叫話梅西施。熬到我快上小學了,她就跟人學手藝剪髮,那時候理髮店非常掙錢,她一個人看店,生意特別好,我常常坐在理髮店的凳子上,看她一邊給人剪頭髮,一邊跟人聊天。
小時候的我非常沉默,總有不同的男人在我媽胳膊上捏一把,或者想捏她的臉。我媽當著我的面總是笑著躲過去,也總有不同的男人逗我:「叫聲爸爸,叫一聲給你買糖吃。」
這些人都是想佔我媽的便宜,我心裡知道不是什麼好話,可是年紀小,不懂得罵回去,只是狠狠瞪那些人一眼,繼續沉默的低著頭,看地上落滿了漆黑煤渣似的碎發。我想以後我媽媽要是逼著我也學剪髮的手藝跟她一樣開店,這些人敢來惹我,我就拿剪子扎他們的喉嚨。
幸好我媽的理髮店開了沒有多久,就改成美容院了,雇了一群年輕的小姑娘,進進出出的客人也全都變成了女客,那時候剛興起做美容,來的全是有錢的女人。我媽每天晚上要背滿滿一包的錢回家,第二天早上等銀行開門了再存進去。有次半路她被人搶劫,歹徒在她腹部紮了一刀,把肝都捅破了,差點就沒命。幸好當時正巧有人過路,歹徒才只拿了錢走,沒補上幾刀。
我媽養好傷出院,就徹底想開了,有個挺有錢的男人一直追她,她死都不肯答應,因為對方有老婆孩子。她常常對我說,賣一次是沒辦法,現在又不像當年是山窮水盡,幹嘛還要招惹人家有家的人。
但是大約是從鬼門關走了一圈,我媽忽然就想開了,她還是年輕漂亮,打交道的男人越來越多,而且越來越有氣派。
仔細想一想,我也說不上我媽是個好人,還是個壞人,命運對她太苦,她盡力掙扎,也不能出淤泥不染。
這年頭,誰還能跟蓮花一樣呢?
飛成都的頭等艙裡,我遇見一位漂亮的女人,我們的航班是寬體大客機,所以頭等艙也沒坐滿。我跟她是並排,中間隔著走道。選餐的時候我們一樣挑了海鮮飯,可是只有一份了,於是她讓給了我。我覺得年輕漂亮的女孩子,很少這樣不驕矜,所以一邊道謝,一邊隨口誇讚她新款的bottegavea包包好看。她淺淺的笑,是很幸福的小女人模樣:「男朋友去意大利買的,其實我平時不怎麼用這個牌子。」
有些女人天生幸運,出身富貴,成長平順,遇上才貌相當門當戶對的男人,相夫教子就過一生。有時候上帝就是會這樣偏心眼兒。
我們搭上了話,原來她叫江惠,是外科醫生,剛從國外回來,已經簽了國內知名的醫療研究機構,趁著最後的暑假,打算去成都看望同學,順便去九寨溝。她問起我,我告訴她,我要去涼山。
她很有興趣,問了我許多細節,最後竟然要跟我一塊兒去涼山。我嚇了一跳,她說自己有同學在世界醫療組織工作,服務於世界最貧困的國家和地區,她十分欽佩。這次有這樣的機會,就想跟我進山看一看,說不定有可以幫忙的地方。
「山裡很苦。」我婉轉的告訴她:「有時候不能洗澡,因為水源很遠,要爬十幾里山路去挑水。」
她完全沒有被我嚇倒,說:「我跟導師去過埃塞俄比亞。」
我拚命回憶高中學過的地理,隱約只記得埃塞俄比亞是在非洲。江惠告訴我那是愛滋病很嚴重的國家之一,而且是世界上最窮困的國家之一。她說:「你完全想像不出的那種窮。」
好吧,既然她見識過世上最窮的國家,那麼帶她去涼山,應該沒有太大問題。
我們聊得還是很投契,出機場之後要在成都住一晚上,我們一起打車去了酒店。她的同學臨時被派往銀廠溝出差了,於是放下行李,我帶她去吃豆花魚。
作為半個四川人,我其實挺能吃辣。江惠完全不能吃辣。她是典型的櫻桃小口,一點點淺紅色的嘴唇,像櫻花一般嬌嫩,菜放在涼水裡涮過,一邊涮一邊吃,她還直吸氣:「好辣好辣!」她被辣得眼淚都快掉下來了,目光盈盈,嬌嗔的瞧著我,說:「為什麼吃這麼辣,你還這麼好的皮膚啊?」
我心裡忽然一陣柔軟,如果我有個妹妹,一定也是這樣惹人愛憐吧。
第二天,我打電話租的那台越野車送到了酒店停車場,江惠看到車子的時候倒也沒覺得意外,只是問我:「路上很不好走嗎?」
「也不算不好走,不過越野車會比較方便一點。」我問她:「你有沒有帶駕照?」
她搖搖頭。
我戴上太陽鏡:「那好吧,我來開。」
我們兩個的行李都不多,隨便扔在後座,路過超市的時候,下去買了一堆零食飲料。路上會比較艱苦,我才不要吃高速服務區的冷菜冷飯,我寧可路上啃餅乾喝礦泉水。江惠聽我這樣說,又多買了幾盒自熱飯。
長途駕車令人愉悅,尤其成都出來的高速很好走,到了下午時分,路上的車更少了,雖然有大貨車,可是也不多。我們的車一路向南,太陽一直曬著大半個駕駛室,江惠的整個人都籠在金色的陽光裡,她興致也挺好,跟我一路說著閒話,時不時還問東問西,也沒有打瞌睡,黃昏時分我們已經開出了幾百公里,天氣漸漸變了,滾滾的烏雲一直壓過了半個天際,天空越來越低,又走了幾十公里,豆大的雨點砸下來,砸得擋風玻璃辟里啪啦直響。
沒在暴雨天開車走過高速公路的人或許不會知道,那種情形有多麼恐怖。開著大燈也照不清楚前頭的路,只覺得像是永遠有一桶水狠狠潑在擋風玻璃上,雨刷開到最快,四處都是白茫茫的,車就像開在河裡。
我覺得這樣十分危險,於是跟江惠說:「找個地方下高速吧,雨太大了。」
江惠點點頭。
我看到前面有塊牌子,寫著某某出口3公里,於是降低了一些車速。這時候有一部銀色的小車從我們後面超過去,車速非常快,濺起的水花飛到車窗玻璃上,嘩啦啦的一響,把我和江惠都嚇了一跳。江惠說:「還真有不要命的。」
幾分鐘後我們已經快要到出口了,再次看見那部超車的轎車,它速度明顯慢下來,因為不遠處前方有一輛大貨車,大貨車輪胎高,濺起的水霧足足有好幾米遠,那車跟在貨車後頭,明顯打算再次超車。我已經看到出口的標誌,於是打了右轉的車燈,這時候那輛車已經跟貨車並排行駛,眼看就要超過去了,不知道為什麼,突然轎車的方向就失去了控制,整個車身都向右飄去。我聽見尖銳的剎車聲,大貨車沉悶的引擎變了節奏,出於本能,貨車司機大約也在急剎,可是轎車還是撞上了貨車,小車像玩具一樣斜飛了出去,貨車因為剎得太猛,整個車身向右一擺,幾乎是橫在了路中央,連出口的輔道都被堵住。我早就已經踩下剎車,事情發生的太快,我聽見自己車子的輪胎吱吱尖叫著,可是車子還是不受控制朝著巨大的貨車車身直衝過去。
我聽見江惠在尖叫,我腦中一片空白,「砰」一聲,無數碎片和著大雨朝我臉上身上撲過來,安全氣囊彈出來,安全帶猛然收力,我整個頭胸撞在安全氣囊上,頓時眼前一黑,差點沒昏過去。我失去意識大約只有兩秒鐘,兩秒鐘後我就掙扎著仰起頭,我們的車頭被卡在卡車底下,如果不是我早早減速打算下出口,如果不是我看到出事的一瞬間就踩下剎車,如果我不是正巧租了一輛嶄新的進口越野車,也許這會兒我和江惠就已經成了肉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