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3.約見他人婦
聖誕節後趙文斌開了工具車來找許峻嶺。許峻嶺說:「就那麼忙著賺錢嗎,同鄉聚會也不見你的影子毛!」近一年不見他,才知道他太太又生了一個兒子。他接到了一個室內裝修的業務,要他去幫幾天忙。
許峻嶺說:「你找別人好了,錢這幾年我都賺怕了。失業的人一抓一大把的,要不我給你推薦一個。」
他說:「別人也找過,還是熟人好些。」
許峻嶺說:「三年多我什麼也做過,倒是裝修沒沾過邊,別把你的事做壞了。」
他說:「跟我走就是,也不必謙虛這麼一大堆。」
許峻嶺說:「真的我這幾天就要訂票回去了。」
他說:「十天之內總不會走吧,走之前賺張機票有什麼不好。」
許峻嶺拗不過他,只好去了。到了那裡才知道幹活的就我和他兩個人,一直還以為他開著多大的公司呢。中午他開車去買快餐盒飯來吃了,許峻嶺說:「明天要你太太做了飯帶來,反正有電爐熱熱就是。才賺了多少錢呢,每天這樣買飯!還開車出去,費工費油的。」
他說:「我前後請過十幾個人,別人還只嫌飯不好,第一次你這樣說。幾塊錢一份的飯,其實我自己心裡也捨不得吃,只好陪著吃了。」第二天他就帶飯來吃。
幹了幾天才知道裝修是這麼難干的活。主家要求極苛刻,幾乎是用畫畫的細心做出來的話,還不能使主婦滿意,好幾次許峻嶺差不多都要絕望了。在巨大的壓力下做了二十多天,把那家裝修好了,臨交貨還提了無數的意見。
趙文斌付給許峻嶺一千多塊錢,正好是他自己心裡算出來的那麼多。他夠朋友,沒在工時上玩一點小手腳。他還要許峻嶺去做另一家,許峻嶺堅決推辭了。他說:「真的佩服你,有勇氣做這個行當。這二十多天我不是老闆都是提心吊膽過來的,想不通這麼大的壓力你怎麼承受的。她那樣刁起來,你還只賠笑,我在旁邊都想扇她個耳光了。她數你的不是的時候,我在心裡祝願她生崽沒屁眼。」
他笑笑說:「沒辦法呢,條條蛇咬人,開餐館也咬,開店也咬,這一處不咬那一處咬,都一樣。」
許峻嶺說:「是的,是的。你這麼一說我更應該回去了,我的心理承受能力不能跟你比。」
他說:「你要想清楚,真的不返回來什麼叫一失足成千古恨!」
許峻嶺說:「想了三年多我沒想清楚!」
年三十晚上許峻嶺去多大看聯誼會組織的春節文藝晚會,在這一年一度的晚會上可以看到水平非常高的表演。許多國內知名的藝術家改行謀生去了,也願意有這麼個機會登台獻藝。許峻嶺去得早,坐在第二排。一會兒領事館的總領事也來了,就坐在他前面。快開演的時候他回頭望去,看見范凌雲坐在後面不遠的地方和人說笑。
許峻嶺脫衣服佔了位子,心裡對自己說:「解個手去。」滿場繞了一周,模糊地希望看到張小禾,卻沒有看見。有人招呼許峻嶺,是多大一個同鄉。他過來神秘地對許峻嶺說;「看見沒有,徐麗萍後面那個人今天終於出場了,是個香港來的老闆。」
要帶許峻嶺到演員化妝室去看。許峻嶺說:「他有本事賺到錢,活該他享艷福,只是你就失落了。去年聖誕節在老孫家裡,你還為徐麗萍辯護那麼多,吵了一架,白辛苦了一場。」
他說:「他媽的博士讀完了還是要想辦法做生意去。搞研究那要當得了和尚的人才行。」
演出到中間的時候,胡曉平唱了《蝴蝶夫人》,許峻嶺也聽不懂歌劇,出於對名人的景仰鼓了掌。接下來是一個雙人舞。許峻嶺怎麼看著兩個姑娘中的一個身影有些熟,回想是不是去年看過她的表演。去看她的臉,化了妝又閃來閃去看不真切。他忽然恍然大悟,那是張小禾。
她跳舞跳這麼好,許峻嶺從沒聽她講起過。看她小腿手臂在燈光下閃動著眩目的潔白,許峻嶺有點得意地想到那是自己曾經歷過的。眼睛看花了,心中又生出許多不可告人的回憶,又奇怪自己在經歷的當時為什麼對那種美好沒有如此強烈的感受。音樂戛然而止,台上兩人做出一個漂亮的造型。台下一片掌聲,他卻盯了舞台兩側的側門,看張小禾下來。一會兒張小禾從右邊側門出來,一個四十來歲矮胖胖的男人迎上去接她手中的衣服。張小禾一讓,那男人還是接了衣服跟在她後面走,挺順從似的。
許峻嶺記起她跟他提起過一個當地華人,不知是不是他這時他心中的得意還沒來得及仔細品嚐,就被一種劇烈的鋪天蓋地的痛苦覆蓋了。他盯著張小禾,看她從後面的側門出去了。他呆了似的盯著那扇門有幾分鐘,視線越過了後面幾排的一個姑娘。她以為許峻嶺如此放肆地盯著她,明顯地把頭一扭,顯出氣惱的神情。
她這一扭提醒了許峻嶺,他猛省過來,轉了頭仍看著台上。他渾身的皮膚著了火似的熾熱,血一股一股沿著無數的通道往頭上湧,裹挾著無數小鋼針要從太陽穴往外奔突。眼睛也潮起來,眼前一片模糊。這其實也是意料中的事,但一旦看在眼中卻無法接受。許峻嶺再也坐不住,一分鐘也無法忍受,驀地站起來,弓了腰走到過道上,退到後面。他真的很為張小禾惋惜,他甚至寧願她回過頭去找原來那個人,心裡恐怕還好受些。
這時許峻嶺強烈地意識到如果今天不跟她見一面,今生今世就不會再有見面的機會了。前幾天他到多大教育學院去過,想最後偷偷地看她一次,沒有見著,才知道她已經畢業了。他緊張地思索著是不是該去見這最後一面。一會兒覺得慚愧,人家已經是人家的人了,還往前湊什麼湊呢。一會兒又覺得自己立起也高高大大,那個人縱使有錢,又怎麼樣,錢又不是上帝本人。至少,他得去問個明白,那個神秘的電話和那人神奇的幻影是怎麼回事。
想到這里許峻嶺從側門走了出去。外面是一個廳,廳那邊是一溜房子,有間半開著,門上貼著「演員休息室」幾個字。我他慢慢踱過去,從那門口經過,斜著眼往裡面一瞧,看見有人在化妝,有人在吃東西,嚷嚷的一片,沒有看見張小禾。
許峻嶺又回頭走過去,看看廳裡沒人,側著身子伸了一隻手把門慢慢推開些。又一次從門前經過,瞟見張小禾正和另一個姑娘說什麼。他不敢叫她,退到廳的另一邊的椅子上坐了,等著。一會兒那男人出來站到門口,許峻嶺望著他,覺得眼睛裡火辣辣的像充了血,就要噴射出來。他一會兒想像著自己怎麼從容地走過去,突地起腳把他掃在地上,一會兒又想像著張小禾就躺在他懷中嬌聲軟語。許峻嶺站起來把手往那邊一比劃,估計著他也就齊自己的肩高,忽然勇氣大增。等他進去了,許峻嶺嘴上輕輕吹了幾下,就把《末代兒女情》的主題歌吹了出來:
……我本有心,我本有情
奈何沒有了天,愛恨在淚中間,
聚散轉眼成煙。
秋風落葉飄滿樓,兒女情長誰捉弄,
這次遠行沒人相送,看來只有揮揮衣袖。
飄啊飄啊飄的風,吹的是誰的痛……
這歌張小禾是熟悉的,就在去年這個時候,幾十集電視劇他們一起聽了幾十遍,許峻嶺也經常含在嘴裡吹著。果然還沒吹完,張小禾站到了門口,看見了他,一怔。他們在廳的兩邊互相注視,沉默著,不動,都顯出嚴峻的平靜。在這沉默中他強烈地感受到了生命的沉重。這樣有好一會兒,自己也莫名其妙地,他忽然笑了,把右手放在腰部,食指勾動幾下,一邊往樓梯口走。頭也不回,許峻嶺知道她跟過來了。
他下到樓梯中間,倚了扶手,等著。她出現在樓梯口,許峻嶺仰望著她說:「好漂亮喲,裝飾得這光閃閃亮晶晶的,都認不出你了。」
她說:「你一開口就是一把刀子,割得人好疼。」
許峻嶺說:「我騙你嗎,騙你我也是王八。」
她笑了。許峻嶺說:「看你跳舞我眼也看花了,忍不住想看你一眼,最後一眼。過幾天我就走了,機票已經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