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1.給你解解寂寞
許峻嶺熄了燈,抱了毯子想睡,耳朵卻特別靈,像全身神經都集中到耳朵上來了,廚房裡的聲響聽得清清楚楚。隨著聲音,他想像著她的一舉一動,怎麼切菜,怎麼淘米,活靈活現的。他在心裡對自己說:「關你個屁的事呢,要你豎起耳朵聽。」
直到她做好飯,端到房子裡去。許峻嶺又細聽了一會兒,沒有動靜了,似乎放了心,只覺得夜沉沉地壓了下來。
第二天上午,許峻嶺在廚房裡煮方便麵吃,聽見張小禾走到樓道裡來了。他以為她要出去了,誰知腳步聲在他身後響了起來,似乎比平時沉重些,像是在提醒著什麼。奇怪!平時他在廚房裡時,她從不進來,一定等許峻嶺走了她才來做吃的。
有時許峻嶺就故意慢慢地做,慢慢地吃,慢慢地洗碗,讓她久等。誰叫她那麼傲著呢!感覺到她離他近了,他忍不住偏了頭望了一下,她從冰箱邊側過頭來,似乎是微笑了一下。這更奇怪!許峻嶺懷疑是自己看花了眼,又望了一下,她正往一隻杯子裡倒牛奶,又側臉望著他微笑一下,頭也幾乎難以察覺地點了一點。這一次許峻嶺看得分明,也回報了一個微笑,把頭輕輕一點。她端了牛奶回屋子裡去了。
許峻嶺知道剛才這一幕已經消除了他和她之間的那一層潛在的敵意,她那一笑一定有含意。可他想來想去也想不明白,怎麼就會有了這種轉機呢
以後他們碰了面就點點頭,有時也「嗨」地招呼一聲。有幾次許峻嶺覺得她腳步放慢神色遲疑著想說什麼,又怕自己領會錯了自作多情,就一直走過去並不停下來,心裡又不踏實像失去了點什麼。她在廚房裡哼著什麼歌兒,許峻嶺就吹著口哨接上去,她也並不停下,繼續哼著。她最喜歡哼的一首歌是「我們在回憶,回憶那過去……」
許峻嶺吹著口哨應和著,心想:「回憶什麼,又掛念著那個人吧。」
有天上午他坐在廚房裡吃飯,她進來了,許峻嶺「哈噦」一聲招呼她。
她說:「吃飯呢!」她居然開口說話,奇跡!
許峻嶺說:「吃飯,你呢」筷子敲一敲碗。
她說:「我吃了早飯沒吃中飯,你這時候算早飯算中飯呢」
許峻嶺說:「按時間呢,可以算中飯了,但這是我今天的第一餐飯。我晚飯吃得晚,餐館裡做事都是這樣。」
把自己的身份交代出去了許峻嶺有點緊張,也有點羞愧,看她並沒有感到意外他放了心,想著可能房東已經告訴過她了。她倒了一杯牛奶,在許峻嶺對面坐下慢慢地喝。
他覺得氣氛有點尷尬,沒話找話說,問道:「你喝冷牛奶會生病的!」
她說:「都習慣了。」
許峻嶺試探著說:「聽房東說你在多大讀書」
她「嗯」一聲,似乎不願多說。許峻嶺還想找些話來說,問她從哪裡來,讀什麼專業,來加拿大多久,又怕犯了她的忌諱,都不敢問,好像動一動腳就會踩響地雷,只好站著不動。沉默一會兒,他想找個借口離開了,她忽然「喂」了一聲。許峻嶺眼睛直望了她,她又「喂」了一聲,臉刷的一下紅了。
許峻嶺想:「會臉紅的人總是老實人。」他又輕輕哼起:「我們在回憶……」來掩飾那種緊張的氣氛。她再「喂」一聲,說:「問你。」
許峻嶺說:「問什麼,你只管問,我這個人問什麼都可以。」
她笑一笑又有點羞澀地說:「前幾天有人喊孟浪孟浪,是喊你嗎」
許峻嶺說:「是的。」
她說:「房東又說你姓許。」
許峻嶺說:「有時候寫點什麼就叫孟浪,朋友也這樣叫了。」他不好意思說「筆名」這兩個字,覺得那是有身份的人才那麼說,他算什麼呢。
她說:「是在報紙上寫文章的那個孟浪嗎」
許峻嶺說:「也不知道還有人用孟浪這個名字在寫不如果沒有呢,那就是我。」
她說:「你就是大名鼎鼎的孟浪啊!」
她這樣一說,許峻嶺身上都燥熱起來,說:「可不敢這樣說!說得我心裡一衝一衝的,說不定心就衝出口來了。我是活得無聊了,寫著玩,順便也騙幾個稿費。」
她說:「你的文章我看過,有一篇是《消極思想的意義》,我喜歡。不是誰想往前衝就沖得上去的,人要有點消極思想才能在這世上活著。還一篇評那些畫的,我也喜歡。」
許峻嶺說:「那都是哄老百姓的。」
她說:「別謙虛,過分的謙虛等於驕傲。」
許峻嶺說:「過分的謙虛等於虛偽。」
她笑了說:「說了你懂吧
!我不懂,信口亂說,可別在心裡笑我。」
許峻嶺說:「到了這裡,別人不笑我呢,我在心裡就向他致敬了,我還敢笑別人」
他想起那天草坪上的事,忍不住把目光往她胸前一溜,她今天多穿了件夾克,又是坐著,看不出那麼明顯的曲線。說了一陣子話,她變得神態自若起來,問:「怎麼你不去讀書呢」
許峻嶺說:「讀過,在紐芬蘭,讀了半年就不讀了,賺錢去了。」她搖頭歎息一聲,又記起什麼似的說:「有個人也去過紐芬蘭,范凌雲,你認識不認識」
許峻嶺說:「是個女的嗎」
她說:「她現在在多大讀檔案專業。」
許峻嶺說:「是嗎這專業聽起來不錯,畢業了找得到工作。」
她說:「她先生你見過沒有」
許峻嶺說:「那當然見過,我們還是朋友呢。」
他忍不住要笑,用手擋了臉,低了頭裝著咳嗽,偷笑了一回。她說:「范凌雲很能幹的。」
許峻嶺說:「能幹有什麼好呢,能幹的女人幸福的少。」
她說:「我不能幹,也沒見怎麼就幸福了。反正女人幸福的就少,還不如能幹點,不受人欺負。」
許峻嶺幾乎就要問:「誰欺負過你呢」話到嘴邊沒說出來。他說:「能幹有能幹的幸福,不能幹有不能幹的幸福,上帝造人的時候都安排好了,他老人家沒打算給人完整的幸福,所以人永遠也得不到完整的幸福。」
她要許峻嶺再說一遍,許峻嶺又說了,她說:「有點道理。
許峻嶺心裡想:「索性再鎮她一鎮。」於是說:「世界上的事,你仔細去體會,都是相反相成,好事的反面是壞事,長處的延伸是短處,一定是這樣的。」
她點頭說:「有時候我也這樣想,就是嘴裡說不出來。」又說:「跟你說話還有意思。」
許峻嶺右手敬個軍禮說:「謝謝你的表揚,幫你解解寂寞吧。問你,怎麼不見有人找你玩姑娘長得那個點,總有人找她,何況你呢!」
她堆起一臉的笑說:「我不想跟人打交道,見了人就煩。」
許峻嶺雙手蒙了臉說:「以後我戴個面罩在樓道裡走。」
她笑得拍了桌子說:「不包括你!」
許峻嶺說:「給我好大的面子,那我這張臉也有資格露在外面了,我這就寫封感謝信給你。」
她笑彎了腰指著許峻嶺說:「看你這個人說話!」笑完了又說:「你應該去讀書,你怎麼不去讀。你到餐館裡打工太可惜了,也不是長久之計。」
許峻嶺說:「能賺錢就好。再說我的發音有問題,你聽我連普通話也說不準。」
她說:「終歸不是長久之計,可惜了你自己。」
許峻嶺想說「在加拿大我沒有長久之計」,心裡轉了一下沒說出來。她又問許峻嶺在哪裡讀的大學,學什麼專業,來加拿大有多久了,餐館工作辛苦不辛苦,現在在寫什麼東西等等。
這樣許峻嶺也不客氣,問:「你什麼時候到加拿大」
她說:「有一年多了,在多大讀教育學碩士。」
許峻嶺說:「畢業了工作好找嗎」
她說:「根本沒希望。」
許峻嶺說:「沒希望讀它幹什麼」
她說:「家裡人知道你在唸書了,就放心了,不然天天來信催你,覺得你在北美打工不務正業。不讀書家裡人跟親戚朋友也不好說話。」
許峻嶺說:「那你讀個能找到工作的專業。」
她說:「誰不想呢,可申請不上,好難的喲!」
許峻嶺說:「你女孩子一個人在這裡一年多,也挺寂寞的啊!」